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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拉丁語

拉丁語有不一樣的故事。拉丁語最初是普通法法庭記錄所使用的語言。在十七世紀五十年代曾有過一次間斷,除此之外,直到1731年,普通法法庭的記錄依然使用拉丁語。這不僅是因為品味涵養或傳統習慣,而是法律嚴謹性的要求,因為如果在法庭記錄中使用英語不當,將可能導致判決被推翻。[17]此處之所以使用“不當”,是因為在某些情況下,在法庭記錄中可以使用英語,即英語如果作為事實證據的一部分可以出現在法庭記錄中(事實上當時也的確如此),如一份逐字記錄而后提交法庭的文件,或被逐字引用的誹謗性語言。但關于法庭程序的正式記錄(包括起訴狀和判決)必須使用拉丁語。最晚直至1530年,如果某案件的法庭記錄使用本國語言,王座法庭仍將推翻該案件的判決,即使該判決由市鎮法院(borough court)作出。[18]

因法律界的需要,拉丁語在法律領域的生命力比法語更持久。自1731年起,鮮有法律人依然使用法語作筆記。作為法律文獻的語言,拉丁語也比法語更早地被使用,格蘭維爾(Glanvill)、[19]布萊克頓(Bracton)[20]以及亨海姆(Hengham)[21]等人的著作所使用的語言均為拉丁語,事實上,1260年以前根本沒有使用法語的英格蘭法律書籍。但是,拉丁語對英格蘭法律詞匯的貢獻卻出奇的少。人們對此感到驚訝不僅因為拉丁語是所有法庭記錄使用的語言,而且因為古羅馬法學家先前已經創造了大量相當復雜的詞匯。眾所周知,許多拉丁短語沿用至今。其中最特別的一部分是法院令狀和法律程序的名稱,它們均有特定的詞匯和短語表達,例如,人身保護令狀(the writs of habeas corpus)、訓令令狀(mandamus)、調卷令狀(certiorari)、債務人財產扣押令(fieri facias)、否認訂立契約之答辯(the plea of non est factum)或者原告撤回起訴(the nolle prosequi),程序方面的拉丁語詞匯有初審(nisi prius)或起訴或陳述(tales)等。該等短語非常適于速記,其含義的可靠性也通過法律人一貫保留的發音得到證實。至于其代表的實質意義,則與專門的程序緊密聯系。因此,現在人身保護令可能是某部保護人身自由的法律的標題,但是最初其表示移送囚犯(prisoners)的程序。這些短語在英語或法語中沒有對等詞匯,因為這些短語代表的主要是由拉丁語寫就的文件或記錄的程序性令狀,而非抽象概念。

如果拉丁語在普通法文化中繼續存在一兩個世紀,或者拉丁語成為法律論辯的語言,它可能已經演變成概念式的語言進而被使用。但是如此一來,普通法與羅馬法之間將始終存在相互混淆的危險,普通法可能將無意識地吸收羅馬法。如果英格蘭法律人使用一個擁有上千年法律歷史的拉丁術語,法律人們在多大程度上應該接受該等歷史,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背離該等歷史而不引起混淆?

《格蘭維爾》和《布萊克頓》的作者就曾遇到過這一難題,也曾努力試圖解決。在討論“dos”(嫁資)時,《格蘭維爾》仔細區分了它兩種不同的含義:普通語境下的語義(vulgariter)以及羅馬法中的含義(secundum leges romanas)。[22]在英語中就是dower(聘禮)和dowry(陪嫁)的區別,但拉丁語中僅有一個單詞,如果保留該區別,則語義累贅且易引起混淆。事實上《布萊克頓》就曾陷入了該陷阱。[23]作者似乎推定其讀者只會使用英語中dower的語義;但是他的好學又使他對dos profectitia(祖贈嫁資)和dos adventitia(外來嫁資)進行了嚴謹的研究,而要理解另一種dowry,又需要在心理上邁出很大一步。他已經在某處宣布dos有兩種含義(顯然是引用了raymund de pe?afort),經事后思考,不得不在英語語義中加入第三種含義。[24]因此,法律拉丁語是一個障礙,對于七百年后的讀者而言更是如此。[25]在其他地方,《布萊克頓》的作者在將來自羅馬法的注解引入當下英格蘭法庭的實踐中時,比較了拉丁語和英語概念,但比較方式易于引起混淆。“his servus”可能是指羅馬奴隸,而非隸農,盡管羅馬法中并沒有這樣的區別;類似地,“his possession”不是指依法占有(seisin),“his tutela”不是指對未成年人等的監護權(wardship),“his stipulation”不是指契約(covenant)或合同(bond)。當他在使用這些古典的詞匯時,他似乎在與更古老的法律作比較而不是在借鑒當下依然適用的法律原則或者他在錯誤地理解英格蘭法律。他和他的讀者清楚地知道,英格蘭人不通過口頭問答的方式訂立合同[26](但是,如果他們如此使用,達成的協議有可能最終也具有約束力)。所以,他在表達英語合同時使用了單詞“obligation”,但是該單詞也指非正式合同。[27]他知道“villeins”(維蘭)并非指羅馬意義上的奴隸,他在其他地方使用現代拉丁語“nativus”和“villenagium”。他意識到“possession”不是指依法占有,所以一直使用“seisina”。因此《布萊克頓》的作者在該書中采取的解決辦法是摒棄古典拉丁語法律詞匯,從法庭中使用的英語或法語中創造新的拉丁語詞匯,該方法表明一些在令狀和答辯卷軸中的拉丁語也在當時的日常生活中使用。

