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方法(第22卷)
- 陳金釗 謝暉
- 13646字
- 2019-11-22 16:45:03
一、法教義學研究
(一)科學-理論視角下的法教義學
就其本身而言,法教義學研究并非科學的領域——在任何學術意義上,它都無法構成一門學科——而僅是一種科學上的追求,以及由此所提出的產品。
對于法律的各種可能的表現形式,人們很難找到一種比我朋友Jerzy Wróblewski的父親——跟他的兒子一樣,他也是一位法學教授——15年前根據“法律語言”的多樣性所做的那種更嚴謹的宣告。按照他的觀點[3],法律是一方面,法律適用是另一方面,法教義學研究以及它們各自的語言介于二者之間。換言之,我們不僅擁有書本上的法律——它對我們而言是必需的,其規范性來自于實證的有效性,而且我們還擁有行動中的法律。這種法律由實踐裁判中基于前者的一系列演繹(deductions)構成。這種演繹雖可將實證的規則轉化成實在的現實,但必需在法律對社會的最終調整效力的社會認知范圍內進行。當后者可以持續地表征一種規范性時,它作為某種預期的實現也能構成一種現實,并發揮一種間接的規范性影響。在法律范圍內,從邏輯上講,除了這些純粹的話語(言語行為),便無任何其他事物。在處理和加工它們的商談中,這些話語可用于相應的陳述和操作。通過對于話語的再陳述(reformulate),這種商談將形成一種具有更高體系化水準的元體系(a meta-system)。事實上,商談的最終目的就是形成這種元體系:按照教義學的方法,去發現和構造被認為潛藏在法律權威地展示出的表面形式背后的內容。借助語言邏輯的分析工具(linguistic-logical analysis)這些內容可組合成一種融貫的體系。之所以建立這些科學性的再陳述(re-representation),目的就是從其現象學的陳述(phenomenal expression)中,識別出法律權威的語言表現中的“本質”關聯性。這種現象學陳述其實是一種可以在經驗上體驗(因此,也可以進行科學重構)的事實集合。
重要的是要認識到,法律與其適用在這里被理解為兩種不同的且彼此補充或競爭的要素。探究法律而不同時探究其適用,充其量只能作為一種僅適用于特定問題且導致內部沖突的局部分析調查。例如,從實證法的外在視角分析所適用的法律,或在實證法的排他性基礎上建構法教義學。除此之外,由于——書本上的法律和法學——這兩種單獨的教義學之平行存在至少是沒有道理的,因此,在其他情況下,它們都需要被作為單一的綜合整體的一部分予以探討。
相應地,法教義學研究就其自身而言,無法成為科學的領域。相反,它本身也是一種實踐行動。它是實踐的一部分以及實踐的延伸、落實和增加。通過從法律[lex]的實證結構中推導出任何法律[ius]的方式,并因此將前者作為所有出發以及諸如反射性的法律理解活動等所有理論發展的起點,這種實踐從而人為地將任何既定的法律文本形式作為法律本身的呈現,這令人極為費解。當法學家們意識到任何文本形式的易錯性時,便開始在這些文本的基礎上(例如,進行體系性的再解釋)生產語言性-邏輯性的推測,并借此開展批判性的分析,增強這些內置的假設的嚴格性,解決潛在的矛盾,填補明顯的法律漏洞,并沿著統一邏輯的路線闡述他們的術語和概念的意義(更為確切地說,是賦予它們以專業含義)。在這些活動的基礎上,他們由此便建造了一種融貫的邏輯體系,同時,這種融貫體系也是這些活動的最終成果。這些活動對于法律的發展和及時完善極為重要。當這樣做時,學者們便從事了立法者自然能夠從事且實際上也從事過的工作。由于在15世紀歐洲習慣法的匯編中就發現了對于這樣一種確定性(finalisation)的渴望和預期,這與維爾波齊(Werbǒczy)三一法典[4]的匯編頗為相似——最早的大規模法典化運動可以追溯到法國民法典——所以,至今我們仍無法超越法律最終達致的完美形式。然而,所有的這一切并未且事實上也不可能帶來那些苛刻的理論化實踐的耕耘者所進行的改善性反饋(隨著環境和實踐的不斷改變而反復地進行)和后續的整合化——這些耕耘者是這種教義性的體系構造(doctrinal system-building)的承擔者。對此,我們要牢記這一點:沒有任何一個關于它的嘗試是邏輯上必需的,而是可選擇的和并存的,也就是,其充其量只是展示了一定程度(實踐一定會被理論化的)的最優化。
