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樣子嚇人,脾氣陰晴不定,但鐵面出手甚是闊綽。阿染粗粗一掂,那塊銀子足足有二兩之多,算下來自己能拿到四錢銀子,不禁喜出望外,一掃之前的忐忑不安,歡歡喜喜揣著回了暖香閣。
銀子照例上交給龜公老駝,阿染巴巴看著他數錢分出自己的那份兒,忽而大門吱呀一響,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艷少年嘻嘻哈哈進了門。
阿染見到來人,臉色一變,忙側過身,假裝沒看到。可惜這無異于掩耳盜鈴,已經有人高聲叫道:“阿染哥哥又賺到銀子啦,趕巧我們幾個手頭正緊,哥哥借幾個錢給我們花花?”
阿染心中叫苦不迭。
這幾個家伙年紀比他小些,樣貌卻一個比一個嬌嫩鮮艷,平日里成群結隊,就喜歡找他“借”錢花。其實他們賺的銀子比阿染可多得多了,只是看不慣他,所以故意欺負他罷了。
“阿染哥哥的錢可是攢著要去做員外的,哪里能借給咱們呢?”其中一個桃花眼的美少年奚落道。
這少年名喚紅雨,是幾個少年里的頭頭,曾經跟阿染有點過節。阿染比他大幾歲,自然不跟他一般見識,權當沒有聽到,從老駝那里接過銀錢,悶聲不吭低著頭就走。
“唉,誰不知道阿染哥哥的銀子來得最辛苦。昨天你們沒看到嘛,就為了多得點賞錢,人家可是自愿被人扒光了吊起來打……”
阿染加快了腳步。
暖香閣不許妓子小倌私下毆斗,萬一留下傷痕會影響到生意。所以阿染知道這幾人也不過是嘴上說說,不會真的來搶銀子。只要自己走得遠些,那些奚落與嘲笑就傷不到他。
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阿染長長吐出口氣。
因為生意不好,阿染沒有在前頭住的資格,但他年紀大了,也不能跟那些新來的小子們住在一起,再加上也不好跟雜役們混住,管事便將他打發到了這間小破屋。
這里是整個暖香閣最冷清的地方,平時絕沒有人來這里閑逛。在阿染沒有搬進來之前,這里有過許多住客,只是都住得不長,多則半月,少則一日,就會被人用破席子裹著運走——每當有妓女小倌快死的時候,就先暫時在這里放著,有的能挺過來,有的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阿染怕許多東西,怕鬼,怕疼,怕蛇蟲,怕惡犬,怕高壯的男人……可唯獨不怕這里。
對他來說,曾經住在這里的人都跟自己一樣。
跟自己一樣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阿染不止一次見到同伴在自己面前被生生打死,不止一次見到他們遍體鱗傷的身軀被運走,更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哪天也會變成這樣。
所以,他并不害怕。
小屋里地方不大,但被阿染收拾得井井有條,破了一角的面盆架靠墻放著,盆里是潔凈的清水。桌椅均一塵不染,床鋪也干凈整潔。
阿染先將今天賺的銀子藏好,瞧了眼外面日頭,摸摸肚子,發覺自己有些餓了,就將桌上的蓋子揭開,拿了個糠窩窩來吃。
這是最便宜的飯食,但很能充饑。他小心而鄭重地啃下一口,細細慢慢地咀嚼。
糠皮沒有什么味道,不像白面,嚼一會兒就會變得甜絲絲的。糠皮只有糠皮的味道,咬起來干干巴巴,還有點扎嘴,讓人覺得自己是一頭吃干草料的老牛。阿染過去總是皺著眉頭喝一大口水,順帶著囫圇咽下去,可現在卻不會再這樣奢侈。
他如今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知道如果咀嚼的時間多一會兒,就可以成功騙過自己的肚子,讓它餓得不那么快一點。
慢慢吃完,日頭已經偏西,阿染聽到隱隱一陣鼓聲傳來,就忙放下沒吃完的窩窩,打來清水洗過臉,又重新在唇上抹了點胭脂,換了身輕薄的衣裳,急匆匆朝暖香閣的大門走去。
深秋已至,北風漸寒。然而在群芳凋零之時,偏有一處百芳競艷之地,眠花宿柳之鄉,不畏寒風侵擾,反倒散發著格外濃厚的艷麗春香。資深的尋芳客們都知道,暮色中其中最艷最美的那一點光,便是暖香閣的紅燈籠。
燈籠之下,光影曖昧,白皙的肌膚在火光映襯下更顯嬌嫩光滑。尋芳客們紛紛停住腳步,饒有興致地觀望自閣內走出的美人。
阿染自然也在其中。
他的衣裳最不起眼,樣貌也不頂艷麗,但膀子卻露得最多。這一招本能吸引不少目光,可惜如今天氣轉冷,阿染穿得少,即便刻意做出嬌媚動人的姿態,也不免瑟瑟發抖,不見嬌媚,只剩了“凍人”。
他本就不擅長招徠客人,每日通常來的最早,走得最晚,有時候生意實在不好,就只能去找那些陪著主人來的雜役家奴,不僅賺不到幾個錢,還總是弄得一身傷。想起昨天的經歷,阿染又覺得后背隱隱作痛了。
暗嘆口氣,他在臉上扯出一個自認為最嫵媚的笑容,非常努力地注視著往來行人。
“行了行了,別沖人家齜牙咧嘴,壞了我的生意,小心讓你好看!”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阿染歪著腦袋一看,原來是紅雨。
這家伙本就臉蛋艷麗,體格風流,此時著一身朱紅紗衣,更顯皮膚白皙,顏色動人。阿染羨慕地看看他,揉揉自己的臉,希望搓出一點血色,同時不忘朝一旁躲了躲。
孰料紅雨卻不放過他,眼睛望著別處,不咸不淡地問:“你傷好了?”
