房里林清雪正伏案疾書,孟謙推門進來的時候沒有發覺。桌邊的美婢小雅在繡著女紅,察覺到了姑爺進來正準備起身招呼,孟謙搖了搖頭,把食盒放置在桌上,然后向窗邊湊了過去。
娟秀的小字,厚厚一疊的宣紙,還有幾張零落散放著,待風來吹干墨漬。孟謙并不出聲,靜靜的在她背后注視著。許是持筆久了,或是方才哭累了。只見得林清雪擱置了墨筆,挺了挺盈盈一握的蠻腰,站了起來,伸開耦臂舒展開來,身段婀娜,姿態婉約,清香四散,極是美妙氣息。
也是時,發覺了身后站著一人,驚慌的轉身,以為是小雅,剛要喊人,卻見得一男子立在眼前,不得退了一步,嫩腰撞上了桌邊,嚶嚀一聲,甚是吃痛。
孟謙急忙扶了上去,語聲柔和的關心了一句。林清雪向旁側挪了幾步,不著痕跡的避開了孟謙的攬懷,然后臉帶幾分羞澀的說道:“夫君何故到了清雪屋里?從前可是不斜眼看一遍的。”孟謙摸了摸鼻尖,道:“娘子方才著我氣哭了,想來心疼,便來說說話,道個歉。看到廚娘來送餐,便代勞提了進來。”
林清雪聽得他說是來道歉的,便當是來哄她的,頓時覺得心里霧靄去了一半,明朗多了。“夫君不必掛齒這等小事,也是清雪取鬧了”。說罷便看到了屋中小雅把食盒里的菜肴端出來擺滿了桌子,又詢問道:“夫君可是晚上也還沒吃食?”
孟謙轉過身在桌邊坐下,“一起吃罷,我也沒吃,把送我的也捎帶來了。”
林清雪雖有些羞赫,卻想這夫君倒是改了性子一般。自從出游歸來,也有兩日在府上,是與夫君碰到過,只是平日里早出晚歸忙著生意上的事,在院落里才遇不著的。私下里聽小雅幾個侍婢說來,那夫君可是懦弱的很,常在屋里舞文弄墨的,卻不走動,遇上美婢們說話也是斯文得有些害羞模樣。見著她了,更是忸怩不敢說話,好似街上人不相識一般。不過,她對這位夫君是真不認識多少,這婚事也是橫了出來,她都沒了準備。
孟謙不知林清雪想了這么多,也沒去考究自己是不是要沿襲了前身孟公子的習性,他不會在意這些,還活著,就還是按他的風格來。拿了碗筷,盛了白飯遞給林清雪。
期間孟謙也沒太說話,倒是林清雪問起了說上午與爹爹尋不到夫君,后來才知道夫君跌落了護城河,問起這其中的緣由。
孟謙放下碗筷,瞧了眼頗是好奇神色的小雅和有些關心神色的林清雪,便有些難堪,不知如何作答。
“額……這個……”,音調拖得蠻長的,組織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措辭。適時,小雅突然站了起來,撞到了桌子,差些震落了桌邊的碗筷。
只見得她神色緊張的說道:“上午阿牛回來說了,姑爺跌落在東城河里,嗆了很多水,還說水淹進了腦袋,傷了些記憶,問了他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教我告訴小姐,請那宋神醫來瞧瞧,扎些銀針治療。”
林清雪略帶怒氣的說道:“怎么不早說?夫君受了這么大的損傷,還瞞著清雪,要是落個毛病,該怎么辦?”