雖然我們大部分的大型操作系統(我們的工廠、橋梁、水力發電廠以及我們的計算機)都是由科學人才設計的,然而它們的產品并不是科學材料,而是科學與各種其他人類理解形式的特定成果之合作所證實的實踐運用。因此,法教義學研究本身并無法進行“認識性識別”(cognitively recognise),相反,它只能為法律的正式呈現提供一種由語言邏輯組織的更為精致的并因此具有更高體系化水準的形式。否則的話,便只能根據法律的任意外觀來判斷其意義。因此,法教義學的成果并不能被證實或證偽。我們必須使我們周圍的環境適合居住,我們必須凈化我們的用品。一旦我們按照某些原則組織我們的珠子和紐扣,這便會形成認真的實踐和良好實用性的一個標志。當我們全身心工作時,我們就可能獲得一些深層次的理解。然而,所有的這一切——無論是過程本身,還是稍后對該問題的再訪——并不能推進知識本身。相反,我們只不過通過組織化創造的秩序,減少了偶然性或稍微增加了事物的實用性。
因此,法教義學是邁向實證主義的幾何學法理念(the positivism's geometrical law-ideal)的一個實踐步驟。幾何學法理念只不過是法律的一個假設,在其所有嘗試過的形式中仍可以發現偶然性。當然,它會日漸完善,但無法實現如此程度的相關性、等價性和體系融貫性,以至于從根本上排除其他重構的可能性。[5]只要透過內部的體系澄清試圖完成的體系精致化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它便可以展開進一步的分解。這種分解既可以在整個法律體系的層面進行,也可以在各個法律分支的層面進行。但我們最好記住,我們的注意力一旦從某一法律分支(由一套獨特的專業性規范組合在一起)轉移到整個法律體系(由各個法律分支組成,因此,在本質上具有更大的隨機性),體系的自我約束出現的可能性就會大幅度降低。這可能是低層次體系的特征。因此,要求體系性的概念重構(systemic conceptual re-construction of the law)這種整全而系統地發展法律的項目越來越少了。[6]
(二)概念化的推進過程
因此,當我們依照某種法律體系性對可以獲得的語言材料——借助語義學和邏輯學——進行概念化的處理時,我們事實上就是在創造某些分類學論題(taxonomic locus/loci)。它們由本質上隨機的詞語組成,能夠在缺乏更好的溝通方式的情況下使用。然而,分類單位的這種形成方式本身可能就在不斷的變化和發展,因為,究竟是什么以及在何處(以及在什么層次上)將最終變成一個劃界的項目(例如,一個分類學標識符)這種問題——除了其他方面——取決于一定的內部動態性和波動性,以及什么將以整個體系的結構所限定之事物的身份運行這一問題(例如,規則或原則能夠發揮那些純粹的功能,以及不同的法律分支使用的同一詞語為何具有不同的意義)。[7]由于概念的分化、類別化、分類、等級化以及因此形成的思維操作,法律的整個體系處于一種潛在的危險之中。然而,情況并非詞語簡單地轉化成概念[8]以及隨后在某些邏輯鏈條內展開進一步操作;相反,問題的核心是,所有的這些都可以作為某一元體系(a meta-system)的構筑材料和基礎,以及通過它們融入這個元體系所限定的特性。而且,這一元體系越嚴密,它存在的偶然性就越多。因此,即使底部的實證材料相同,元體系仍可能會有所不同(被不同地執行和解釋)。
如果我們認為存在這種兩極化的情景,即,一端存在的是“語言材料”——在任何給定的時間內都具有其既定的形式——而另一端存在的是在“法律分類學”的外衣之下對前者進行喬裝打扮的法教義學,那么,這肯定是一種過于簡化的處理。然而,在現實中,它們能夠被描述為總是處于某種“視覺的存在”(vision of existence)之反面的流動的波浪。一旦我們擁有了“法律”,它最初的分析性解釋就會帶來某種“教義學”萌芽。只要這種理解能夠轉換為法律教義,它起初的實踐運用便會反過來助力法律質量的提升。因此,無論給定的法律及其對應的法教義學展現出了何種進步,它們都被證明為是彼此的一部分。當面對可供選擇的事物進行抉擇,或按照偏好進行選擇,或僅支持幾種不同(競爭的)的概念化中的一種,或選擇一種技術方法而不是另一種時,這都會增加給定的教義變體(doctrinal variant)的偶然性。然而,出于同樣的原因,對法律所做的政策努力或法律中所顯示的社會秩序理念這些更廣闊的背景可能會在一種更高的分類學水平上再現這些教義學安排(dogmatic arrangements)。
