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 如何理解“三農”與地方政權之關系?
上午在旅舍繼續整理調查資料。對中部地區的農民、農業、農村的現狀以及與地方政權的關系,進行實證調查,是為了解決“是怎樣”以及“可能是怎樣”的問題。當知識界的主流思想集中于“應當怎樣”之時,這種實證研究更顯重要。在調查過程中,無數經驗素材紛亂雜陳,我們憑什么只選取某些材料而忽視另一些材料?我們又憑什么將所取材料聯系起來進行分析?這里涉及到理論假設到調查提綱,再到經驗材料,以及經驗材料到調查提綱,再到理論假設的雙向運動過程。這一過程在整個調查過程中不斷循環往復,相互修正,以達到認識現實之目的。“實事求是”之說,過于簡單了。
農民、農業、農村與地方政權之現狀,應放在“傳統與現代化”這一視角來加以透視,但當我們說“現代化”時,已在心目中確立了一個“應該”。這個“應該”中包含的情緒與要求,雖是我們民族的渴望,但其目標,卻是從已現代化國家及其理論中提取出來的。一個民族可以且應該向另一個更為發達的民族學習,這是沒有疑問的,但無論如何學習,也成不了另一個民族。盲目崇洋,其弊不在于媚外之嫌,而在于忘卻民族的自我,單純的模仿而激發出來的需要,往往并非一個民族最真實的需要,而且是注定實現不了的需要。我們在談論“應該”時,更多地要認清我們民族的自我,認清占民族多數成員的最緊迫的要求,及這些要求在最近的將來實現的可能性。我們應該從這一角度來看待“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農民、農業與農村的現代化,實質是農業現代化。如果單純從“應該”的角度來說,農業現代化不僅意味著用現代技術裝備農業,更意味著規模經營。所謂“規模經營”,是指家庭勞動力(假如我們認為家庭組織是農業經濟的有效組織的話)、現代技術(如拖拉機、聯合收割機)與耕地面積的有效配置。據此,擁有兩三個勞動力的四五口之家,憑借目前所能獲得的機械與技術,能耕作50~100畝土地,也就是說人均10~20畝的家庭農場,方能達到“應該”的理想狀態。然而,這條農業現代化之路,在中國是行不通的。至少在二三十年之內,看不出有推行的可能性。那些鄉鎮企業發達到吸收了本村的全部勞動力,從而使分散的土地重新集中,進行規模經營的地方,只能是一個例外。全國有2000余個縣,5萬余個鄉鎮,90萬個行政村。能將十分之九的勞動力吸引到第二、三產業的村,恐怕只是少數。
人均只有1畝多一點的耕地,這是我們思考中國農業現代化的一個基本出發點。在普遍被農民接受的土地家庭承包制基礎上,考慮中國農業現代化——這里的“現代化”一詞,只是“比現在更進一步”的意思——似乎只有三個方面:一是繼續走穩產、高產的老路。除改良種子、發展高效低毒農藥與高效化肥外,關鍵是加大對水利農田基本建設的投入。問題是由誰來投入,由誰來實施,自集體組織解體后,這是當前農業中的一個突出問題。二是要找到一個將千百萬分散、狹小且雷同的家庭農場與國內、國際大市場聯系起來的一種有效組織。問題同樣是由誰來組織并支付組織成本?靠農戶自己?靠中間商?靠公司加農戶?靠政府?靠一種新型的合作組織?我們依然沒有探索出一條有效的路子。三是盡可能地割斷那些經濟重心已轉入城市的“農民”與承包土地的聯系。承包土地作為一項“人均分配的福利”與社會安全保障,對那些已進入第二、三產業的“農戶”有拉動作用,而城市戶籍制對他們有“拒斥”作用。如我們用“城鎮戶籍”來換取他們的承包地,我想他們中的多數是樂于接受的。
“傳統”,這也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到黃河流域的村落來考察傳統文化,應該說是一個方便的場所。然而,“傳統文化”到底指稱什么呢?僅是指一套世代相傳的習慣觀念與行為方式嗎?如果世代相傳的觀念習俗與當代村民的實際生活發生了強烈而持久的沖突,人們會牢守傳統觀念而使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亂嗎?這種可能性是有的,但不會持久。人們遲早要適應變化了的實際社會環境。因此,當我們在村民的觀念與行為方式中看到活躍著的“傳統”時,應從兩個視角去分析:一是舊習慣的殘留作用。二是傳統依然是他們對付生活之需的東西,換句話說,傳統依然是他們生活方式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并不單純是一種“多余、甚至是有害的殘留物”。分田到戶后,集體化的農民重新成為小農。與土地相交換,依然是他們主要的生活之源。各農戶間的競爭與合作,再現出村落社會內的古老方式。缺乏自我代表能力的小農,依然面對著替他們作主(或不作主)的地方政府與官吏。農民與地方政府間的互動關系,我們在古代鄉村社會也能夠看到。農村剩余勞力(絕對剩余與季節性剩余)要到外面尋找機會,自古而然,但如今流動的規模,卻達到空前的狀況。小農既需要一個“人情關系網”,也需要一個“集市貿易”,分田到戶后,這兩種交換方式都得到很大發展,如此等等。這說明,傳統決不單純是一種過去時代的殘留物,而是村民依然生活其內的生活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
“批判傳統文化”的旗幟只有在生活方式本身已開始變化之時方起作用;而主張“保衛”或“恢復”傳統文化,則表明傳統已不再是生活方式的有機內容,而當傳統依然是絕大多數村民生活其內的一種生活方式時,無論是“批判”還是“恢復”,基本上只是一種理論上的空談。
晚上,孟、湯、李諸友來訪,商談下一個調查點。李下周才有空陪我到蘭考縣某村去,這幾天整理消化調查資料,讀點書,同時到設在開封市的黃河水利學院去拜訪幾位專家學者,以便對黃河有一個更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