其實還沒有好,昨天那頓打實在太痛。阿染想了想,反問:“你不是被陳員外包了么,怎么還上這里來?”
紅雨睨了他一眼:“你說呢?”
阿染就“哦”了一聲。
陳員外就是昨天打阿染的人。其實他原本想虐打的是紅雨,但紅雨可是紅牌,老鴇燕老爹舍不得弄傷這株搖錢樹,便好說歹說勸住陳員外,想給他換個人玩。可其他人都不想挨打,又唯恐搶紅雨的客人會得罪他,就都不肯。唯有阿染聽說銀子給得多,二話不說毛遂自薦。
不過,紅雨不肯就范,陳員外顯然是心里有氣,便一股腦發泄在了阿染身上。好在阿染這些年被打得習慣了,已經熬出些許經驗,雖然當時很痛,但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又是精神抖擻的一個阿染。
事情到此本應了結,但此時聽出紅雨話中的意思,阿染心里不由惋惜。因為陳員外給賞錢給得十分痛快,要是打人不那么疼,簡直就是阿染第一等喜歡的客人。
——當然,打了人又不給錢的,是阿染心里最最討厭的客人。
“他給錢那么大方呢,可惜了……”阿染忍不住嘀咕。
“我說你比我多混好幾年,怎么還那么沒見識。這點銀子放在別人那里,只怕連眼皮都不愿抬一下。誰讓咱們不像人家出身高貴,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做婊子都高人一等呢。”
阿染知道他在說誰。前幾日閣里新來了一位大美人,據說漂亮得連神仙都比不上,還是什么戶部侍郎家的少爺——阿染不知道戶部侍郎究竟是多么大的官,他見過最大的官是縣老爺,便覺得也跟縣老爺差不多的樣子。
阿染一直想去看看大美人,認真學習觀摩一番。可人家自己有一座獨立的小樓,跟他如今的名字一樣都叫相思。阿染沒有資格踏入相思樓,所以直到現在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據說,聽他一支曲子就要花三十兩銀子,已經夠買半個阿染還多了!
總之,相思公子近來名頭正盛,跟他一比,其他人都成了不入流的庸脂俗粉,也難怪紅雨說起他就酸溜溜的了。
“唉,要是我也能有個拿得出手的長處就好了。”阿染忍不住嘆道。
“放心,你有。”紅雨隨口道,“你那么耐折騰!”
阿染一聽也是,便美滋滋點了點頭。
不錯,阿染有一個別人都無法比擬的優勢,就是很能活。
當年跟他差不多被買進來的那些人,比他漂亮的、有才情的、知情識趣的,都死的死、殘的殘,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次看到板車吱呀吱呀拉著裹著草席的尸體,在夜色中緩緩離開暖香閣。曾經一屋子的同伴,到了如今,只有他一個好好活到了現在。
我還要給自己贖身,去孟大俠家旁開面攤呢!
只要一想到這個目標,阿染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顧不得再跟紅雨說話,使出渾身解數,拼命朝路上行人拋著媚眼——
可惜,阿染確實不怎么引人注目,周圍的同伴一個一個都招攬到了生意,紅雨更是早早就被人帶走,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燈籠底下,在寒風里受凍。
夜深了,街上沒有了行人。他摸摸肚子,想著今天晚上必須多喝些水,目光無意間掃過對街,看到一個匆匆而來的高大身影,忽然心里一動。
這么晚了,怎么會有人這樣急著朝妓館走?看那架勢,不像是來尋花問柳,反倒像是家人得了疾病,特來尋醫問藥的。
那人走得進了些,阿染看清了那張臉,一顆心先嘭嘭狂跳了起來。
怎么……怎么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