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法問題探索
- 王志祥
- 4908字
- 2019-11-22 16:38:35
一、數額加重犯的概念之辨正
數額加重犯,是指刑法明文規定的,行為人實施的一定犯罪行為涉及的犯罪數額超過普通犯罪構成的內容,刑法對其規定了加重法定刑的犯罪形態。其中,數額加重犯中的數額是加重數額;在普通犯罪構成包含數額規定[2]的情況下,這種數額便是數額犯的基本數額。加重數額是區別數額加重犯與數額犯的犯罪構成的客觀標志。在我國刑法中,對于經濟犯罪和財產犯罪而言,考慮到一定的數額是社會危害性程度的集中體現,立法者區分數額的不同等級規定了輕重不同的法定刑。比如,在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中,立法者就針對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這三個數額等級規定了相應的法定刑。在此,符合數額較大的犯罪構成而成立的犯罪屬于數額犯,符合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的犯罪構成而成立的犯罪就屬于數額加重犯。[3]當然,某一犯罪是否屬于數額加重犯,應當結合刑法的具體規定進行分析。比如,不能把犯罪構成中包含數額巨大要求的犯罪都視為數額犯,因為就虛報注冊資本罪的規定來看,刑法對其只設立了一個罪刑單位,且該罪刑單位對數額要求的表述是“數額巨大”。
對數額加重犯這一概念,理論上還有人持否定的態度。有學者指出,數額加重犯并不存在以犯罪數額作為劃分標準的基本犯與加重犯之分,其中作為適用較重法定刑根據的情形仍屬于基本犯的范疇。或者說,刑法以犯罪數額為標準將犯罪的法定刑劃分為不同的檔次,仍然是就基本犯的法定刑所作的劃分。如果只是把基本犯局限于適用最低檔次法定刑的犯罪情形,而把根據數額標準適用較重法定刑的犯罪情形排除在基本犯之外,是不合理的。[4]就數額加重犯中數額的功能,該學者認為,在包含數額規定的犯罪中,大多數犯罪都是既包括作為犯罪構成要件定量標準的數額,也包括作為量刑標準的數額。例如,刑法關于詐騙罪的數額規定中,有“數額較大”“數額巨大”和“數額特別巨大”三種情形,其中,數額較大就是關于犯罪構成定量標準的數額規定,而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則只是作為確定法定刑幅度的數額標準。[5]還有學者基于數額加重犯中的數額是一個量刑標準的認識,認為對于數額加重犯的情形仍然可以用基本犯加以評價。論者指出,這里存在一個量刑情節與具有新罪質的犯罪特殊形態的區別問題。如果將不同的量刑標準作為具有超過基本犯構成的特殊形態來把握,就會導致概念上的混亂,并人為地導致法條適用上的困難。以盜竊罪為例,數額在定罪量刑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修訂刑法以前,實踐中就發生了這樣一個案件:某甲潛入北京故宮博物院,盜竊國家珍貴文物,未及帶出即被抓獲。某甲當時被以盜竊罪(未遂)判處了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某甲的行為并不符合數額加重犯的犯罪構成。當以所謂數額加重犯的原理來適用法條、確定犯罪停止形態時,則存在或適用罪刑不相適應的法條(即包含“數額較大”這一規定的法條——引者注)以遷就結果加重犯無未遂的觀點,或按加重犯的未遂論處以實現罪刑相適應但卻與加重犯無未遂的觀點相矛盾這一尷尬局面。因此,為避免徒增概念適用上的混亂之煩惱和陷入上述誤區,結論應為:取消數額加重犯的概念。[6]
筆者認為,我國刑法所規定的每一犯罪都有其獨立的罪質。這一罪質是一定的犯罪所賴以成立的主觀和客觀的諸要件綜合評價的結果。一定的罪質必然產生一定的罪責,兩者不可分離。罪質和罪責的統一,就是犯罪和刑罰關系在我國刑法中的具體體現。在某些情況下,一個罪質具有一個罪責,在法律條文上表現為一個罪質和一個法定刑所構成的一個罪刑單位。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同一罪質的犯罪在其社會危害性程度上具有很大的差別,我國刑法對此區別情節輕重規定了相應的法定刑。這樣,罪質就呈現出一定的層次,罪責也就具有一定的等級。[7]對于絕大多數犯罪,刑法針對該犯罪罪質的不同層次規定了兩個以上的罪刑單位。每一個罪刑單位包含著一個相應的犯罪構成。處在第一個層次的罪刑單位所包含的犯罪構成是普通的犯罪構成,而處在第二個層次或更高層次的罪刑單位所包含的犯罪構成則屬于派生的犯罪構成。派生的犯罪構成包括加重的犯罪構成和減輕的犯罪構成。數額加重犯的犯罪構成就屬于因存在超過普通犯罪構成要件內容的加重數額而形成的加重犯罪構成。數額加重犯相對于數額犯而言,并非一種簡單的量變,而是存在一種由量變到質變的問題,其具有不同于數額犯的罪質和罪責。