然而,法律與法教義學之間這種波浪般、動態的相互作用,不僅作為一種連續性的相對化力量在行動——這種力量使法律依賴于教義學,反之亦然,而且可以阻礙某種靜止狀態的形成。在這種靜止狀態中,可以對體系的永恒性、固定不變的狀態乃至任何根本的語言-邏輯等價性展開任何合理的討論。因此,我們只能討論這種實踐狀態的體系性或嚴密性。這種體系創造行為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the major strands and sidetracks)——無論我們討論的是邏輯的相關性還是語言的相關性(演繹或任何連接行為:分配或協調),只要最初的操作鏈條的“頂端”或“低端”發生了實際(形式的或詮釋學的)變化,在理論上,它們都能夠被某種新秩序中的其他元素重構。無論大陸法(當它的規則集合被重構為一種相互關聯的規范領域時,便可以通過法教義學獲取一種規范性)在擺脫古典羅馬法的傳統(經由經典的盎格魯-撒克遜法律學說它又獲得了進一步發展)的過程中取得了多么大的進步,它都會遭受由任何新的挑戰或法律適用(或任何影響法律適用的理論性質的力量)中顯示出來的新要素所引發的教義學之改變,且這種改變能夠導致大陸法的教義學結構被重新塑造。這與盎格魯-撒克遜判例法的區別方法能夠導致從新出現的特殊案例提取的信息的重新評價和重新接受有些相似。更準確地說,當對事實的實際判決評估可以改變先例呈現出來的信息時,法官(“通過宣告法律是什么”)所實施的法律總是以對先前決定的特定的個案之評價為前提。
因此,教義學一方面可以提供一種完整性的承諾(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夠同時說,只要存在這種承諾和正是因為這種承諾,教義學才是教義學),另一方面,教義學在本質上總是暫時的,因為它在任何既定的時間內都處于一種發展的狀態。不管我們是根據“我們必須做出行動的決定,且在我們的決策中,我們沒有確定性可以依賴”[9]這一觀念去推論教義學的存在,還是當我們認識到這種殘忍的事實,即,法律的規范性設置和具體化憑借的是一種相同的排他性形式,而且這種形式是任意的;因此我們最終認識到某一假設的體系質量(a hypothetised systemic quality)的任意性和不可靠性,同時,這種體系可能需要進一步的闡明、澄清以及明確化處理時[10],我們依據教義學目前是(事實上也是)呈現法律的排他性形式——由于它的這種假定,這種形式(對于所有的目的和意圖而言)建立了一種既定的公理——從而認為教義學具有一種據稱已經整全的體系特性,教義學都具有一種不可分割的雙重性質。不管大陸法的結構在概念上具有何種程度的完整性,一旦遭遇具體的實際挑戰,它提供的答案仍然具有隨意性。這意味著——與英國法相似——大陸法只能提供某些例子,從一開始便放棄了徹底的整全性這種預期。這可以作為我們人類經常犯的錯誤的一個例子來解釋:當我們行動時,我們會相信我們的反應具有徹底的完全性,然而,這種完全性只是一種假定,它取決于諸如我們對于規范性、我們希望發生什么的想象以及我們認為應該遵守規則等。[11]換句話說,它是一種開放的結構,由于——一如我們討論文化時的論述[12]——它可以帶來這種可能性:“它本來也有可能成為其他事物”,即使它沒有發生或者準備變成其他的事物。然而,出于同樣的原因——這是教義學的雙重性質的另一極——它在任何時刻都會宣稱其具有給定狀態下的確定性和最終性(自我關閉),它好像——盡管可能會在第二天重新開放——永恒的東西一樣亙古不變。
最后,在法教義學的體系化中還存在另一種要素,即,法教義學的相對永恒性只是一個重構的問題和所選取的視角的一個函數。只要我們在邏輯上將永恒性的根源確定為一種體系公理,人們在這種體系中便可能發現一些固定的結構支點(structural points)。不過,一旦——就像基于啟示錄構建的神學一樣,它是法教義學研究的范式[13]——我們開始尋找神圣文本施加的權威性背后的解碼、理解或者意義的生產(盡管,教義學仍有可能以一種邏輯構造的概念化形式出現,但早就處于了詮釋學的語境當中,因此,總而言之,擁有由文化決定的雙重性。這種雙重性由其符號的物理性質的歷史永恒性以及這些符號之意義變化的歷史束縛和自我固定構成),[14]我們必須承認,我們面對的是一種循序漸進的發展鏈條。這只是為了重新奪回這個表演者的世界,以前他被賦予過一種超越他個人之影響范圍的力量——當然,對該過程的最終結果的影響力不會超過或不同于他以前認為(至少按照他的主觀認知)所施加的程度(因為這會從一種純粹的推論提升為一種主題)。
然而,如果事實上每一種新進化的法律狀態真要(從理論上來說)重新組織法教義學研究,即,如果法律與其教義學研究可以進行持續不斷的交流,并因此按照一種類似波浪的模式相互運動,從而不斷地給對方提供新的推動,那么便能夠認為,法律政策與法教義學具有一種相似的關系狀態。這是由于后者并非一種獨立的影響因素,它只是展示了行動中的法律在立法或法律適用中所為之建構、設計以及融貫化或協調化的程度或方向。[15]即使在這一點上,法教義學研究也不能帶來創造性的新意,更不用說展示一種獨立的特征。因為,所有盡可能統一和融貫地呈現概念基礎和體系潛力的努力,仍會出現在這種完全相同的領域,且這種現象正在發生。
