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診所隔壁是曼城著名的兒童醫院,包扎過后,顧傾一臉麻木地坐在一群吵鬧的小孩中間。宮城繳過費用,回頭看到她正在逗一個小嬰兒,嬰兒的父母正遠遠站在一旁說話,討論著什么。
顧傾雙手反復捂住臉又放開,把坐在嬰兒車里只有幾個月大的小嬰兒逗得咯咯笑,在嬰兒笑了幾次后,她突然用雙手把臉撐出一個可怕的鬼臉,那小嬰兒的笑聲戛然而止,受了驚嚇,眨著大眼睛,撇著嘴巴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嬰兒的哭聲引得父母回過頭來,他們走來抱起嬰兒。顧傾若無其事地坐好,抬頭對上宮城陰沉的雙眸,她聳聳肩膀,似乎那只是她一個人的惡作劇娛樂,與小嬰兒的喜怒哀樂無關。
宮城在那嬰兒父母疑惑和審視的目光中,快步走過去拉起顧傾離開。
腳上的傷并不那么嚴重,至少沒嚴重到要縫針的地步,但一時也沒法落地,顧傾像只獨腳的鳥,一跳一跳地跟在宮城身后,不滿地叫著:“哎,你慢點,我傷著呢。”
宮城的步子就慢了些下來,松開她,看她另一手上還拎著靴子,不知道已經破了的靴子她還留著做什么,他真的看不懂她,一點也看不懂。
他郁悶的不是自己失手讓她受傷這個事,他郁悶的是自己看不懂她,她就像是一團迷霧,無跡可尋,所以很難對付。
他也并非奶奶和陸景炎以為的那樣,一點不懂女人的事,他在這一塊并非一片空白,也并非是個木頭,大部分女人總是能叫他一眼看透,無論什么心機。可顧傾則是個例外,她滿腹心機,還會讓人在她那些數不盡的心機中迷失方向。
避過一箭,又來一箭。
出了醫院,宮城沉著臉叫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讓顧傾上去,顧傾遠遠站著,看著他沒有挪動一步:“到底要怎么樣你才肯帶我回中國?”
宮城冷冷地回她:“我不會帶你回中國,你是個禍害。”
顧傾抬抬英氣的眉毛:“禍害?我可沒害過人。”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人……不害我,我不害人。”
宮城已經對出租車司機報出唐人街的餐館地址,顧傾搖頭翻個白眼,一瘸一拐地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宮城回頭看到她已走出一段距離,兩眼一閉不想再管她,自己上了車,報出了愛德華酒店的地址。
傍晚高峰,車子開出幾十米堵在那兒動彈不得。
顧傾慢慢地走,一瘸一拐地扶著墻走,天開始暗沉下來,街邊Dior店的燈光打在路面上,櫥窗里擺著華美的衣裙,裙子上的細鉆在燈光下像銀河閃耀。
她一只手撐在櫥窗上,看假人模特腳上那雙駝色的靴子,真是好看啊,再看自己手中新買的才第一次穿的天鵝絨靴子,鞋面破了大口子,還染了血污,不由悲從中來。
街邊的車河還是堵著沒動靜,顧傾看了一會兒櫥窗里的靴子,慢慢走到十字路口和人群一起等綠燈。綠燈亮起來后,腳受傷的她被人沖沖撞撞,像在漩渦之中飄搖欲墜的浮萍,艱難前行,騎自行車的人飛速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她沒站穩,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顧傾沖著已經騎遠的自行車低低罵了兩聲,手撐著粗礫的地面準備起身,胳膊被人一提,就站了起來,受傷的右腳沒站穩,雙手順勢攀住提著她的人,半個身子往對方那邊靠。
她當然知道來人是宮城。
他果然是個嘴硬心軟的人,跟她完全相反,未免有點可愛。
“站穩。”宮城凝著眉頭,眉上像壓了千斤重,聲音也是沉沉的。
顧傾故意再往他靠兩步,搖搖晃晃,理直氣壯地懟他:“受傷了,站不穩。”
她一雙黑白雪亮的眼睛,對上他陰翳深沉的眸子,不躲不避。
宮城看了一眼她手中提著的破靴子,眉頭從千斤重變成萬斤重。
轉身,宮城拎著顧傾進了那家Dior成衣店,指著櫥窗假人模特腳上的那雙靴子對笑臉迎來的店員說:“請拿一雙合適她的鞋碼。”
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顧傾受傷的那只腳,她因為受傷不得不光著的那只腳,天冷,腳丫子被凍得有些微微發紅。她知道他在盯著她光著的腳看,把腳往后藏了藏,像只丹頂鶴一樣站著,站不穩,更加搖搖晃晃,一跳一跳地挪到成衣店的椅子上坐下。
宮城伸手拿過架子上一雙羊毛襪,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來,給她穿襪子。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顧傾愣了愣,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宮城半跪在她面前,以一種求婚者才有的姿勢——大部分男人都不會這么輕易地在女人面前做出屈膝的姿勢。他動作輕緩地把她的腳放在他膝上,謹慎又輕慢地給她那只受傷的腳套上暖和柔軟的羊毛襪。
旁邊幾個成衣店的女店員羨慕地看著。
腳丫被宮城那雙冰冷的手握住的觸感,有種奇妙且說不上來的感受,讓人起雞皮疙瘩。
顧傾突然又看不懂他了,他不是很討厭她嗎?