當然,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質變”不是一種根本性的質變,而僅僅是一種階段性部分質變。根據哲學原理,只要事物的本質屬性未變,事物總體上仍然處于量變過程;但由于非本質屬性發生了重大變化,事物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這就是總的量變過程中階段性的部分質變。[8]這種階段性的部分質變沒有使數額加重犯形成一種截然區別于數額犯的獨立的罪質,而只是使罪質的內部呈現一定的層次性變化。因此,雖然數額犯與數額加重犯的犯罪構成有所不同,但它們在根本性質上具有一致性,數額犯與數額加重犯仍然屬于同一種犯罪,適用同一個罪名。由此可見,數額犯和數額加重犯的區分是與我國刑法中針對一個犯罪設置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罪刑單位的立法現狀相吻合的。在同一種犯罪的犯罪構成存在著普通的犯罪構成與由超出普通犯罪構成要件內容的加重數額所形成的加重的犯罪構成之分的情況下,就必須承認數額加重犯的概念。
至于上述否定數額加重犯概念的存在價值的觀點所持的理由,則都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確定法定刑幅度的加重數額同樣屬于犯罪構成的定量因素,而不是只具備影響量刑功能的量刑情節。量刑情節,是指客觀存在的、反映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并在法官裁量刑罰時必須予以考慮的、據以決定刑罰輕重或者是否免予刑事處罰的各種具體的事實情況。量刑情節的重要特征是:量刑情節是犯罪構成要件事實以外的事實情況;量刑情節不屬于構成要件的內容,其存在與否對于犯罪的成立沒有影響,而僅僅是在某種行為已經成立犯罪的前提下在量刑時應當予以考慮的決定從嚴、從寬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的各種事實情況。犯罪構成的定量因素與量刑情節的基本區別在于是否影響犯罪的成立。
加重數額屬于區分數額加重犯與基本犯的因素。既然數額犯所包含的數額要素屬于犯罪構成的定量因素,那么,數額加重犯所包含的加重數額對于數額加重犯的犯罪構成而言,同樣應屬于定量因素,只不過后者的功能是區分重罪與輕罪。而犯罪構成的定罪功能不應僅限于區分罪與非罪,區分完成罪與未完成罪、重罪與輕罪、此罪與彼罪、一罪與數罪同樣離不開犯罪構成。因此,顯然不能認為,區分重罪與輕罪的因素不屬于犯罪構成的內容。
加重數額屬于影響法定刑幅度選擇的因素。我國有學者否認區分普通的犯罪構成、加重的犯罪構成、減輕的犯罪構成的合理性,而采用基本罪狀、加重罪狀、減輕罪狀的概念。按照該學者的理解,基本罪狀與犯罪構成具有密切關系,這主要表現在,基本罪狀實際上是對具體犯罪的特有構成要件的描述,但加重、減輕罪狀則與犯罪構成沒有直接關系,它們只是加重或減輕法定刑的適用條件。[9]據此,數額加重犯的加重數額就不屬于犯罪構成的內容。但該學者也提出如下疑問:“影響法定刑選擇的情節應否為量刑情節,換言之,量刑情節應否限制在既定法定刑之下影響量刑的情節,值得探討。”[10]筆者認為,量刑情節以某種法定刑幅度的確定作為前提和基礎,是實現刑罰個別化時需要考慮的因素,同宣告刑有著必然的聯系,而犯罪構成的因素不僅影響具體犯罪的性質,而且是對具體犯罪追究刑事責任的統一標準,同法定刑幅度有著必然的聯系。因此,影響法定刑幅度選擇的因素應當屬于犯罪構成的內容。
從罪狀與量刑情節的區別來看,也應當承認加重數額屬于犯罪構成的內容。罪狀不僅配置有法定刑,而且是對犯罪構成核心要件的具體描述;量刑情節不但沒有法定刑的配置,而且它所描述的內容不是成立某種犯罪所必需的構成要件。[11]加重數額包含在加重罪狀之中,刑法對規定加重數額的加重罪狀配置了相應的加重法定刑,而且加重數額屬于數額加重犯既遂形態的構成要件要素,因此,加重數額不是量刑情節,而是數額加重犯犯罪構成的定量因素。