(三)法律體系性的理想性與實踐性
這值得我們停下來思考:這些由不同種類的分化所暗示的意義集合的確切地位是什么?根據這些分化,例如,“支配法教義學研究的思維并不是由作為‘教義’的實在法規則限定的,而是由那些背景性的分類集合限定的,在實證法規則的形成中,這些分類集合有可能會影響到它們的塑造。”[16]我想該問題的核心是,我們首先應該在分析的維度上,區分出兩種不同的知識表現,并隨后確立一種效果/結果類型的優先性,或者介于兩者之間的暫時優先性。如果我們理解了某種事物,那么,這種理解只能源自于這一事實,即,我們已經具備了借助分類和類型化——將某一事物與已解碼的并因而進行過相關的識別和區分的事物進行比較——駕馭理論研究的能力。或者,一方面,我們具有進行加工的知識能力,另一方面,我們擁有先前加工的結果(作為實驗)。因此,我們早已擁有了一定程度程序化(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固定)的實踐,在該實踐中可以充分地展開比較。然而,并不意味著需要識別作為某種絕對起點的極或環節,并從而賦予它們以首位性或優先性,[17]因為——只要復雜性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建立這樣的區分就是有意義的——我們對該過程的思考不可能超過一個在天然的相互性和必要的互補性中成長起來且其潛力越來越復雜的人。因此,沒有任何因素可以阻止此種‘背景性的分類集合’的語言表現形式——一致地——完全對應于‘這些實在法規則’的言辭呈現方式。同時,顯而易見的是,起草新法規的任何行為都依賴于現有的教義學假設,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具有將新的教義學關聯(概念上的分解或劃分)整合進現有法律體制之體系性結構中的潛力。
雖然一直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不過,法律并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種理想上完美的、整全的閉合體系。這是由于,法律本身只是回應特定挑戰的實踐行為,因此也是經由將預期目標規范性地歸咎于可追溯的基礎而進行的典范創造。當近代早期的智者根據自然法關于世界的全面描述時,他們本來能夠將“數學價值”在體系內的推定性存在設想成某種必然由他們發現的經濟過程的本質推論出的事物。不過,他們很快就意識到,深度的理解是不現實的,因為不確定的參與者以及涉及的因素具有永遠變化的傾向,這導致體系極為復雜,人類的理解能力根本無法應對。[18]雖然他們事實上確實接受了努力實現某種理想的任務,但是,他們也會接受他們達致理想的努力必會遭受不可避免的失敗。因此,盡管我們確實擁有理想,但是這些理想必定會受限于有限的目標和充足的實踐條件。任何情況下,為了滿足理想的要求,我們只能不斷地迎接新的挑戰,并從而試圖賦予我們在這個星球的存在以意義。
(四)概念化、體系化與教義化
主要緣起于意大利的羅馬法復興及其數百年的傳播,導致了歐洲大陸兩個基本原則的發展,這兩個原則隱含地包含在法理念向法律的追溯當中。
首先,無論立法者提出了什么都會自我地、包攬一切地、窮盡地和排他地構成法律。法律淵源的歐洲學說開始發展時,最初依賴的就是這種共同的精神核心,按照這一精神核心,提出法律的立法行為就是法律淵源。以本體論的術語來說,對于大陸傳統而言,法律就是以此和通過這種方式表現的。從靈知論的角度(from a gnoseological perspective)來看,這為所有的法律研究規定了起點。大陸法應用大全這種特有的理念就這樣誕生了:法律作為物理上可感知的、可客觀化的、謹慎的單獨實體以及自我有效的事物可被人為地構造,當適用時,在關于事實的描述上,它可以轉化成法官為判決準備的衍生產品的效用——作為一種綜合性的構造。[19]
這與盎格魯-撒克遜的模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同于后來的共和與帝國時期)這種模式的靈感來自于更加古老的羅馬模式,它只能夠通過法官的裁決本身、“宣告”尋找經驗正義(a posteriori the dikaion)的探索——能為既定的個別情景提供最適合、公平和公正的決議——已經到達了巔峰,在正義理念從個案到個案的實現中捕捉法律的存在。