從店里出來,顧傾提著新鞋子,手中的破靴子也沒舍得扔,冷空氣來襲,她卻覺得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熱乎勁。顧傾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讓自己完全冷靜下來。
宮城覺得那只破靴子實在礙眼:“丟了吧。”
顧傾斜瞄他一眼,嘆了一口氣:“你們男人根本不懂心愛的鞋子、包包被毀是多么讓人心痛的事,新鞋子讓我開心,但被毀壞的鞋子還是會叫我難過,我不是喜新厭舊的人。”
宮城伸手拿過顧傾手中的那只破鞋,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里,拉開已經開過來的出租車車門,把顧傾推進去后,他也坐了進去。
夜幕以無法察覺的速度完全降臨,兩人坐在車子后座沉默良久,車流緩緩動起來。
許久,宮城說:“我可以帶你回中國,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顧傾歡喜得眉飛色舞,簡直不敢相信,她瞪圓了雙眼,怕自己遲一秒回答,宮城就會收回他所說的話,當即大聲應道:“我答應!不管一件事還是一百件事,我都答應!”
宮城看著車子前方:“不需要一百件,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什么事?”顧傾像只乖巧的動物,收起她所有躁動的皮毛,變得柔順可人,扭頭眼巴巴地看著宮城,眼里漾著微光。
宮城緩緩說道:“到中國后,不許出現在我面前。”
他說這句話是毫無感情的,顧傾卻不在意他的情緒,此刻任何情緒在她面前都無法被察覺,她只在意結果,重重沖擊內心的結果。
她,可以去中國了。
內心海浪翻涌,她用力地握住拳頭,指甲嵌入肉里,不覺得疼。
“好,我答應你。”
顧傾絲毫沒有猶豫,她只是有點恍惚,夢想即將成真的不真實感。
電話鈴聲響起,費娜打來的,盡管沒有按免提,手機聽筒的聲音在封閉的車子空間里仍顯得很突兀很清晰,費娜尖銳的聲音在那頭傳出:“Gretchen!你答應我來赴約,你可千萬別給我遲到,今晚的約會要是黃了,我不會放過你!”
聲音充斥整個車子,連出租車司機都忍不住從后視鏡里看一眼,顧傾把手機貼近耳朵接聽,態度很好地跟費娜說話:“我沒忘記,半個小時內到。”
不容費娜再嘮叨,顧傾掛了電話,扭頭跟宮城說:“我不回唐人街,去愛德華酒店。”
這是費娜的主意。
在兩個精英男提出他們會支付餐費后,費娜非要預定曼城最好的餐廳之一,那餐廳就在愛德華酒店,米其林兩星,以法國菜系聞名,一頓飯可以吃掉顧傾一個月的工資,不過這次她可以不用操心餐費,一會兒得多點幾盤鵝肝松露,補一補她受傷的腳和心靈。
聽顧傾報出愛德華酒店,宮城用眼尾的余光瞥了她一眼,那點余光僅夠察覺她的情緒,很平靜、很淡漠,就是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外表看著春光燦爛,總對人嬉皮笑臉,內里自私狡猾又冷漠,隨時隨地計算著什么,她就是這樣的女人。
他從沒后悔過什么,但這一刻,他突然有些后悔答應帶她回國,冥冥之中,他總覺得自己會和她有些藕斷絲連的交集,恐怕這輩子很難徹底地擺脫她,從在游艇的那一夜,她掙脫他的手跳入海里起,他知道他不可避免。
車子在愛德華酒店門口停下,陸景炎已提前過來守著,之前宮城帶顧傾在醫院包扎傷口時給他打了電話。宮城和顧傾一起從出租車上下來,陸景炎見著顧傾受傷的腳,忙走過去扶顧傾,壓低聲音跟顧傾說話:“怎么回事,怎么弄成這樣?”