在《布萊克頓》前14頁中[28],我注意到以下非古典的術語:waynagium,villenagium,chevagium,socagium,homagium,maritagium,wayvium,tenementum,feoffamentum,feodi firma,以及相對應的feoffator,feoffatus,firmarius和dimittere ad firmam。除了古典術語vindicatio和interdictum,我們還發現了盎格魯-諾曼語assisa和warantizare。這些全都是從日常用語中發展而來的拉丁語的新用法。但是由于法庭拒絕承認所有無法在字典中找到的拉丁語詞匯,因此對拉丁語新用法的創造活動在早期就停止了。對語言的純潔性的堅持減損了拉丁語的實用性,因為其純潔性使其無法在不斷變化的封建社會中跟上法律與社會語境中不斷發展的詞匯。

直到1731年[29],法庭一直采用拉丁語作為法庭記錄語言,但拉丁語在成為法律寫作或討論語言之前500年未有變化,因此那些拉丁語一直在普通法概念的發展過程中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對英格蘭法律的發展沒有影響。詞匯并不代表一切,用古老的、正式的語言表達所有指控和事實裁決對于普通法法律人的思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我在這里先要插幾句評價拉丁文書面語實踐的話。

拉丁語的特征使其不適用于口語交流,但其語法的精準使其非常適合用于表達確切的觀點。根據我們的標準,拉丁語太理想了,因為人們一旦背離案件的是非曲直就可能導致致命的結果。[30]在1400年的年鑒中我們在同一頁上看到兩份敕令被撤銷,一份是因為mundare(to clear)被不小心寫成mumdare(八短豎而非七短豎),盡管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詞匯。另一份敕令被撤銷的原因是敕令中寫了pone per vadium Johanni而非Johannem。[31]幾年后一份關于偽造罪的敕令被撤銷,因為書記員忘記了拉丁語中有關異相動詞的語法,錯將imaginatus est寫成imaginavi。[32]即使是《令狀的新屬性》(novel natu-ra brevium)的作者——博學的安東尼·費茨赫伯特爵士(Sir Anthony Fitzherbert)[33]在1532年被發現他引用的一份敕令中有一處語法錯誤[34]。1571年根據戴爾(Dyer)的報告(可能帶有諷刺玩笑的成分)國王愛德華四世的前任古典導師安東尼·庫克爵士(Anthony Cooke)依強占理論而獲得的回復土地占有令因一個語法錯誤而被撤銷,他因此感到慍怒。[35]一般而言一份有問題的敕令可以被修正,即使它無法被修正,如庫克的情況,原告可以要求一份新的令狀。但另一方面,關于事實陳述的錯誤無法被修正。因此如果記錄中拉丁語的含義并非人們想表達的含義,則該錯誤是無法修正的。一個極其荒唐可笑的例子發生在1677年,一個家具裝飾用品商人為四匹彩繪簾布的價格爭議提起訴訟,其法律人將訴訟標的表達為quatuor pictas pellicles(顯然此處表達錯誤,應該是pellicule)。由于前者不是指簾布而是指妓女,法庭震怒并判決以彩繪的妓女為標的的合同不合法。原告因而無法獲得賠償。[36]

另一個極端的例子發生在1533年,一個拉丁詞匯中的一個字母錯誤拯救了一個人的生命。[37]基于驗尸官對于死者托馬斯·費澤(Thomas Pheyse)的驗尸報告,羅杰斯(Rogers)被指控謀殺,報告開篇寫道“quod quidam Thomas Pheyse in pace domini regis existens[38]instead of quod quidem Thomas”。由于quidam Thomas Pheyse(某個托馬斯·費澤)可以指任何一個叫托馬斯·費澤的人,而并不特指驗尸報告針對的那個托馬斯·費澤,指控因而被撤銷。死因調查陪審團無法對其在調查的死亡事件以外的其他死亡事件而起訴某人。當然驗尸報告起草者想表達“quidem”(表示“的確是”),但是其寫下的詞匯“quidam”(表示“某個”)卻并非這個意思。沒有理由支持羅杰斯并沒有謀殺費澤,但僅僅是這個小小的失誤可能就使他免于絞刑。我們只能猜測法庭是否還有其他理由幫助他。有其他證據表明,如果法庭由于一些未體現在案卷記錄中的理由對某些囚犯的定罪感到不確定時,有時候為了釋放該等囚犯會抓住一些很小的錯誤推翻判決。[39]即使存在該等解釋,法的融貫性(the coherence of the law)并沒有從法庭對精確性的過度關注中受益。

