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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異旅人
  • 倪湛舸
  • 7491字
  • 2019-11-08 15:46:28

第四話:有文化也要還手!

G大陷入了漫無邊際的寒冬。除了海,各處的水都是凍結的。

無數的黑眼圈標志著期末的來臨。

艾薩克只是旁聽C的課,不用趕論文,所以仍然精神抖擻,經常抱著電腦往法學院的圖書館跑,偶爾也去商學院。我覺得奇怪,他這樣解釋:那兩個地方的漂亮女生多,而且將來一定有錢,他跑去做冥思苦想狀,沒準就被看中了,從此可以衣食無憂。

我只能翻個深刻的白眼。原來這家伙到底還是個想要成家立業的正派人啊!

他勒令我坐下,繼續解釋,以前的猶太商人就喜歡把女兒嫁給有學術前途的男孩子,現在的老爸管不了孩子,所以要對女人直接出擊。有錢的女人配有文化的男人,這樣多好!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這理想還真是遠大。

艾薩克哼著難聽的小調跑了,臨走時囑咐我晚上去停車場樓下的酒吧等他,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反應過來他哼的原來是肖邦的鋼琴曲。

整個下午,我滿腦子都是艾薩克版的肖邦,陰魂不散,揮之不去。好在三篇論文早就完工,只要整理一下腳注和書單就可以email出去,提前完成任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這樣可以在別人焦頭爛額的時候裝酷,比如:從書庫里找來一堆石原慎太郎椎名麟三村上龍的小說,躺在沙發上翻看,還開著iPod聽小瞬傳給我的東京噪音樂隊,面前是圖書館的落地窗,身后是忙著敲打鍵盤的一眾人等。

我承認,我真的很招人討厭,尤其是故作愜意地伸懶腰和打哈欠的時候。

所以我識相地離開圖書館,提前跑去停車場樓下的酒吧。

我等,我等,我還在等,我等得睡著了。

被艾薩克的電話吵醒,說他要送一位因為穿著高跟鞋而無法在雪里行走的法學院女生回家,不排除留在那里喝咖啡甚至紅酒的可能性,叫我不要等他了。

“那女人肯定是S/M女王,你就落入魔掌吧。”我啪地合上手機蓋,趴在柜臺上又要了一杯Scotch。身邊不遠處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兩個男人,一個背對著我,另一個盯著酒柜看,所以只有側臉。

背對著我的男人語速飛快地說話;另一個一言不發,只是偶爾點一下頭,長而亂的頭發垂在額前,把眼睛都遮沒了。

偷聽別人談話也是我的惡趣味之一,而我恰好沒有摘下耳機,于是更肆無忌憚地入侵人家的語言領地。

語速飛快的男人有一把渾厚的好嗓子,極富金屬穿透性,一聲聲的“motherfucker”穿透酒吧里的喧囂和我的耳塞,撼得人心里發抖。他似乎在抱怨一個不認識的鄰居。

故事是這樣的——

金屬嗓的男人前幾天出門的時候,剛走到樓下自己的車前,撞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彎腰在看貼在他車窗上的什么東西,他以為被警察開了罰單,趕緊跑上前,還好,只是本地的競選傳單,老頭取下那傳單要走開,他趕緊好心地指指路那頭的垃圾桶,誰知卻惹了人家。

老頭憤怒地跳腳,“Motherfucker!你以為我要隨地亂扔垃圾?”

男人和老頭一樣易怒,“有你這樣說話的嗎?Motherfucker!”

老頭怒氣沖天,“我就沒見過你這么沒教養的人!你住這街上?你住哪兒?我看你也不小了,還是個操蛋房客!我告訴你,這街上有兩棟樓都是我的!”

男人怒火萬丈,“我他媽的是租房子住,怎么著,他媽的教授不能租房子嗎?!”

老頭怒得直發抖,“他媽的教授算個鳥!我還他媽的藝術家呢!我拿過Guggenheim fellowship,你呢?”

