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孟大俠之前,阿染在這世上最最喜歡的是陽春面。
一整碗都是精白面,不摻一點雜糧,吃進去的時候柔柔滑滑,嗓子一點都不會痛。湯就更妙了,里面放著香噴噴的豬油,撒上翠綠的蔥花,隆冬時節,一口氣喝下肚,能從嗓子眼一直暖到手指尖。
遇到孟大俠之后,阿染最最喜歡的就變成了孟大俠。
孟大俠真厲害,一個人能把五個人打得直求饒;孟大俠也真溫柔,親自脫下外袍給阿染蓋,一點都不嫌他臟。
那個時候,剛剛從鬼門關回轉的阿染呆呆拽著那件從天而降的外袍,被衣袍上淡而雅致的香氣圍繞著,使勁睜大眼睛。可惜他曾生過一場病,病好之后眼睛落下點毛病,夜里視物不清,怎么看都看不清楚恩人的臉。
不過不要緊,他聽清楚了恩人的名字。
“守中劍法——你是孟少游?”有人驚惶失措地喊。阿染聽出了這人是誰,他剛剛還欺負自己欺負得起勁,像吃人的老虎,現在卻仿佛變成了地里受驚的老鼠。
原來恩人的名字是孟少游。
天底下竟然會有這樣好聽的名字,念起來口中仿若含著香丸,滿是清甜甘冽,滋潤了阿染因為慘叫而痛楚不堪的喉嚨。他將這三個字牢牢記在心里,飽受折磨的身軀也好似重新有了力氣,可剛一動彈,就聽到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說:“少廢話,看招!”
阿染一扭頭,就看到一張頂猙獰頂嚇人頂恐怖的鬼面!
月光下,一雙冷颼颼的眼睛透過那兩個黑黝黝的洞,仿佛索命的惡鬼。
然后……阿染一口氣沒上來,很沒出息地暈倒了。
真正看清孟大俠的臉,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阿染從云朵一樣柔軟的床鋪上睜開眼睛,茫然看著陌生床頂的雕花,伸手摸了摸流水般柔滑的床帳,只覺這里比暖香閣最頂級的臥房還要華麗漂亮,一時間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
“喂,醒了就別裝死,我有話問你!”阿染被這突然而來的大喝嚇了一跳,連忙扭過腦袋,又被嚇了第二跳。
鬼面人!
此人眼若銅鈴,獠牙猙獰,臉色沉得像鐵一樣——不,就是鐵。阿染這才看明白,原來這家伙正是昨夜嚇暈自己的人。他并非什么惡鬼,只是臉上帶了一張鐵面具,難怪這樣嚇人。
“小聲些,你嚇到他了。”一道溫潤的男聲傳來。
阿染從未聽過如此溫柔的聲音,驚惶的心中仿佛流過一汪溫暖的泉水,情不自禁看向剛剛進門的人——
“孟、孟大俠!”
聲音不算好聽,干澀澀的,卻是純然的歡喜。
來人微微一怔,隨即展顏笑道:“你認得我?”
阿染連忙理理頭發,在左側垂下一縷發絲遮住眼睛。復又開心望向來人,剛想點頭,遲疑片刻,又搖搖頭。
他之所以脫口而出,是因為進門的男子幾乎與他心里想象出的孟大俠一模一樣。
不,是比他想得更英俊、更和善,身姿挺拔,背懸長劍,完完全全就是話本中鋤強扶弱的大俠樣子。阿染心里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對他說,可惜此時嗓子實在太痛,勉強擠出幾個字,聲音就嘶啞得令人聽不清了。
“嘖,你嘀咕什么呢。”那鐵面人脾氣似乎不太好,不耐煩朝床上踹了一腳,“快起來,大爺我有話問你。”
阿染昨天還是遍體鱗傷,氣息奄奄。但不知道傷口被抹了些什么藥,此時竟然只是隱隱作痛,仿佛已經快要痊愈。
驚異之下,他趕緊爬起身,也不敢坐在床上,戰戰兢兢貼墻站著,兩只手揪在一起,忐忑看著鐵面人。
“別害怕。”孟大俠朝阿染笑道,“我是天門的孟少游,這位是我的朋友——”
“你別多嘴!”鐵面人突然打斷了他,冷冷道,“他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阿染心說我才不想知道呢,不過畢竟有點怕他,還是乖乖點頭。
鐵面滿意地哼了聲,命令道:“好,既然我昨天救了你的小命,接下來我問你的事情,你一五一十說出來,不得有絲毫隱瞞。”
阿染呆呆看著他。孟少游不由苦笑:“你別理他,他就這幅德行。小兄弟,實不相瞞,昨夜我們潛入你所在的那艘畫舫,是為了尋找一樣很重要的寶物,只是不小心驚動了看守。不過幸好如此,才讓我們救下了你。如今那艘船上的人已經蹤影全無,能幫我們的只有你了。”
阿染聞言一怔。
他并不蠢,聽到孟少游此言,當即便明白過來。昨夜孟大俠與鐵面人潛入畫舫,原本另有目的,只是發現了受到折磨的自己——又或者是聽到了自己當時的慘叫——因此出手相救,才暴露了形跡。
阿染知道自己的命賤過路邊一根草,生也罷死也罷,何曾被人放在過眼里?可孟大俠卻重視他的生命,甚至可以為此放下自己的正經事。
阿染心頭涌過一股熱流,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洶涌而來的感激之情,一時間只能想到跪下給孟少游磕頭。
“你這是做什么。”孟少游見到阿染突然下跪,忙上前攙扶。那鐵面輕聲嗤笑,抱著胳膊又哼了哼。
“孟、咳,孟大俠……咳咳……”阿染嗓子生疼,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只覺喉嚨一陣陣腥甜。知道自己昨夜叫破了嗓子,他也不以為意,終于擠出聲音道:“我、我聽,他們、他們說運完了東西……”
“東西已經運走了?”孟少游與鐵面面面相覷。
阿染點點頭。昨夜那幾個都是鏢師,此時阿染非常慶幸自己在暖香閣是最下等的小倌,接待的多是這一類人,時間久了也能聽得懂一點走鏢的暗話,當下繼續努力回憶:
“他們……運的是……一個匣子,從九歧山,運到這里……是筆大生意。”
“這里?”鐵面喃喃自語,“論起南水鎮的江湖勢力……東西難道到了趙府?”