宮城已經往前走,拉開了很遠的距離,顧傾瞪了陸景炎一眼,也壓低了聲音說話,滿腔怨氣:“我還想問你呢,不是你安排的嗎?你怎么安排的,差點鬧出人命,如果不是那發神經闖進來的小子演技太好,就是他真的精神有問題。”
陸景炎扶著她,道:“我沒安排人啊,那小子是真的有問題,凱特跟我說了,那是她的患者,過度依賴她,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等等……”顧傾打斷他,“你沒安排?你不是說你要幫我的?”
陸景炎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給你安排了凱特醫生的預約,其他的還沒想好……”他說到這兒又不要臉地嬉笑起來,“不過目的也算達到了,不是嗎?我就說,你和宮城,不需要別人來安排,自有命運替你們安排。”
顧傾白了他一眼,她早該料到的,自己就不應該相信他的話。
宮城在前面有些不耐煩地回頭過來對陸景炎說:“她不用你扶,完全可以自己走,傷勢并不嚴重,只是皮外傷。”
“那也要照顧一下。”陸景炎繼續扶著,對上宮城不太友善的目光,她又慢慢地把手縮了回去,顧傾自個兒踮腳站好,一眼看到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費娜。
費娜正在大廳休息區那兒站起來奮力地朝顧傾揮手:“Gretchen!這兒,快過來!”
“跟朋友聚會啊?”
陸景炎順著聲音往那邊看,多嘴問了一句。顧傾沒有理他,腳步一高一低地向費娜走過去,地板真干凈,受傷的那只腳,羊毛襪踮著走,沒有沾一丁點灰塵。
費娜穿著那件剛買不久的紀梵希裙子,上面印著大片的花紋圖案,搭一件奶白色的小披風,有寬大的衣領,很襯她偏白的肌膚,青春又性感,像枝新鮮的百合。
顧傾走近一些,發現她涂著朱砂紅的口紅,使她原本偏薄的嘴唇顯得很飽滿。這樣精心打扮的費娜非常美麗,但很大一部分魅力并非來自她的妝容,而是她混血的長相,如果顧傾只是因為高挺的鼻子有點像混血兒,那她一看就是百分之百的混血兒,她有很漂亮的混血底子,連瞳孔都是漂亮的灰綠色。
這般精心準備,看來是勢在必得。
顧傾也懂的,她有多費盡心機地想要去中國,費娜就有多費盡心機地想要留在英國,成為真正的英國公民,嫁給英國人,納稅,領該領的保障,生英國小孩。
“什么根不根的,在我父母拋棄我的那一刻,我就種在了英國的土地上。”這是費娜跟顧傾說過的話,不止說過一次。
費娜燦爛美麗的笑容在看到顧傾一顛一跛地朝她走過去時慢慢凍結住,她用眼神詢問著,恨不得直接問個十萬個為什么,每個為什么都是一樣的——為什么你會搞得這么狼狽?
沒有漂亮的裙子,身上就是簡單的皮裙皮衣,皮衣里是黑色的高領毛衣,靴子只穿了一只,另一只腳上裹著粉色的羊毛襪,顯得滑稽,說明宮城在給女人選搭配這件事上眼光并不太好,粉色的襪子……顧傾不喜歡粉色,因為粉色看起來太過軟弱無力。
沒有化妝,只扎著爽利的高馬尾,顯得人太過英氣,更加的不柔和。而且頭發因為扎的時間太長,就算現在放下來也來不及了,顧傾沒有那種小說中如瀑布般的柔順長發,可就算再柔順的長發,長時間扎個馬尾再放下來,也絕對不會好看。
“你怎么搞的?”費娜迎過來扶著顧傾,咬牙切齒地說話,看起來像在說腹語,手悄悄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在顧傾手臂上捏了一下,發泄不滿。
像被螃蟹鉗了一下,顧傾瞪了費娜一眼:“我這不是綠葉襯紅花嗎?”
