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擁擠的人群立刻主動裂開一條道路,供行商等人通過。阿染直面洶洶而來的三人,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這位戴斗笠的仁兄給陷害了。嚇得雙腿直打顫,慘白著臉,下意識抱緊懷中的荷葉包,趕緊揣進了懷里。
他是想救人,可絕不是這樣直接叫板。阿染對自己的實力有著無比清醒的認識,別說一個他了,就是有三個他,也頂多是從給人撓撓癢變成捶捶背。
要不,還是快點跑吧。他心下遲疑,目光卻還是向那被欺辱的女子望去。
那行商走近一看,發現方才膽敢叫板的竟是個柔柔弱弱的清秀少年,身上還帶著煙花地的脂粉氣,厭惡地啐了一口:“呸,原來是個小兔子。晦氣!你方才說的什么,再說一遍試試?”
話音未落,忽覺身后一陣騷動,行商剛剛扭過頭,便見自己兩個手下朝自己撲來,三人撞作一團。行商跌倒在地,被兩個手下壓在底下,不住地唉喲呼痛。
只有離得最近的阿染看得清楚——就在方才,三人接近自己的時候,那斗笠人默不作聲繞到他們后頭,抬腿一人給了一腳。他的力量其實并不大,但時機選得極其巧妙,又趁著對手大意,終于成功將兩名壯漢踹了個趔趄。
說時遲那時快,偷襲得手,斗笠人已然轉身,順著人群露出的縫隙抬手一揮,便見一道銀光自他的手腕激射而出!
伴著銳利呼嘯,唯一守在那里的大漢應聲倒地,只剩那女子呆立原地。
“還不快跑!”斗笠人大叫。
那女子方才醒悟,攏著衣服急匆匆逃走。斗笠人這時也來到阿染身邊拽了他一把:“跑啊!”
眼見地上那三個人罵罵咧咧就要爬起,阿染一個激靈,撒腿就跑。
跑了一陣他才回過神:自己跑什么呢?這件事跟自己,好像沒什么關系啊!
然后他就聽到身后有人高聲怒罵:“混賬小子,別走!”
回頭一看,卻是三人兵分三路,朝自己、斗笠人、女子逃走的方向追來。他這才醒悟斗笠人的險惡用心,然而此時哪里容得他解釋?
一片混亂中,只聽斗笠人高聲笑道:“叫你老子做什么?哈哈,老子我不僅要走,還要跑呢!”
此言一出,更是氣得那行商哇哇大叫,也不再分頭追擊,跳腳叫著自己兩個手下全去追那斗笠人,追上就好好打一頓。
阿染這邊壓力頓減,慢下腳步,終于能好好喘一口氣。然而他看到斗笠人逃走的路線,忽然一愣,想了想,挑了另一條偏僻的小路,小心翼翼追了上去。
碼頭這邊的巷子最是錯綜復雜,若是生人來此,走不了多遠便會繞得暈頭轉向。阿染自小在這里長大,這些路不知走過多少遍,他估摸著斗笠人的速度,在巷子里七拐八繞,沒一會兒,便聽到兩道急促的喘息聲。
阿染加快腳步,果然見到一人正倚靠在巷道的墻壁上休息,面前跪著另一人,赫然是剛剛被救下的女子。
見阿染到了,斗笠人毫不意外,朝他招招手:“嘿,小子!挺能跑啊!”
阿染慢慢走過去。那女子似乎剛剛哭過,身上披著斗笠人方才穿在身上的淺色外袍,正一個勁跟他磕頭道謝。
近看之下,阿染發現這女子年紀二十許,面容溫婉,雖不十分俏麗,卻頗有一番動人之處。
然而熱心救下她的斗笠人此時卻不冷不熱,抱著胳膊道:“我是不會帶你走的。我救你,不過一時興起,你這條命,當然還是你自己的,哪里能那么輕易就給我。不然,我他日一時興起,讓你去死,你去不去?”
這番話聽起來亂七八糟,但細想之下,其中又有幾分歪理。阿染聯想到自己,不由呆了一呆。
“能不能求恩公……至少讓小女子一睹尊容。”女子苦苦哀求,“倘若不知恩人面容,他日無法報答恩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定會抱憾終身!”
斗笠人扶了扶自己的斗笠,更加決然地拒絕道:“那可不行。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戴斗笠嗎?就是因為我長得非常英俊,非常瀟灑,隨便走在路上都能引得好多人來看我——哦,比方說就這條巷子吧,想看我的人會從這里,排到……那里去!說不定還會生生擠死幾個人呢。所以,如果我摘下來讓你看到我的臉,萬一你愛上我了,此生非我不嫁可怎么辦?我已經有心上人了,你就死心吧。”
這一番話下來,女子的臉色變了幾變,從方才單純的感激涕零,變得十分復雜。阿染很確信,哪怕她曾經有過以身相許的念頭,此時也一定被磨滅得半點不剩了。
天下間竟真有對自己容貌如此自信的人嗎?