其次,數額加重犯具有區別于基本犯的罪質,不宜納入基本犯的范疇。加重數額雖然在性質上與基本數額一致,但這并不影響其具有從一定程度上改變基本犯的罪質的功能。刑法之所以在基本犯之外設立數額加重犯,是由于加重數額超出了基本犯的犯罪構成所能夠評價的范圍,因此需要加重法定刑予以懲罰。在出現加重數額的場合,再運用基本犯的犯罪構成予以評價,就會出現罰不當罪的局面。而某一犯罪的罪質是由犯罪構成表現出來的。因此,加重數額使得數額加重犯具有了區別于基本犯的罪質。
將數額加重犯與基本犯分離,能夠彰顯同一犯罪的罪質的不同層次,突出同一罪名的輕罪、重罪之間的界限。將數額加重犯與基本犯予以明確區分,還有利于確定法定刑幅度。在某一犯罪存在多個法定刑幅度的情況下,在定罪時存在法定刑幅度的選擇問題。“對這類犯罪,只有認定行為符合哪種構成類型,才能找到相應的法定刑,明確對其追究刑事責任的范圍。”[12]刑法對數額加重犯與基本犯配置了輕重不等的法定刑幅度。認定行為符合數額加重犯的犯罪構成,便可以適用加重的法定刑的幅度;認定行為符合基本犯的犯罪構成,便可以適用處在第一檔次的基本犯的法定刑幅度。
將數額加重犯納入基本犯的范圍,不僅意味著抹殺了數額加重犯與基本犯在犯罪構成上的差別,將加重數額這種基本犯的犯罪構成以外的要素強行納入基本犯的犯罪構成的范圍,從而混淆了基本犯與數額加重犯之間的界限,而且人為地將立法者針對同一犯罪的不同社會危害程度所設定的不同檔次的法定刑幅度銜接為同一個法定刑幅度,從而擴大了法定刑的范圍。“把同一個罪名中多個法定刑幅度連接成為一個量刑幅度,實際上是擴大具體犯罪的刑事責任的范圍,難免犯罪人不受法外制裁。”[13]在對犯罪分子進行減輕處罰時,這種擴大法定刑范圍的現象表現得尤為突出。我國1997年《刑法》第63條第1款規定:“犯罪分子具有本法規定的減輕處罰情節的,應當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根據這一規定,減輕處罰,是指判處低于法定最低刑的刑罰。對于只有單一的法定刑幅度的犯罪而言,法定最低刑也就是法定刑幅度的下限。而對于具有數個法定刑幅度的犯罪而言,法定最低刑應是指與不具有該減輕處罰情節的同一犯罪的危害性程度相適應的法定刑幅度的下限,而不是籠統地指某個法定刑幅度中最低的那個幅度的下限。如對15周歲的未成年人搶劫數額巨大的行為,在需要減輕處罰時,就應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作為減輕處罰時應當適用的作為基準的法定刑幅度,即判處低于法定最低刑10年的刑罰,而不能以《刑法》第263條整個條文規定的最低法定刑(3年)作為減輕處罰時的基準。也就是說,在對該未成年人判處刑罰時,不能判處低于3年有期徒刑的刑罰。而按照上述觀點,對搶劫罪的數額加重犯仍然可以用基本犯評價,由此必然得出在對上例中15周歲的未成年人進行減輕處罰時應以搶劫罪基本犯法定刑幅度的最低限(3年)為基準的結論,而這樣的結論不僅不利于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貫徹,而且勢必給人造成一種本來是針對數額加重犯進行減輕處罰而實際上卻變成了針對的是基本犯的印象。
由此可見,上述論者所說的將數額加重犯獨立于基本犯之外會造成概念上的混亂,實際上并不存在,恰恰相反,將數額加重犯納入基本犯的范圍之中,則會導致概念上的混亂。
最后,將數額加重犯納入基本犯之中,不會人為地制造法條適用上的困難,恰恰相反,有利于法條的適用。仍以上述論者所舉的盜竊罪的案例為例,某甲主觀上的盜竊故意已經超出盜竊罪的數額較大的基本犯的犯罪故意的范圍,將其行為認定為基本犯的未遂顯然與某甲主觀上的盜竊故意不相一致。實際上,某甲的行為符合盜竊罪的情節特別嚴重的加重構成,只不過由于其意志以外的原因,犯罪行為沒有完成,因而應以情節特別嚴重的盜竊罪(未遂)論處。[14]至于上述論者所言的“按加重犯的未遂論處以實現罪刑相適應但卻與加重犯無未遂的觀點相矛盾這一尷尬局面”則是子虛烏有的,因為所謂的“加重犯無未遂”的觀點本身就是經不起推敲的。由這種說法也可以看出“加重犯無未遂”這一傳統觀點的影響之深。
綜合以上分析,筆者認為,取消數額加重犯的概念,不僅會導致理論上的混亂局面,而且還會陷入誤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