其次,大陸法傳統認為法律已經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般性,并擁有一系列能夠以規則形式把握的先前判決的經驗。一旦客觀化,這種規則便能支配、統一任何以法律的名義實施的程序,并將這些程序引導入預先建立的、可預見和可預測的框架。因此,法律就是一種按照一般性予以表述的將來裁判模式。所有這一切都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感知形成了對比。他們在表現為法律的東西中僅識別出了一種特殊的個案-具體以及典范性的表現(exemplary manifestation)。如果我們或其他任何人對手頭案例的感知與主審法官存在差別的話,那么,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感知同樣也可以是不同的。因此,大陸法立法在構造中必須時刻警惕法律空白的出現,因為無論立法是否會和立法理由一起出場,似乎都能填補以前的空白。所有這一切都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意識形成了鮮明對比。即使盎格魯撒克遜的立法可以進行切實可行的專業化并轉向大規模生產,也不會導致“法律”任何形式的完成(具有終結、全面和完成之意識),相反,這充其量僅是例證了:它只不過通過最后對它進行命名的臨時司法行為,以典型的、值得稱贊的方式揭示了(回憶、顯示)了它背后的被認為是曾經作為法律存在的一小部分。[20]
法律的概念化,即,作為邏輯上確立的構造要件的概念集合,描述法律關系的語言要素得到了細化和加工,為了搭建它的體系性,這些語言要素需要被組織成融貫地排列的整體——將會在法律的這種理解中實現,即,訴諸其預設的一般性法律可以被窮盡地具體化,同時,法律也是元層次之重構中對法律文本本身進行思維操作的結果,而這種重構需在法律文本提供的知識論基礎上進行。同樣,法教義學研究也可以被刻畫為從法律的初級呈現拆解而來的思維關聯體系,即在初級本文內核的基礎上建構了一種由它自身的各種體系構造組成的次級元層次。[21]由此,可以直接推斷出,法教義學只不過可能曾經以文本客觀化的方式對法律的自身呈現進行了形式化,并且實際上也是這么做的。所以,所有以法律的名義實施的程序都必須建立在文本處理的形式性的邏輯-語言操作的基礎上。無論在哪里,關于法律和秩序的當下理想都會超出純粹(形式性)的文本一致性——要么僅是由于這種本文性的實際匱乏(正如盎格魯撒克遜傳統那樣),要么是因為這種文本,除了其自我指涉的封閉性,還為個人的道德信念設置了致力于實現既定價值或與既定價值之實現保持同步這種前提性的額外要求,據稱源自于超自然力量的這些價值已經展示了文本本身(正如在古典猶太或伊斯蘭法律中那樣)[22]——那里不會(不可能)出現法教義學。法教義學的特有理念與這種古典的、非體系化安排的秩序理想和操作原則相悖。正如普通法長期以來所踐行的那樣,來自于相關先例的指導(嚴格來說,來自于他們的司法評價)依賴于特定案例的唯一性;作為援引的例子的典范案例代表了一系列不相干的獨特情況,其中任何要素都無法以形式化的方法將它們必然地捆綁在一起,所以,它們彼此之間無法形成邏輯連接。[23](這曾是一種非常典型的英國邏輯學方法——這跟德國的理解相反——在其看來,顯而易見的是,邏輯學本身并非關于實體、事件或者它們的偶然聚合采取的任何其他能力的研究,相反,邏輯學是關于據說只在同一體系內盛行的理論化元素彼此關系的探究,為了檢查它們的體系融貫性(infra-systemic coherence),即為了排除潛在的矛盾,實現理論上的一貫性,[24]它們被認為具有可被證明或有效的潛在可論證性。)
這是為何法教義學研究是一種典型的歐洲中世紀與近代早期之大陸產物的原因。它作為法律的一種成果最早出現于15世紀的博洛尼亞,我們的祖先按照他們同時代的科學理想以及秩序理念中的結果論(consequentialism)繼受羅馬法。