如果法律人自身沒有熟練掌握拉丁語,語言上的出錯幾率將大大增加。法律人并不是都如托馬斯·摩爾爵士(Sir Thomas More)一般精通拉丁語。早在1381年,卡文迪什大法官(Cavendish C.J.)就承認相較于拉丁語,他和他的同行們更擅長法語。[40]1536年,理查德·莫里森(Richard Morison)曾抱怨有些法律人甚至無法用拉丁語擬寫契約,只能被迫用法語起草,然后由其文書將其翻譯成拉丁語。[41]答辯狀卷宗并不由法官掌握,而是由法庭的各個書記員保管,他們是被培養作法律人和助理的而不是在大學工作,他們是精通法律程式的人而非精通拉丁語文學的人。幾個世紀以來,他們已經發展出了他們自己的拉丁語行話,從實現其發展目的的角度看,該語言體系運行良好。如我們所見,從語法上而言,拉丁語并沒有像后來的法語一樣發生變形,盡管有時困難可能被單詞結尾處的縮寫所掩蓋。但是其有其自身的結構體系以及相對小的詞匯量。未經法律訓練的古典文學藝術研究者可能可以從字面上對答辯狀卷宗的內容有一定了解,但是卻并不能真正理解發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一位主要通過答辯狀卷宗學習拉丁語的法律人可能很難讀懂莫爾的《烏托邦》[42],更不用說古典詩歌了。

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可以注意到對于這些書記員而言,其面臨的語言學上的難題主要來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們所處的世界并不是古羅馬。女裝用拉丁語如何表達,或者網球場用拉丁語如何表達?專業的語言學家并不能提供太多幫助。[43]如果法庭對于詞匯要求非常嚴格,則其可能嚴重限制普通法的適用范圍。但是在實踐中,對于無法翻譯的詞匯,他們允許使用含義最相近的普通拉丁語詞匯,并注明英格蘭通常的表達和英文單詞。1685年,一本指導書記員工作的書出版了,該書為所有新生事物提供了正確的拉丁語表達,例如足球、鉆軟木塞的螺絲起子(cochlea suberea,更多的是指軟木制成的螺絲刀)或者防泥水護腿(lutosoe caligoe amphibularos ex panno vulgari factoe)。[44]如果這本書是可靠的指引,則表明古典拉丁詞匯并沒有對法庭的工作帶來太多的限制性影響。

恐怕我已經錯誤地偏離了主題,這些翻譯上的難題并不是我所指的“深遠的影響”,但是存在一些關聯。除了純粹的常識以外,實驗的危險性以及書記員謹守固定格式的紀律性都鼓勵了對于先例的遵從。這不僅僅體現在普通的令狀和答辯狀中(法律人或者助理的確需要填寫表格),而且也體現于最特殊的訴訟和答辯狀(采用大量標準化的表達)。使用神圣的短語,不嘗試隨意的事實表達是最安全的。例如,關于所有權冗長的答辯狀,用標準化的語言來表達經典的結構,其實也不失為一種精確的優雅,答辯狀案卷的刻板使得普通法非常不同于大法官法庭和教會法庭的法律,在大法官法庭和教會法庭上案件事實由母語表達。[45]普通法法庭并不考慮真的事實為何,有可能并不了解,他們只考慮答辯狀卷宗上拉丁語記錄下的事實主張。沒有用拉丁語記錄下的內容即為沒有爭議或不相關的內容。用拉丁語記錄下的內容將被作為案件事實,除非被陪審團推翻或認定不真實。因此是否采用了正確的拉丁語表達至關重要。如果兩個人被指控為嚴重綁架罪,法庭如果認定cepit et abduxit(單數),則兩個人都必須被釋放,因為法庭無法確定哪一個被告被指控犯罪。[46]但是,更為重要的是,刻板老套的慣例可以徹底阻止法律問題的產生。如果所有直接的人身傷害都表述為由劍和棍棒造成(這是法庭對于人身攻擊和毆打一成不變的表述)的,則毆打(battery)這一概念將不可能得到發展,甚至過失這一概念都無法得到發展,原告的生命保障也就徹底無望,除非在訴狀中有事實表述,但是這很少被允許。[47]這一影響并不是由拉丁語造成的,這是由于使用標準化的表達而不是具體細致的事實描述導致的。但對比程序以英語進行的法庭(證據由英語書寫,法官像陪審員一樣可以裁量每一個案件的事實內容),拉丁語的使用與過去的普通法法庭在庭審記錄中使用標準化公式有很大的關系。[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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