男人咬牙切齒,“是,你操,你就沖著一塊布射,然后拿去展覽,這就是你們的操蛋藝術!”

出離憤怒的老頭上前就給了男人一巴掌,“你他媽哪個系的?哪個系有你這種狗娘養的教授?”

“想學《奧德賽》嗎?埃斯庫羅斯?阿里斯托芬?我他媽的就是這行里最牛逼的專家,操,別以為我有文化就不會還手!”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當時就知道大事不妙。

兩個男人齊刷刷地轉身看我。金屬嗓男人原來英俊得耀人眼目,金黃的鬈發在燈下流溢著陰郁而華貴的光芒,更攝人心魄的是他那雙寶藍色的眼睛,咄咄逼人,仿佛盛夏時明冽得讓人無法直視的晴空。沉默寡言的男人套著件皺巴巴的圓領T恤,腳蹺在身邊的椅子上,黑糊糊的運動鞋臟得觸目驚心。

“Motherfucker,聽笑話是要給錢的,知道嗎?”英俊男人惡狠狠地瞪我。

我一言不發,趕緊抓起衣服圍巾,此地兇險,不宜久留。

“操,你這條圍巾哪兒偷的?”他伸手抓我的胳膊,被我一閃身躲開。幸虧我和小瞬從小練習逃跑術,他總在擔心怪獸突襲日本,隔三差五地拉著我演習。

我嫻熟地沖出酒吧,出了門才開始往身上披大衣,跑出老遠,忽然意識到圍巾的問題。

繞在我手臂上的,是C的圍巾。

伴隨著全A來臨的是寒假!當然要逃得越遠越好,怎么可以回日本呢?本來要去西伯利亞,但為了圖方便,只是跑到阿拉斯加待了十天。其實別人都是夏天去阿拉斯加旅游的,那時候不光有冰川看,還能裝模作樣地在化凍的河上坐豪華游輪。可我偏偏喜歡天寒地凍,除了在旅店里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用來看冰川。

呵呵,裹著羽絨服的小研無所事事地在阿拉斯加的冰川里閑逛,沒人可見,不用說話,孑然一身地逍遙自在著。有時候甚至想,不如索性在冰天雪地里睡,睡著睡著就死了,死了就凍成石頭一塊,倒也干凈利落。

不過,這只是胡思亂想而已,十天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了G大校園。離開學還有段日子,各處的café都關門,我又懶得自己做飯,只能去城西的日本街買了幾箱速食面回來,決心吃防腐劑吃到死。

就在這時,艾薩克打電話來叫我頂替他去給C做housesitting:“那人去彼得堡開會,要離開十多天,本來都說好了,可是法學院的高跟鞋美人突然叫我一起去佛羅里達……”他在電話那頭哀求著,“喂,這里窗明幾凈,冰箱里應有盡有,你只要每天喂狗遛狗就行了。”

“冰箱里的是狗食還是人食?”我強忍著惡心喝面碗里的湯。從紐約回來之后,我再也沒有在課外撞見C。我使出吃奶的勁寫論文,他也公事公辦地批改,雖說給了A,但還是嚴厲地批評了幾處論證的漏洞和偏激,我先是不服,重讀幾遍之后終于認輸。果然還是他縝密。

哼,縝密得連housesitting都特意找艾薩克。

艾薩克聽出我心動了,語氣頓時蠻橫起來,“人食和狗食有區別嗎?說不定更有營養!”

于是,我從自己的地下室里爬出來,跑去了C的公寓。艾薩克做了三明治等我,還窮極無聊地把狗食配方和遛狗路線圖做成ppt放給我看。

“我有這么弱智嗎?這點小事還要千叮嚀萬囑咐?”我不耐煩地推開他的電腦,去茶幾上找電視機的遙控器,“你也是,游戲打多了吧,什么都要用電腦。”

“也是,我眼睛都快瞎了。所以才更需要度假啊!”