費娜的臉色緩和了下來,示意坐在休息區高級沙發里的兩個精英男,看著其中穿灰色西裝的男人,說:“我要他,藍色夾克的給你。”
可是當穿著灰色西裝的男人回過頭時,顧傾雙腳像被釘在原地,如一根冰錐從頭頂刺下來,一直穿到腳底,把她凍結在地上,無法挪動一步。
“怎么啦?”費娜拖不動顧傾,掃視她兩眼,有些不耐煩,“喂,你別又反悔。”
顧傾怔怔地瞪著那個灰西裝男人,眼睛幾乎要瞪出來,心臟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響徹整個胸腔,她渾身以一種別人察覺不到的頻率抖動著,死死攥著拳頭。
男人看著她卻像看陌生人,友善地扯開一個笑容朝她和費娜揮手,起身和藍色夾克男人一起走過來,熱情禮貌地打著招呼,像世間任何一個有著美好皮囊且彬彬有禮的男子,總是給人良好的初次印象,沒人知道他皮囊下面涌動著黑色的污血。
大廳另一頭,準備上樓的宮城和陸景炎走到電梯這兒,在等電梯下行的時間,聽到了大廳那頭費娜、顧傾和兩個精英打扮的男子說笑的聲音。
說笑聲主要是費娜和兩個男子,顧傾幾乎沒有說話,她背對著他們,看不到任何表情。
之后四人往另外的通道走,去往酒店另一側的高級餐廳,立在黑金色復古木門邊上的侍者給他們拉開門,又關上門,門開的時候,里面有輕緩高級的鋼琴樂傳出,現場彈奏的那種清爽感,四人像兩對佳人,消失在木門后。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
陸景炎剛要走進去,見宮城不動,他扭頭回來看他:“想什么呢?”
宮城垂眸思考一秒,抬眸對陸景炎說:“我餓了,去吃飯吧。”
陸景炎笑開來:“好啊,我正好也餓了,走吧,出去吃,附近有家泰國菜還不錯。”
宮城看向大廳另一頭的黑金色木門。
他只是一個眼神,陸景炎就理解透了,皺了皺眉頭:“需要提前預約,現在過去沒位置。”
宮城冷淡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有辦法弄到位置。”
陸景炎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提步朝前臺走過去……
色調主要為黑金色裝修的餐廳,夾雜一些恰到好處的紅,紅色的餐桌布,鍍金餐具,一個金色的圓形小舞臺,紅色鋼琴和彈鋼琴的男人融為一體,顯得極有格調,像老電影和歌劇里才有的場景。
然而,任何聲音到了顧傾耳朵里,像穿過一團金屬垃圾,折射出讓人心煩的音律。
費娜和灰西裝男說話時,顧傾始終低著頭,再三確認是那個人無疑,化成灰她都記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像個病人,紅酒上來之后,還不容醒酒,她就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一口灌下去,引來兩位男士和費娜的側目。
藍夾克用笑聲掩飾他的吃驚,對顧傾說:“你很愛喝紅酒吧?但不急這一時,今晚可以慢慢喝,喝個夠。”他伸手拍拍旁邊的灰西裝,“這哥們中大獎了,今晚他付賬單。”
費娜嬌媚地發出夸張的聲音:“真的嗎?你太幸運了,中了什么大獎?”