小雅有些委屈道:“小姐不是差我去了店里嘛,忙了大半天后來又來了那定國公府上的人,便把這事忘了。”語氣弱弱,頭埋得很深,挽著的發髻把嫩白的脖頸露了出來。
孟謙見狀插話說:“無妨,不要埋汰了小雅,我這不是挺好的嘛。”
見姑爺幫自己說話,小雅便又揚起了頭,畢竟年紀也不大,放后世也就初中生心性。
林清雪想起了正堂話事時夫君的咳嗽,心里也不是個滋味,便怒瞪了小雅一眼,不過語氣緩和了許多。
“再有下次漏事,自己去賬房罰些月費,好教你長長記性。”
小雅應諾了聲,孟謙也拿起了筷子,催著兩個人快些吃,不然就全涼了。
飯后,林清雪本是想著再把桌頭的案子寫完,但想到孟謙的狀況,于是叫住了正打算出門溜達的孟謙。
“夫君且留步,清雪差小雅去請宋御醫了。待他過來給夫君瞧清楚了,這大折騰的別落下毛病,日后省得痛苦了。”
孟謙笑了笑,便回身坐下。林清雪見他又回屋里,不由的嬌羞起來,“夫君還是回房里去歇著吧,等下我帶著宋御醫過來便是。”
“啊,屋里?我這不是在屋里嗎?”孟謙懵了片刻,總算明白了,是叫他回東廂房啊,這娘子一口一個夫君的,竟然……,搖了搖頭,然后起身離開了。
屋里的林清雪瞧清楚了孟謙的前后神色,心中一滯,似乎覺著她這個娘子的角色還是沒唱好,夫君好像不滿意,那明天爹爹是不是又得找她去道歉呢?按爹爹的脾氣,估計會把西廂房拆了去,逼她住進夫君的房里。想罷皺了皺眉,她本不是溫柔小女子,今日做到如此地步,已是莫大的委屈了自己,按捺了性子來著。再不滿意,也沒了法子,以后相處以后再說吧。
回了房的孟謙百無了賴,那側翻翻,這頭瞅瞅,最后目光落在了窗邊案幾上的半頁宣紙上,用了一塊墨色鎮紙壓著,有些龍飛鳳舞的字跡,他便好奇的過去瞧瞧,挪開鎮紙,一首詩句落入眼里,看收尾空了,怕是還未作完。
輕輕拿起,上面字跡濃墨厚重,但想來作了些時日,已是干涸了。孟謙念了出來。
“東廂風疏雨驟起,院里青樟弄曉月。”
“冷窗對床夜寂寂,猶抱禾枕冰涼涼。”
“西廂燈影栽清蓮,春時曉暮徹未眠。”
“顧鴻盼翠花竇開,……”
念完一愣,前世涉獵不多,故而不好評判。只想著又是風雨,又是冷窗涼枕的,看到下半闕,竟似對西廂小姐起了傾慕之情。可想來不對,兩人不是成親了嗎?還用得著這種隱晦暗戀的表相思?不懂,書生文人的風骨實在不懂。
不過倒也覺著詩句實則有些工整,在他這現代人的靈魂看來,好似有些模樣,便思忖了會兒,給他補了齊全。
“顧鴻盼翠花竇開,晨開窗扉喜鵲來。”
哈哈的笑了兩聲,研磨了些墨汁,急急忙忙的將這尾句補寫了出來。然后兩手捧起,窩了嘴形吹了幾下,有模有樣的搖頭晃腦品讀了起來,直至念了幾遍,甚覺滿意。大男子的,含含絮絮的扭捏得很,直接讓喜鵲給你收尾,盼些希望來,免得格調冷清凄涼了。
再用鎮紙壓好,喝了兩杯茶的時光,便有人輕扣門扉,接著推開了來,小雅領著一華服老者進來。小雅沖孟謙福了一禮,便道是宋神醫請來了。那老者精神矍鑠,雙目靈光,顯得老態龍鐘,孟謙微笑的點了點頭,然后叫了聲神醫好。
哪知宋神醫皺著眉不悅道:“孟公子何必學這神叨叨的丫頭。老夫乃是李唐的御用太醫,什么神醫,莫教人信為江湖神棍郎中,辱及老夫名聲。”
孟謙連連道是,并裝模作樣的訓了小雅,小雅自是不當回事,樂呵呵的,府上哪次請宋太醫她不總是喚人家神醫神醫的,概因為小姐早一年染了風寒,倒不頭暈只是咳嗽,被宋太醫當肺癆治了個把月,愣是最后自行痊愈了才知沒對癥下藥。這也不怪人家宋太醫,因為小姐當時害羞,愣只讓宋太醫用了望術,聞問切都不理會他,望久了還斥人家孟浪,所以無奈才胡亂下了藥。但也不該的,只道是武曌登帝把他這前朝的逆臣抄了家,導致宋太醫缺了錢財才無所顧忌的四處借用御醫名號撈錢。至于抄家之事,還得了個忠良氣節的名聲,具體小雅是講不明白。
孟謙瞧了瞧門外,見再沒了人進來。宋太醫見這模樣,道是他一人足矣,不用弟子啥的做那幫手。而小雅則知道些什么,癡癡的笑而不語。孟謙也不介意,讓小雅出去帶掩了門葉便準備解了衣袍。宋太醫則轉過身在桌上的藥箱里翻找什么。
待得尋到了那銀針布袋時,轉頭便看孟謙撅著臀部在那。宋太醫一愣,問道:“孟公子這是作甚?奇奇怪怪的,莫不是腦袋淹水所致?”孟謙聽罷頓覺尷尬,你不是要給我扎針嗎?難不成吊水或者打手臂?便又提了內褲,擼起袖子來,并側過頭去。
說來搞笑,前世梟雄一生,竟是怕打針,一提打針便是緊張得很,一般都是小毛病吃個藥硬扛過去。在宋太醫愣定半天沒動作后,孟謙突然反應過來,見宋太醫神色古怪,也只能咳嗽兩下訕訕笑兩聲。