“眼睛腫成這樣!玩游戲也不能這么瘋狂啊!”我沒法不注意到艾薩克的熊貓眼。

“唉,昨晚臨睡前從網上搞了一個恐怖片看——”他揉著眼睛嘆氣。

“不會吧!自己墮落成這樣,還有臉罵我非法下載?”

“啊!”艾薩克一把捂住自己的大嘴,“說漏了,今后不能義正詞嚴地指責你了……算了,今后再找別的把柄,反正你罪行累累。剛才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下載了一個恐怖片,看得好害怕啊,不敢一個人睡覺,只好半夜給我媽打電話,居然被她罵了一頓!我放下電話,一會生氣,一會害怕,害怕完了生氣,生氣完了害怕……結果折騰得一夜沒睡……”

我已經不打算一拳砸扁這位耍寶大神了,我砸扁自己行不行。

艾薩克真不是好東西,看出我一臉“受不了你啦”的表情,所以講得更賣力。

“我剛考完qualify的時候……唉說起來真悲慘,沒有女朋友,只好給老媽打電話,可老媽忙著跟新男朋友約會,哼哼兩聲就掛了,我一個人跑到值班的office里哭了一場,哭完了去隔壁填時間卡,哈哈,那也算工作時間!誰知真是倒霉啊,居然在樓道里撞見C教授,他一見我的腫眼睛就笑;我瞪他,他笑得更厲害;我怒了,卻被他一把拉住,說是要請我喝酒。說起來C教授雖然奇怪了點,人倒還真是不錯……至少比我老媽更關心我!”

對剛開始讀碩士的我而言,博士資格考還早呢。

只能往回看啦——早大畢業的那天,家里人都去參加典禮,我卻溜了號。

第一,我討厭穿難看的袍子。第二,我循規蹈矩了這么多年,最后一刻無傷大雅地放縱一下又何妨。第三,就要離開日本了,應該去給老媽上墳。

于是,我一個人坐火車去了北海道。

發現小時候和媽媽一起住的房子被拆了,那里成了工地,像是正在蓋什么新樓。

還發現綠茵茵的墓園是個打瞌睡的好地方,于是找了片草地躺下來,打算好好回憶一下老媽有多美貌,卻豬一樣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還做夢,夢見父親也在,一言不發地跪在地上,怎么叫他都不肯抬頭。

然后就醒了,睜開眼睛,看見不遠處的墓碑前多了一大捧鮮花,而擋在我和陽光之間的,是父親穿著黑色西服的身影。

“啊——!”我見鬼一樣夸張地大叫起來,“親愛的國王,請別擋住我的太陽。”

“第奧根尼什么時候成了亞歷山大大帝的兒子?現在回家!”他把車鑰匙扔給我,“你開車。”

“這么多年來,陛下是第一次來這里吧。”離開時,我特地撥拉了好一陣子那叢價值不菲的鮮花。用腳。耐心細致地。

找到我頂班,可惡的艾薩克歡天喜地地度假去了。我每天收拾屋子,伺候狗,讀書,過得也不錯。

對名校教授而言,C的家實在是樸素得嚇人,不經歸納就可以總結成兩樣東西:必要的家具,還有滿墻書。因為論文寫得好,我在早大時很受教授青睞,有過幾次被帶回府里作客的經歷,總之就是在雖然精心布置卻毫無刻意色彩的環境里傾聽著優美的古典音樂觀賞墻上的藝術收藏,還得輕聲細語地發表關于文學名著的專業見解,害得我不得不在回公寓睡覺之前找一家看起來最臟最亂的炒面鋪子吃消夜,目的當然是為了打消這一身的雅氣!