遵循幾何學和數學方法論而形成的關于秩序之公理化理念,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不斷的耕耘,以至于在科學操作分析中出現了這樣一種可靠的次級分化(這為法律解釋提供了一種自我指涉的框架),這種次級分化是圍繞(以及超越)法律實際的初級分化建立的。近代早期,當民族國家的法典化(作為重建國家統一的一種行為)與試圖具體地連接法律、法律的適用和學術處理一起發生時,法律的初級分化便退回到了對這些實證性的國家法法典的注釋。當時,法學本身提出了概念法學這種教義學模式,包括概念法學的起源以及它在本身完整而充足之“概念天堂”中展現的自我實現。概念法學的概念框架的建構是由一種新的學術分支——法理學(Rechtslehre)——完成的。法理學如果(并且當)可以實現任何一種水準的體系性的自我陳述,那么自然也可以繼續嘗試探究各種法律分支。[25]
我們不僅需要重申,無論在何處,我們都需要設置一種歐洲大陸意義上的法律,這涉及到法教義學研究的平行存在與互惠共存,而且我們還需要指出這一點:在我們的安排中法教義學為實證法提供了解釋語境。順便提一下,這自然而然地致使教義學自身是否具有任何強制力這一問題變得不合邏輯。很顯然,法教義學自身并不具有任何強制力。然而,一個人仍然不可能憑借全新的法律理解獲得成功,他期待的遠不是平淡的拒絕。(我們的生活遵循了這一傳統。它在實踐中的理解和遵循為我們的生活確保了必要的界限,就像河岸可以控制水流一樣。甚至我們的自由也受制于傳統,傳統將我們的行為導入了陳舊的或正在自我革新的框架。這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思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一個無任何上層構造而又不斷發展的世界他們仍能保證恒定性。在法律中,后者則能通過司法商談在論證和證立中的交叉援引直接實現一致性。)
盡管它是教義學可以憑借的唯一給定的法律語料庫,但法教義學研究仍會按照作者的觀點及時地隨著各種競爭的主線(方向或變化)獲得不斷的發展。在對同時發生的變化進行選擇時,人們自然會使用諸如此類的標準(包括用來對科學解釋進行排序的標準),不過,最終的標準一直都是由制度性的學科規范的內部做出的有意識決定提供的,[26]這種學科規范能夠協調旨在恢復的保守主義與旨在更新的實踐意圖。
(五)法律規則和法律原則
我們上述討論的法律表現被推定為具有一般性,因為,“法律的基礎應當呈現為規則集合”在歐洲大陸——緩慢地但系統地——將變成一種模式。以規則為基礎成為了一種切實可行的發展方向,甚至這是不證自明的,從過去的經歷、科學的發展趨勢尤其是倫理學的發展趨勢,我們都能夠發現這一點。通過基于體系性的概念構造的邏輯推理,以及公理模式在歷史學中的運用具有何等的理想性,我們也可以發現這一點。
盡管直到今天規則依然是實在法的基本形式,但是法律在呈現上的規則導向從來都不是排他的。在我們的時代,基于原則的裁判以及個別情況下基于衡平法的裁決似乎成為了兩種頗具競爭力的發展趨勢,不過,這只是爭奪最高地位的策略(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代表了日常斗爭的方向),即如何實現優先性的一種標志而已。因為,它為法律建構激活了一種早已存在的可能性。如果一味地迎合法律范圍內的這些需求(desiderata),法律就有可能被解構。自古以來,我們就知道這些法律元素:援引價值,代表共同的善、公共安全、公共利益這些共同體內容的法律條款,按照后果或基于不確定的彈性法律概念的裁判。不過,從教義學的觀點而言,有助于松動法律之實證性(正如德沃金[27]的世界性影響所展示的那樣)的這種新發展幾乎無關緊要。
一旦法律從根本上是規則導向的,那么,即使是競爭的觀點也能展示規則的存在或特定情況下適用既定規則的授權。而且,這些競爭性的觀點與基礎體系(the underlying system)的整合主要也是通過構造關鍵的規則漏洞這種斡旋完成的——只有發展出它們自己的斡旋形式,才能逐漸從案例-特殊的存在(因此也是偶然的和薄弱的)變成確定的準規則本身。因此,實際上,發展它們的教義學的目標無非是將其真正的規則集合或準規則集合以這種方式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發展水平(將規則集合1轉換為規則集合2,并因此創造一種對任何時間內的法律適用而言均有效的法律構造)。它們所有的言語攻擊或措辭方式都是為了形成一種從規則集合1分解為規則集合2的規范,只不過需要在規則集合x的視角下進行(該目標是這種戰術程序的結果,盡管總是暫時的)。