孟少游面上隱隱有一絲憂慮:“趙府與岳大俠積怨已久,若是知道這是岳大俠重視之物——”他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阿染覺得自己沒有幫上忙,非常不好意思。可他不過是去接客的小倌,能知道這些已經實屬不易,實在是想不出更多的東西。
“哼,若真是到了他那里,反倒好辦了,強過繼續沒頭蒼蠅一樣亂找。”鐵面依然是那幅囂張到令人厭惡的德行,抱著胳膊慢條斯理道,“至于趙府的主人也不過如此,我早就想去會會他了。”
孟少游沉默片刻,道:“你——罷了,他與你家既有生意往來,去探探倒也無妨。只是聽說他那個表妹日前也來了,你可要小心些。”
鐵面聽聞,當即惱羞成怒,勃然變色:“我才不怕她!她不就是武功高了些,就能隨意欺負人么?等我拜了岳大俠為師——”說到這里,他戛然而止,隨意瞥了阿染一眼,繼續道:“更何況,我未來可是要娶天下第一美人做老婆,她還遠遠不夠資格。”
孟少游笑了笑,笑容中頗有一種長輩面對稚子胡鬧時無奈的寬和。不再理會鐵面,他轉而對阿染道:“你家在哪里?昨夜發生了那種事情,你回去想必不好交代。倘若你愿意,就由我們帶你回去吧。”
阿染不愿意給恩人添麻煩,可他更舍不得就這樣與孟大俠分開,目光癡癡地貪看,想著多看一會兒是一會兒。這點猶豫的功夫,鐵面已經直起身,對孟少游說:“你一夜未睡,先歇息吧。我要去看看這邊的鋪子,正好帶了他去。”說完,又沖阿染沒好氣道:“快走,別磨磨蹭蹭的,若是耽誤了我的正事,哼!”
話語中的威脅令阿染渾身一個哆嗦,不敢再做推辭,趕緊多看了孟大俠幾眼,終于依依不舍地跟著鐵面出了門。
“孟、孟大俠昨天……”路上,阿染期期艾艾地問,“他、他沒有休息么?”
鐵面瞥了他一眼,語帶譏誚:“怎么,你以為他衣不解帶照顧你啊?做什么夢呢,真是癡心妄想,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阿染本就有些怕他,被他誤解,連忙搖頭:“不是的。我……我就想問問……”
“問了,然后呢?”鐵面嗤笑,“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我勸你還是把窯子里那套做派收起來吧,我那位朋友干凈,你太臟。”
阿染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靜靜瞅著他。垂下的發絲遮住了半張臉,依然只露出一只眼睛。
這只眼睛黑黝黝的,仿佛被浸泡在冷泉里的琉璃珠子,水潤潤的,很好看,又有點傷心。
“怎么,我說錯了?”鐵面抱著胳膊,不屑地瞥著他,“不就是裝可憐想騙銀子么,以為我們是冤大頭?嘖,我平生最厭惡你們這種人,明明有手有腳,卻偏要做這種下賤的營生。還故意遮著半張臉,是不是也知道自己見不得人?”
說罷,他掏出一把碎銀,隨手丟給阿染:“拿了錢,快點滾。以后不要出現在我們面前,尤其是不準接近孟少游。再敢用那種眼神看他,我弄死你!”
阿染沒動,胳膊被銀子砸得有點痛。他張張嘴,卻沒說出什么。
鐵面冷笑一聲,徑自轉身離開。阿染見他走遠了,就彎下腰,佝僂地蹲在地上,從塵土里一粒一粒拾起銀子。
銀子沾了灰,依然是好東西。阿染愛惜地用衣袖擦了擦,正巧上面落了一滴水,些許塵埃很快就被擦得干干凈凈。
孟少游。
阿染念著這個名字,眼睛亮了亮,握緊那塊銀子,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