還好,還好,現在這位看起來天生斯文的導師原來如此“乏味”!沒有CD,沒有畫冊,沒有擺設,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個人色彩。不知該說他比清教徒還要樸素,還是已經懶得登峰造極。如此樸素而懶惰的人租了這套大得出奇的公寓——這倒是件滑稽的事。我坐在空曠得可以騎自行車的客廳里看電視,時不時地走神想象C教授如何面無表情地拖著腳步走來走去,似乎……有點孤零零的感覺,然后忽然意識到正形單影只地拿著遙控器channelhopping的人其實是我自己,那一霎,前胸涼涼的,像是打翻了一杯冰水在身上。

Anyway,還是回客房埋頭睡覺吧。早上起床要去廚房做三個火腿三明治,一個給自己,兩個喂狗。兩條烏黑瘦長的獵狗分別叫作拉康和德里達——C教授終于還是沒能成功反抗霸王龍的惡作劇。盡管艾薩克臨走前絞盡腦汁地教我如何區分這兩條母狗,我還是一見她們就傻。這兩條狗面對面蹲著的話,我會懷疑屋里出現了一面看不見的鏡子。

于是頭暈眼花地留拉康和德里達兩姐妹在廚房吃東西,自己拿著三明治跑進書房里,隨手抽一本法文書邊吃邊讀。以前高校修學旅行的時候,我選了去尼斯做home stay,所以很早就開始學法文,后來進了早大俄文系,就順理成章地接著修,這也是沒有辦法,誰叫托爾斯泰那些人總在小說里夾大段大段的法文呢。

讀書讀得頭痛了,我就牽著拉康和德里達去海邊散步,她們倒是從不給我添麻煩,只是步態從容地走在路上,沐浴路人欣賞的眼光。說實話,這兩條狗倒真是漂亮得有女王氣度,讓人難以想象曾經被虐待得哀鳴著刨門。

不知不覺地就到了C回來的日子。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雪,我懶得出去遛狗,就和她們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視,Disney Channel有配了音的日本anime,我便忍受著說英文的忍者在屏幕上上躥下跳,而拉康、德里達顯然從沒見過這般熱鬧,看得全神貫注,一旦我拿起遙控器調臺就憤怒地低吼。我又忍了一會,終于忍無可忍,毅然抓起遙控器換到了有橄欖球賽的另一個頻道。奇怪的是,兩條狗對我的小動作置若罔聞,只是異常敏捷地躍起,又悄無聲息地落在門前,就在那一刻,C打開了門。他蹲下身擁抱兩條狗,黯紅色的長發簌簌垂下,遮住他的臉,也順勢把他肩頭的雪拂落在地毯上。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見他的手指溫柔地陷在狗頸處的軟毛里,讓我的心微微一顫。

他起身,把箱子拖進屋,關門,輕輕地吁一口氣,為了驅除面對我的驚詫或尷尬,然后,不無勉強地微笑。“這些天,謝謝你照顧她們。”也許是旅途辛勞吧,他臉色蒼白,聲音嘶啞,眼神閃爍。

“艾薩克去佛羅里達了。”我不知所措地關了電視機。

“我知道。他給我寫了信。”他脫了大衣在沙發上坐下,拿手蒙著眼睛,一小股黯紅的發絲緩緩垂下,血一般漫過那些蒼白修長的手指,“外面雪很大,今晚你就還住在這里吧。”

我生平第一次口吃。“啊,我,我的車,車就在樓下……”

“都被雪埋了。機場的班車進不了小路,我是從98街走回來的。你還是住下吧。”

只能住下。早早地洗了澡,換上睡衣,把自己關在客房里,在手提電腦上打游戲。正打算睡覺,忽然聽見門鈴發狂似的嗡嗡作響。從窗口望出去,大雪撲撲簌簌地往下掉,原先的花圃、樹叢、道路早就無法分辨。這樣的天氣,會是誰呢?