因此,準確地說,當前主流的教義學既不是一種新的類型,也沒有提供替代選擇。它的激進風格可能讓人聯想到了戰斗警報,使它乍一看與眾不同(正如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或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28]殘酷的訴諸人身攻擊的論證并不能改變他們那個時代的哲學思想一樣,充其量他們只是展示了它作為一種可用的階級斗爭工具的價值)。由于法律裁決的目標最終由法律本身決定仍然是一個共同的要素——盡管法律無法通過進一步的詳細說明(specification)來限定任何事情,除非——從程序選擇的角度而言——它轉向指定一種外部的仲裁論壇(outside forum of arbitration),所以,即便如此,它也不能逾越這種領域轉向與其自身“特殊的合法性”領域[29]相沖突的實質性(同質性)。即使它潛在的不明確性質只是盧卡奇[30]曾描述的確定的不確定性(bestimmte Unbestimmtheit),至于以何種內容填補法律的漏洞這項排他性的權力以及所伴隨的適當的自由裁量權還是授予給了該案的法官。因此,若不是這種錯誤的、機械的構造,我們甚至不能要求“借助其他社會領域的非法律規則對法律條例進行基于實質內容的填補。”[31]
(六)法律文化與法律理論的關聯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尤其是上個25年,我們的經歷呈現出了指數級的增長。當下我們法律理論的思考,已經超越了以前根深蒂固的法律實證主義的邊界,而且現在——借助哲學和社會學方法創立,由比較歷史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調查證實,并依據問題-敏感性、對本體論和認識論之間分離和合作之區分的特別強調進行了強化——它已經做好了充分理解這一事實的準備:早在20世紀60年代形式主義和反形式主義辯論的文學產品中便可以覺察到這種萌芽(比科學的范疇具有更多的直覺性和含混性)。[32]在爭奪可接受為標準這種地位的過程中,法律推理和法律論證的模式發生了一種內部重組,法律領域的統治借助主導立場的調整得以重新安排。為此,形成了新的法律政策、理念、意識形態以及職業世界觀(在法學世界觀的意義上),在將來的某一天,它們自然能夠最終合并為(盡管這只是一種暫時的狀態)一種新的法律世界觀。這種新的法律世界觀將達致一種新的平衡,建立一種新的職業義務論(professional deontology),并取代(至少是否定)過去的規范主義。[33]
在以上不斷的暗示下,出現了這種結果:進行理論性-方法性的再思考(沙伊姆·佩雷爾曼和米歇爾·維利在論證中的反形式主義立場可以表明這一點)的機會正在穩步增加,達成更復雜的詮釋學答案的機會也是如此。在英國和美國出現了一種新的意識,這種意識對探討法律、語言和邏輯之間可行關聯的呼吁作出了歷史上的首次回應。在其迅速掌握這種構造以及試圖控制法律的實際發展的過程中,為了能將大量的新的方法性選擇整合進運作中的法律體系,它已經開啟了體系化的努力。當法律呈現出“浮動狀”且幾乎模糊不清時,[34]那么,法律從業者就會變成斗角士,且只能依靠對于他們的程序之頑固的方法論性質的認知。
全球化使我們的理論趨于一致,不過,我們的法律卻未能跟進。英美的法律語料庫依然具有明顯的未概念化特征,僅能發揮某種法律指示功能,它復雜得令人激動的方法論已經在開始緩慢地分解大陸法的機體。大陸法在這幾個世紀中經歷了嚴重的概念化,并一直封閉在公理體系學科的圍墻內。比較法學者從遠處的一個點進行的觀察導演了一部錯誤的喜劇(a comedy of errors),而這部喜劇又引起了不同尋常的文化混合和交流。在這個背景下,一種極其討人喜歡且對于使用認知機制的思想者而言近乎完美的研究目標,遭受了方法性重構和范式性重構。通過融合趨勢的問題,所有這一切現在都被賦予了額外的重要性——超越了當前的形成地球村這一維度——這在一體化中的歐洲之日益同質化的法律領域中已經出現了。以前背離的傳統轉換成了民法與習慣法的相互作用。在它們的日常交流、它們共同的基礎、它們的運作和逐漸自覺的操作以及共同的平臺、討論會和論辯中,都可以局部地觀察到這一現象。
(七)理論的視角與社會哲學的視角
經由黑格爾意義上的“理性的狡黠”[35](在塑造世界的操作中,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力量都受到了質疑,“他們雖不知道,但仍在這樣做”[36]這一馬克思主義悖論就展示了這種現象)形成的這種理解似乎一直是科學發展的解釋性原則之一。
