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覺得極其可笑，不可思議的事，我回家了。爸爸和繼母的虛假熱情和關懷沒有嚇跑我，在第二天就流露出的厭煩也沒有嚇跑我，

“你這樣還好你是女孩的，是可以嫁人的”，繼母盯著我空空的袖管，像在極力說服自己給我端來早飯。我沒有被她的粥以及話語感動，我很震驚，仿佛內心變化太大了。要知道以前她的一個假笑，都能讓我反胃半天。

“你再這樣沉默，就該趕緊嫁人了，有家之后，你就會開朗了?！辈恢趺次彝蝗挥X得她的話很有道理，至少嫁人了就可以不住在這里，可以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了。我竟然恭順的把碗遞給她，像遞給自己的媽媽一般，我幻想著母親和女兒直接就這樣心安理得的遞過來回過去吧。不過不同于那些媽媽們，繼母總是很高興，看見我回來很高興，看見我因丟了一條胳膊而答應結婚很高興，感覺都很和心意，要么就像買了早已心怡的衣服。

我被安排和三個人見面，第一個人長的真心好看，尤其他的眼睛，很黑很深邃，像一眼泉一樣，可是他是聾啞人，這也是他可以一直認真聽繼母講話的原因吧。繼母顯然很喜歡他。她說，

“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跟他這樣的人在一起和跟一條狗在一起一樣，簡單舒服。如果你剛好喜歡他，喜歡狗可是容易的多，他還不能像你爸那樣和我吵架，你會輕松的多?！?，我想她總算露出來獠牙，和她相處她就是總愛給人下套，設防讓人家說出她想聽的話，想想她失去這樣的機會該有多懊惱。第二個只有相片就被打發了，起因是他家第一次來找繼母時連一升豆子都沒帶，別人都帶了的，你不帶不就不講禮了嗎？現在一點豆子都吃不著，以后上哪吃，我替繼母感到憤憤不平，畢竟這么替我張羅，牙祭總要打的。不過真可惜了這人笑著的那彎嘴，跟他一筆我都不好意思笑了，磕磣。第三個人就有趣了，他自己來的，可是把大家樂壞了，他拿的東西都快把他的驢壓壞了，那個車吱吱扭扭響，驢剛進院子就叫了起來，爸爸顯然是同意的，一直沉默的他突然發話了

“這個世界上誰也替不了誰，個人的苦個人吃，個人的路個人走”

我突然很心酸，也很心塞，自殺式生存，明知道是一條荊棘路，還是裸著腳出發了，再一看左鄰右舍和繼母開心的笑臉，不自覺的笑了，心里覺得滑稽不行。

訂婚比較潦草，不過我第一次認真看他的臉，我才明白他為啥拉一驢車包谷子啥的，要不他這么丑的，別人估計都不讓他進門，和他一比，我覺得沒有胳膊都很美麗。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斷臂維納斯，不過隱約覺得丑的東西如果完整，丑的沒有借口了，而美麗的東西，不幸殘缺，更加打動人，更讓人心生憐憫。這個道理的有個可悲的背景，那就是或許是我顧影自憐吧。那個更加丑陋的鄰居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突然找到了失去左胳膊的意義。真不敢相信，這么丑陋的人居然說了一句這樣的話，他們家很窮的，我開始擔心是不是經常餓肚子。

他突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就像明白了自己的窘迫，這樣一來就仙氣盡散，墜入凡間了。我也就不用擔心嫁給他這樣的人或許還得出去乞討，我有這樣的經驗，看得出他也有，不過想到以后作為鄰居也有點讓我痛心。都說相比擁有漂亮臉龐的人，丑陋的人可以看穿人的心思，可能看到的多少都是一種投影吧。他居然臉紅了，然后離開了房間。這樣一來我大膽考量一下眼下這間屋子，就這一個屋子看起來就比他的房子要大，更別說外面的院子，他們家沒有院子，因為那外墻早已不成立，幾根桿子東倒西歪不成樣子，從這間房的透明玻璃看出去，他的那間房簡直就像是遺棄的老舊房子，

“他住不了多久的，這間房子明年打算推到，到時候他就得搬出去了”，這倒讓我松了口氣，好歹這破爛房子他也只是暫時住一下。不過他也夠悲催的，這個破爛房子都不是自己的。

“我的鄰居就這么一個外鄉人，我和你一樣感興趣，不過知道的一樣少，索性也沒那個必要”，現在叫他未婚夫突然感覺有點早，我發現自己除了他的丑再不了解他。他的語氣很嚴肅有點不開心。大概和他看到院子里的野狗有關系吧，他輕盈快速的起身不知哪里來了一塊轉頭，手起刀落，野狗嗷嗷直叫，拖著腿在院子里打起了滾。他滿眼興奮，嘴里跟塞了一個嚼子一般合不攏嘴。

我們要回去了，突然感覺好輕松，告別的時候都有點開心，又有點難過，我知道這是重獲自由了，繼母滿懷擺脫我的開心，不加掩飾，爸爸低頭抽煙，不吱聲。就擠在一輛馬車上，各懷心事，這種時候我感覺我和馬更親近，你看它的心思多單純，一門心思想著早點趕回去。它的主人不在車上，把他的藤條給了別人，它也不管，只要有人抽它，它就走。一切步伐都沖著主人的吆喝，讓人一想就明白，想一下子就又陷入雜七雜八毫無頭緒的思緒中。

好在我殘缺的胳膊時刻提醒我，你看啊，人生總是驚嚇多余驚喜，不如開心一點，開心一秒是一秒。

就這樣，那一年十九歲。爸爸和繼母和我拍了第一張全家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