外面傳來開門的聲音,繼而是沉默,然后是拖沓的腳步聲。

我想我聽見了那個金屬般閃亮的聲音,持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語言,無限膨脹的元音繁花似錦。C在和他交談,甚至是爭論,兩個人的語氣都急促而尖銳。C竟然說著另一種語言,充滿唏噓之聲,卻毫無柔和可言。奇妙的雙聲部,華麗的高音,陰郁的低音,南方與北方的文藝復興,米開朗琪羅的《創世紀》與格呂奈瓦爾德的《受難圖》——卻雙雙陷入黑暗,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

我決定做好奇心的奴隸,鼓起勇氣推門出去上廁所。于是看見兩個男人在客廳里面對面坐著下棋。果然是那天滿口臟話的英俊男人。不,該叫他“女廁所頭牌”。我問過室友,古典學有沒有一位英俊和粗魯程度同樣讓人嘆為觀止的教授。

室友眼睛一亮,“M教授!女廁所頭牌!”

生活無趣,不調戲男人怎么活——這是G大女生的名言。她們甚至在廁所墻上展開民意測驗,評選G大最性感男教授,古典學的M教授有幸榮登榜首。

“女廁所里的字,你怎么看得見?”我大惑不解。

“掃地大媽也是委內瑞拉人!經常找我聊天!”室友咧著嘴笑。八卦果真能把人變可愛。

“這是古典學的M教授。這是我學生Ken,我離開的時候他在這里照看狗。”C微笑著介紹,用英文。

M飛快地瞪我一眼,又惡狠狠地瞪著C,仍然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話,夸張地揮舞手臂,像是很不高興。

“打攪你了吧,我們很快就結束,你早點睡。”C對M的反應置若罔聞,只是淡淡地回頭囑咐我,用俄文。然后,仿佛吹滅一根蠟燭,點燃另一根,又轉回早先那陌生的語言,與M激烈地爭吵起來。

出廁所的時機不巧,正好撞見C推開椅子起身,而M一把掀翻棋盤。

M踢開地上的酒瓶,去沙發上拿大衣。“你這兒怎么有外人?”他特意換成英文,同時又瞪了我一眼。

我識相地低頭往客房里鉆,為了亂上添亂,不懷好意地甩下一句:“おやすみなさい!”(晚安)

據說,由于缺乏自信,人在說外語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提高聲調。多美好,不安是漫天飄飛的雨絲,細微得難以被眼睛察覺,倒是聲音不失時機地萌發,仿佛雨中怦然開啟的一把把小傘,舉在頭頂,賜予每個人光環。

感謝非母語的光環,在它的輝映下,我假扮(也許是成為)一個沉默而友善的孩子。家里驚奇地發現我不僅沒有挨打,甚至還交了幾個狐朋狗友,尤其深受艾薩克的照顧。阿輝大學畢業后做了律師,我又很是風雅地在國外學文學,小瞬成了家里碩果僅存的問題兒童。我和他互發texts,興高采烈地教訓他。

——Ken says:馬鹿,大學畢業可不是遙遠的事,該用你的屎腦子想想將來啦。

——Shun says:經過再三鄭重考慮:我要做超能英雄,拯救世界!

——Ken says:饒了我吧,你還是回頭打怪獸吧……

——Shun says:正打著呢!小時候以為怪獸都是臆想出來的,現在……好像……好像什么都是怪獸,最可怕的,其實就是所謂的生活吧……可是,我該怎么打?跟誰打?

是啊,跟誰打,怎么打,打什么?這些可真是大問題,大得沒人去想,反正想了也沒用。所以,我按部就班地讀書,一生懸命地讀書,目不窺園地讀書。這就是所謂的天無絕人之路,每個人都有消解問題的方式。我知道,艾薩克并不只是一個到處流竄的小道消息源,如此刻意地經營這樣的形象,其實也是逃避的方式之一吧。

誰愿意在別人面前深沉不堪?多愁善感也就罷了,那還有點自毀的救贖。至于我曾經熱衷的惡毒,反正符合大家心目中“可惡的尖子生”的俗套,何樂而不為?而現在離開了母語的國度,既然有了現成的語言隔膜,正好省下不必要的麻煩。