阿染情不自禁想到了相思。相思是他見過最漂亮的美人,倘若斗笠人所言為真,不知那面紗下的面容與相思相較,誰更勝一籌呢?
苦思良久,阿染依舊想象不出比喬相思還要漂亮的臉蛋,只得作罷。
“那……小女子能否知道恩公尊姓大名呢?”
“唔,本來告訴你是可以的,但現在不行了。”斗笠人遺憾道,“畢竟,你已經知道我是如何英俊,倘若你隨便對別人說,救了你的某某某,是個天下少有的美男子,想來看我的人豈不就更多了?萬一他們打聽到我住在哪兒,到我家門口圍堵我可怎么辦?唉,我作為一個英俊瀟灑的美男子,面對的麻煩已經很多,不想面對更多了。”
他煩惱的語氣是如此真誠,但就是這份真誠,更加令人感到不適。也就是阿染性子好,加之又只是個旁觀者,尚能忍耐著聽他胡說八道,換個脾氣差些的,比如喬相思,此時估計已經忍不住動手打他了。
而至于那首當其沖的女子……哪怕是阿染也覺得,她一定是因為救命之恩重于山,才沒有當場吐出來的。
不過,盡管如此,那女子也是無言以對,無話可說,半晌方怔怔道:“恩公,那你能——”
“不能。”未及聽完,斗笠人便冷酷地拒絕了女子的要求,隨即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嘛,送佛送到西,看你這樣,以后說不定還會被抓回去。我告訴你一條路,你從城北出去,一路向北,有座九岐山。到了山頂,你大喊一聲‘齊先生英俊瀟灑天下無敵’,就會有人接應你,帶你去一個地方。那里有不少跟你差不多的人,到時候愿意念書也好,愿意做女工也罷,也有地種,也有豬養……總之,你以后若是想自食其力,可以到那里去。”
女子深深拜謝:“多謝恩人大德!”斗笠人往旁邊一躲,嘴里嘟囔道:“磕什么頭,平白讓我折壽。你快跑吧,要是半路被人抓回去,我可不管了。”
女子用力磕了三個響頭,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外袍,略作遲疑,自懷里取出那把剛剛差點用于自戕的剪刀,剪去長發,攏了個男子發髻,再次向斗笠人與阿染道謝,匆匆而去。
阿染目睹這一切,心中有千般萬般滋味,最后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咦,你為什么嘆氣?你看上她了?”斗笠人卻聽到了這聲輕微的嘆息,歪著腦袋問,“你要是喜歡她,就上去追嘛,在這里嘆氣做什么?”
“我、我沒有。”阿染連忙擺手,躊躇片刻,終于是壯起膽子,問道,“你方才,為什么坑害我?”
“我坑害你?”斗笠人重復道,冷笑一聲,“難道你方才沒想救人?”
原來斗笠人看出了自己當時的心思。阿染心想,低低“嗯”了聲。
“所以說么,若不是我,你有什么辦法?我幫你做了你想做的事,你該謝我才是。”斗笠人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你知道么?可厲害了!看在今天你幫我分散那幾個混賬心神的份上,我就分你三級好了。還不快謝謝我!”
“啊,多、多謝。”阿染愣愣地道謝,又撓了撓腦袋,心內疑惑:浮屠是這個意思么?
這番動作,令原本塞在懷里的荷葉包露出了一角。
斗笠人用力嗅了嗅,突然問:“你是暖香閣的人?”
阿染點點頭。
“嘁,暖香閣!”斗笠人忽然一握拳,憤憤道,“老子今天正好看暖香閣不順眼!算你小子倒霉了!”
阿染不提防他突然變臉,頓時大驚。然而這時想跑已經來不及,斗笠人一個箭步沖上來,狠狠揪住他的衣襟。
“我、我……你——”阿染驚慌失措。然而斗笠人已經搶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放開阿染,將包著肉包子的荷葉包往自己懷里揣。
“什么我我你你的,這包子是在碼頭那家買的?算你有眼光,這個歸我了!”
阿染大急:“這是我給朋友買的……你想吃,我再給你買。他還餓著呢。”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斗笠人的肚子發出了響亮的叫聲。
“你也……餓了?”
斗笠人理直氣壯道:“廢話,我好幾天沒吃飯了!你那個朋友也好幾天沒吃了嗎?”
阿染想了想,昨天晚上相思才剛剛飽餐一頓,似乎沒有眼前的斗笠人餓得厲害。只好默不作聲,只在心里盤算剩下的銅錢還能買幾個包子。
“嘿嘿,算你識相。一頓飯不吃又餓不死,還是先救救我這個快餓死的人要緊。”斗笠人見他不說話了,便好似打了一場勝仗,得意洋洋晃著腦袋,跑到路口探頭探腦看了一會兒,對阿染道,“他們好像快追來了,我有個地方可以避一避,你跟不跟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