藍夾克聲音里帶著幾絲羨慕和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無奈:“他啊,上個月繼承了他一個叔叔在意大利的遺產,一棟價值兩百萬英鎊的別墅和一英畝的土地,他走了狗屎運。”
費娜目瞪口呆,雙眼冒光,嘴角慢慢漾起不動聲色的欣喜,似乎是她中了大獎。
灰西裝漫不經心地說:“還有許多麻煩的手續,走了稅款有三分之一要流進政府和中介的口袋里,留給我的并不是全部。在意大利鄉下,不值錢的野地方。”
他故意說得那么漫不經心、滿不在乎,但顧傾聽得出來,他完全是在炫耀。
“那也很多了!”費娜夸張地附和,雙手撐在下巴兩側,一臉崇拜,好像灰西裝是什么超級英雄。
“你怎么不說話?”藍夾克體貼地給顧傾又倒了一杯酒。
顧傾茫然地看著血色的紅酒流入高腳杯里,腹部突然一陣強烈反胃,忍不住要吐出來那種,她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動作太大,驚得一桌人以及旁邊幾桌人都詫異地看著她。
“我不舒服。”她丟下一句,一顛一跛地往廁所的方向跑,跑的速度像個沒受傷的人。
費娜有些尷尬,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灰西裝致歉:“對不起,我朋友她以前從沒有這么失態過,也許是真的不舒服。”
“你不去看看她?”灰西裝問。
費娜抿一口葡萄酒:“我還是不去的好,她最不喜歡被人看到狼狽的一面。”
顧傾把剛喝下去的紅酒全都吐了出來,吐完紅酒,又吐了今天一整天吃的東西,好像也沒吃什么東西,吐出來的都是水和膽汁,之后就是干嘔。
裝修得像宮殿的女士洗手間里,有女客人關切地看著顧傾,問她是否需要幫助,顧傾擺擺手讓女客人離開,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吐個干凈。
穿著精致的女客人說:“我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也是這樣吐,什么都吃不下。”
顧傾雙手撐著洗手臺,吐得眼睛都紅了,扭頭看她,聲音也變得沙啞:“我不是懷孕,我是惡心。”
惡心極了。
她殷紅的眼底滿是陰翳,看得那位女客人怔了怔,灰溜溜地走了。
洗手間里只剩下顧傾,她扶著洗手臺滑坐在鋪了一層高級毯子的地上,空氣里散發著剛才那個女人身上名貴的香水氣味,以及某種似乎也很昂貴的空氣清新劑氣味,好像武俠小說里的軟筋散,讓人內力盡失,癱軟無力。
許久,顧傾攀著洗手池重新站起來,把水龍頭開關打到冷水出口,用冰冷的冷水洗了幾把臉,手掌啪啪地在臉上拍了幾下,拍出一點紅色,整理干凈自己,像什么都沒發生,她就是有這個本事。
女洗手間和男洗手間連接的通道,有一面金光閃閃的棱格鏡子,灰西裝半靠在那面鏡子上,顧傾剛踏出去就與他打了個照面,那些她收拾起來的亂七八糟又涌出來,她費勁地壓抑著,麻木地看著灰西裝。
灰西裝朝顧傾露出個笑容,那笑容讓她再次感到反胃,他說:“你還好嗎?進去那么久,我剛想叫費娜過來看看情況。”
顧傾沒有接話,筆直地走過他身邊,像被裁紙刀裁出來的直線般冷硬,盡管她腳受傷,也走得就像行軍打仗的人。
灰西裝在后面說:“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顧傾攥住拳頭,腳步沒停,灰西裝突然大步跨上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或許是她沒站穩,或許是他太用力,她整個人重重地撞到那面棱格鏡子上。
灰西裝靠近她,表情變得扭曲,笑容邪惡:“是你,沒錯,就是你,哈哈哈,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和你重逢,真是沒想到。”
他咬牙切齒:“你是不是也沒想到我會再出現在你面前?要看那道傷疤嗎?那道該死的差點要了我的命的傷疤,該死的,你真該看看,我為此摘掉了一個腎臟!”