我不怕孤獨。我不喜歡同人說話。我在圖書館的落地窗前度過越來越漫長的時間。看見遠遠近近的哥特尖頂上棲息著最后的橘紅,像是被天使的手死死拉長的無數琴弦,艷極而衰,終至無聲。

天又黑了。

仍然是寒冷的天氣,樓下光禿禿的樹枝上纏滿彩色燈泡,那是圣誕節的裝飾,至今還沒撤掉。天黑了,燈亮了,勾勒出滿地禿樹的形象,一根根瘦棍戳著一泡泡蓬松的光亮,整齊地繞著圖書館前的圓形小廣場轉了一圈。

我從沙發上爬起來,踩著地上的暖氣管道伸展身子,然后,下意識地學樓下的樹。這棵繃緊了腿僵尸跳,那棵往前伸胳膊的樣子好像黨衛隊,再過去那棵是個歪脖子……

旁邊的沙發都笑了。仔細一看,不是沙發,是沙發里蜷成一團的女孩子,一直拿本書遮著臉睡覺,所以我根本沒注意到她,誰叫她穿一身黑,還睡在黑沙發里。

“你!”連指甲都涂黑的朋克少女昂起頭叫我。

“我?”我在黑堆里扒啊扒,扒出了那天的小粉紅。

“你腦子被蟲吃了嗎?”她拿著書在面前搖來搖去,好像啦啦隊員玩彩球。

“嗯!現在跟你說話的是蟲星系蟲行星蟲王國的大王,我已經成功侵占了這個宿體!你最好下跪拜見!當然,美色事君是最值得贊揚的!”我努力地捕捉做鐘擺運動的書名,原來是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

“我有殺蟲劑,你吃不吃?”她竟真的扔來一罐東西。Diet Coke。

我原封不動地扔回去,“不甜,不喝。”

“你等著,遲早要變成禿頂大肚的肥佬!”她揚起尖尖的小下巴,開罐,喝可樂。

“那時候你還會喜歡我嗎?”我在地上坐下,挨著她的沙發,逗小姑娘原來是這樣好玩的事。

“喜歡啊,當好姐妹!”小姑娘顯然也覺得逗我是件好玩的事,“喂,那天沒有給你砸出什么麻煩吧?你撞的那人是誰?你們倆干嗎眉來眼去的?”

“可惡的腐女……”我用日文低聲嘀咕。

“我在修初級日本語……”她快活地拿可樂罐敲我的腦袋,“Wow聽懂原版真有成就感!”

“喂,我說,我可是百分之二百的直男哦,見了像你這么漂亮的女孩子某個地方就會發脹……”我笑得盡可能地天真無邪。

“哦?那我可要檢驗一下!”

Oh my God,這太妹竟然直接用手抓的!

“不錯!”這是太妹對我某項運動能力的評價,“人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做起來很爽!”

我把太妹帶回公寓共度良宵,只能說我們真是有天分,事后披著浴巾喝可樂簡直就像在健身房的休息室里一樣。

“這么說我還是當不了男朋友啊。”我故作失落。

“你天生沒那個氣場。”太妹用腳尖戳我的小腹,“倒是有種健身房私人陪練的氣質。”

“好吧,看來只能靠很多很多的客戶給我一點點安慰了。”眼睛盯著她漂亮的小腿,嘴上漫不經心地說笑,其實我倒是挺喜歡這姑娘的,簡直都想為她破例。赫拉克利特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佛呢,也號稱不三宿桑下。前者說透了世事流轉,后者告誡我們不能心生留戀,我深以為然,于是從中衍生出了自己的人生準則:堅決不跟同一個女人上第二次床。露水的浮世就要有露水的清爽樣,怎么能黏黏膩膩呢。這姑娘一口一個爽,倒也是個難得的爽快人。

“我看你挺以此為樂的呀,錢包里常備安全套呢。”果然又是快人快語。

“我是有責任心的男人!要為大家的健康和未來負責!”我說的也是真心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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