我們通過語言學知道,應用術語的專業語言即使在最同質化的領域也根植于一般的語言使用。無論它們是否構筑了專業語言的邊界,都需要從后者借用資源。盡管專業語言的邏輯學-數學工具箱具有理論上的普遍性以及自給自足的有效性,但是,建構純粹和統一的科學語言的努力從來就沒有成功過。[37]正如前面已經指出的,[38]從語言學上說,法律就是法律,而不能還原成任何其他事情。因此,法律并不能被關于法律的任何其他陳述取代。所以,任何在法律基礎上建立的事物,在元層次上與法律都是相關的。但同時,我們還可以得出這種結論:這三種與法律平行的(能夠通過最終的有效性進行指涉)且與之具有深層關聯的同質性(homogeneities),均可以借助就它們各自的語言形成的復雜的、不間斷(不可分離)的相互關系,建立于日常異質性的基礎上。

法律實踐與法律相對,在元層面上它涉及的是法律如何按照有效性的引用展開操作,同時,法律實踐也是這樣一種可確定的事實,即,法律的權威性實施有能力覆蓋它宣傳應適用于的一切內容。法教義學研究處于一種類似的位置,法律科學——可以這么說——從遠處對所有的這一切進行觀察。一方面,所有的這四種元素彼此施加影響,另一方面,它們都漂浮在日常語言的媒介之中。它們刺激日常語言,并同時接受日常語言的刺激。
如果在此基礎上,從日常語言到法學語言確實可以分隔出四種相對分離(因為不斷進行的自我同質化)的元體系層次,那么——即使這僅適用于基于語言的符號化中的知識重構——透過作為體系之相對物的“社會-本體論的差異”對法律現象的“存在模式”進行某些類型的區分這一建議就是被認同的。[39]
我很早以前就贊同法律存在競爭性元素這一觀點。[40]在這里,我們面對的是法律令人畏懼的復雜性、難以承受的社會負擔以及實現了法律規訓和社會標準化的整個中介機構(intermediary)[41]網絡。這些中介機構可以不斷地再生,并通過社會分工導致的大量分離的法律部門板塊進行管理。剛剛浮出水面的思考會形成一些非常敏銳的結論[42],這些結論允許法律的社會-本體論進一步發展它的基礎。我們通過盧卡奇尤其是尼古拉斯·盧曼就可以知道這一點。
在接受大量的本文以作為他們實際裁判的援引基礎時,一個復雜的社會中的法律從業者究竟正在做些什么?如果在這一背景下,法律從業者依據根深蒂固的教義學理解,將意思限定為按照他們特殊的等級化預期和實踐檢驗所作出的裁判之前提時,那么,法律從業者需要形成何種類型的思維?
眾所周知,在勞動的社會分工中分隔出來(盡管需要共同協作)的各種部門雖然彼此分離(盡管需要共同協作),但仍然能夠生產和不斷地繁殖理解的框架。該框架盡管形成于日常實踐中的偶然事件,不但仍然能夠反映其中顯現的確定性,并可以建立這樣一種網絡:盡管不能獨立于給定領域中所有的積極力量,但作為這些力量的濃縮以及中間媒介仍可以不斷運轉。正是因為這一點,在很大程度上,它將會獨立于所有特定的定義。而且,它是作為這樣的一種元素才得以運轉的——第二個現實——這種元素是由人類在最初鑲嵌在現實中的等級化結構的基礎上生產的,并且可以將法律理解直接導入它適當的人為框架和已建立的分組之中。這樣一來——運用基礎的教育工具和社會化生產工具——它就用法律所使用的語言以及語言以既定形式傳達法律的方式(它們本身都曾是沉默的標志),制造出了一種特定的人類實際安全感(在所有實現學科化和標準化的部門)。
迄今為止,我們一直都是將教義學作為實證化的法律中介(legal mediation)一種可能具有決定性的知識背景之進一步定義的語境化分類來探討。因此,在正式提出法律的進一步形式化之前,我們就已經從單一的視角對該問題進行了深思。所以,我們必須認識到:當我們這樣做時,就是正在為分析性要求賦予優先權。我們遠未理解法律的社會面相以及它真正的社會存在性質,更不用說洞悉法律復雜性的真正奧秘。
這里實際上發生的并不是我們所預測的,“我們實際上就是我們自己”的現實化更是加劇了這一現象(被異化為具體的客觀物)——從而轉化為一種偽神的偶像角色或替代的安全感。我們在一種形而上學的維度上,將我們對安全的渴望最終置換成了概念性的構造、邏輯和分類,而不是在社會維度上自我再產生人類實踐的自創生的可靠性。因此,我們很難超越弗蘭克描述的精神分析的推測,[43]這種推測迎合了我們最人性化的并因此根深蒂固、與生俱來的返祖現象的要求。返祖現象通過我們不斷生產的人類創造物,將我們在父親情結中對權力的渴望轉換成了這種迷戀。即使在這種意義上,科學的重構可被認為是對某種偶然的神秘化,但同時——在其二元性的意義上[44]——這也是必須的。這就是法律形成的理由,正是此類和類似的理由致使人類建構具有了這種所謂的第二性,這可以通過其中的教義學得到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