他望著宋太醫緩過神來,自那布袋中抽出宛若繡花細針般的銀針后,頓覺不淡定了。宋太醫瞧見了他臉上的驚恐之意,冷笑兩聲,教他到床上去趴好了再來施針。
孟謙打定了主意,咬牙扛過去,以后再被問起身前事,就有了堂皇的理由,我腦袋淹過水,壞了記憶。
片刻,孟謙背上便扎了大片的銀針。他還是暗自思忖這太醫有兩下子嘛,這么多針扎得快還沒前世痛。正如刺猬時,門再度被敲開,一道清影邁入,香風襲來,沖散了些那宋太醫攜來的藥味,來的自是那林清雪。
林清雪一進門便瞧見了趴床上被扎成刺猬的孟謙,而孟謙也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一人驚奇,一人……怎么說,能在治病無聊的時候看到美女,自是一直盯著瞧咯,畢竟現代穿越來的,非禮勿視的尺度相較當下大的很。
宋太醫在一旁打盹,自林清雪敲門而入時醒來了,揉了下朦朧的睡眼,便詫異的看見了眼前怪異的兩人,好似時辰靜固了般,對視了半刻之久,方才以林清雪的臉紅挪開視線結束。
孟謙也是干咳了兩聲,問起了宋太醫還要扎多久,他已是覺得背部燥熱一片,在這涼夜里,還是算得暖烘烘的。宋太醫問他可記起了身前事不,他道是沒有。宋太醫便擺出一面胸有成竹的模樣說道不打緊,扎到記起為止。這讓孟謙一個激靈,暗自叫苦。
林清雪倒是安慰了兩句,然后在房里轉悠了起來,她還是第一次進這名義上夫君的房間呢。轉到窗前,一陣晚風掠過,自敞開的窗扉間鉆進來,掀動了鎮紙下的宣紙。林清雪注意到了,便拿起來看看,她覺得夫君出自書香門第世家,自是才華橫溢、才高七步、操翰成章。
輕聲讀了下來,不覺雙頰緋紅,羞澀不已。她雖出身商賈之家,自幼除了跟隨父親爺爺經商歷練外,也學了些琴棋書畫,沾染些詩書卷氣。這時代的商賈都自詡為養家糊口不得已經商,孰不思索科考中第,只是后世的私塾學堂在這都不是很普及,商賈也沒那底蘊去教育子女,只能學個皮毛粉飾門面。教育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事的。
她大概是與孟謙理解到一塊去了,這暗中情愫,也是呼之欲出。她沒有轉身,依舊捧著那宣紙,柔聲問道:“這是夫君寫的嗎?”孟謙正與宋太醫商量著什么,聽得林清雪的問題,便隨口答道是的。林清雪臉頰更紅了,然后小聲道:“清雪很是喜歡,不如夫君贈給清雪罷。”
孟謙與那宋太醫就扎針治失憶的量正討價還價,聲音愈發高漲之時,哪有心思去看林清雪做了什么,聽得她要什么,沒過腦子的便答應了下來。林清雪見答應了便叮囑了宋太醫盡心給夫君治療,而后安慰了孟謙幾句,隨后就有些雀躍的走了,捧著那首詩。
宋太醫覺著孟謙侮辱了他的醫術,這小子說什么不用扎了,扎再多也是記憶不起的。這不是赤裸裸的侮辱他的醫術醫德嘛,于是他堅定的說以后每天都來府上給孟公子扎上兩時辰,直至驅盡了淹腦袋的水,讓孟公子記起以前來。
孟謙深感惶恐,本就沒事的人,這么扎下來怕是前世的記憶都沒了去。于是死活不讓那宋太醫再來扎針了,而且速速把當下扎的拔了,快回去歇著,夜色深了擔心遇上毛賊鬼怪來著。
最后宋太醫嚷著免費給扎卻還是被拒絕了,在拔了扎上的后,一骨碌的爬起,愣是被孟謙推出了房間并道了聲慢走不送。宋太醫連道豎子不可醫不可醫,聽得小雅在外也跟著說道姑爺真是的,連神醫都敢得罪。估計方才的動靜驚來了他,然后便領著宋太醫去領珍金了。
孟謙坐在桌旁,翻過茶杯,倒了杯茶水,一口一口的呷著,嘴角卻是有抹上翹的孤獨。來到這世間,仿佛也是不錯的,心性沒了前世的沉穩,輕松自在了不少,本是半百的靈魂,卻也倒像個十來歲的少年了。
從窗間向對面望去,夜風里,青樟冠蓋搖曳,月明星稀,照射下樹影婆娑。樹下不遠處的窗面上,油燈映照了一女子正捧著什么輕輕的誦讀著,模樣嫻靜,正應了那句“西廂燈影栽清蓮”來著。
他不自覺的笑了笑,走到窗前坐下,看著朗朗夜空,玉盤的皎月高懸,四下里的靜謐,只有蟲鳴蛙叫,夜風拂面微涼。怔怔的入了神,心底的某份純粹似是被喚醒了。待得緩神過來,西廂的燈燭熄了,院落里灑落著清輝。他關上窗,吹滅了燈燭,躺在了床上。
這是重生后的第一個夜晚,可以預見的將是徹夜難眠。身前身后事,新奇得想不明白的事很多。不知明早推開窗扉會不會有喜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