顧傾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如果可以,她想即刻就摘掉他剩下的那一顆腎臟,五指像梅超風修煉的九陰白骨爪,長長的指甲把他每個器官都摘下來。
當然,他的眼睛是必須要挖的。
灰西裝拽著顧傾的胳膊不松開,聽他繼續咬牙切齒:“我會想辦法讓你嘗嘗那種滋味,你必須嘗嘗我受的痛苦,不能就這么算了,你這種女人,無論多少歲,都是條毒蛇,遇見一次就不應該放過,不能讓你有喘氣的機會。”
“松手……”顧傾也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她一雙眼睛能噴出火來。
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她用力推開他,也把他推得重重地撞在鏡子上,他顯然被她激怒了,伸手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
女人在力氣上天生難敵男人,就算顧傾覺得自己擁有不輸男人的力氣,上過幾節拳擊課,但在一個憤怒且恨她的男人面前,她也沒有反抗的余地。那雙大手緊緊扼住她的喉嚨,像扎塑料袋一樣緊,她呼吸困難,發不出聲音,甚至意識也變得模糊,只有眼前那張讓她倒胃口的猙獰的臉。
一道影子橫過來,一拳重重地砸在那張臉上,很神奇地,顧傾能看到每個瞬間,看到拳頭是如何砸到灰西裝臉上的,他的臉被砸得凹下去一塊。
灰西裝在她眼前倒下了。
這個力氣可以置顧傾于死地的男人,被另一個男人一拳揮倒,不省人事。
顧傾沿著棱格鏡子緩緩滑坐在地上,用力呼吸著,像被人捏扁的氣球給自己充氣,怔怔地看著宮城那張臉靠近。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一臉嚴肅地詢問她:“你怎么樣?”
他那張英俊的臉,如夢似幻的不真實。
一些腳步聲靠近,餐廳侍者和幾位客人靠過來,圍在通道口看情況,宮城把顧傾扶起來,把她搭在他肩上,臉色沉重地讓侍者報警。
他好像比任何人都生氣。
“求你,不要送我去警察局。”
顧傾掛在他肩膀上,聲音喑啞得像在油鍋里炸過,她自己都聽不出來是自己的。
警車把灰西裝帶走了,口供當場就錄好了,宮城和餐廳里的侍者都是目擊證人,親眼見到了灰西裝雙手掐住顧傾脖子的畫面。
女侍者跟警方描述:“真恐怖,他看起來像要吃了她,再晚幾秒,那姑娘就像只兔子一樣被他掐死了,還好那位勇敢的先生及時出手。”
費娜捂著臉目送駛遠的警車,幾乎要哭出來:“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是他……”
陸景炎問她:“七年前發生了什么事?”
費娜心中一股悶氣,她精心準備的約會,她以為自己中了大獎,將要飛上枝頭高人一等,可生活跟她開了個好大的玩笑,好死不死地,竟然就是這么巧,顧傾當年失手差點殺了的男人,就是灰西裝。
她沒好氣地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顧傾,顧傾正裹在宮城的外套里,她指著顧傾說:“你怎么不去問她,她是當事人,當年到底發生什么事,她最清楚了。”
陸景炎眉頭一皺一抬:“你們到底是不是朋友?”
費娜裹緊自己的小披風,冷笑起來:“哈,朋友?她這個人沒有朋友。”她說到這兒看著陸景炎,再看看跟顧傾站在一起的宮城說,“你還是提醒你那個朋友,離她遠點吧,她比你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不要被她耍得團團轉。”
一陣冷風拂過來,陸景炎看向宮城和顧傾,也緊了緊自己的風衣外套。
時間在顧傾白皙修長的脖子上染上幾道青紫色的掐痕,看起來觸目驚心,她一臉淡定,褪去了身上的外套遞還給宮城,木然地說:“謝謝。”
她沒有看他的眼睛。
宮城什么都沒問,也什么都沒說,讓酒店侍者招來一輛出租車。
顧傾上車,始終沒有看他,她的心和夜色一樣冷。
“她沒事吧?”陸景炎走到宮城身邊問。
“我不知道。”宮城回答,這是發自內心的話,他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有事沒事。
他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的內核,冷的、硬的,沒有誰能真正靠近。
此刻,他止不住地想她脖子上的掐痕。
“幫我調查一下那個男人。”他對陸景炎說。
陸景炎提醒他:“你還有兩天就回國了。”
“我知道。”宮城拎著外套往酒店里走。
圍觀的客人和路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今夜,他們的生活中插入一個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插曲,但可以作為談資在平淡的生活里添油加醋地跟別人講述,也不失為一個樂趣。
陸景炎跟在宮城身后問他:“你去看了凱特,她怎么說?”
宮城如遠山淡影般的語氣傳來:“只能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