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染身體柔弱,心性卻堅韌異常,主意打定,當(dāng)天晚上便偷偷摸到了相思樓附近。
他沒有空著手,而是帶著一包點心——他聽客人說起過,外面的大戶子弟想要拜師,首先要奉上束脩。
相思公子出身高貴,一定看不上尋常的禮物,于是阿染左思右想,狠下心買了這家老字號的糕點。這可是人稱江湖第一高手的岳大俠曾經(jīng)盛贊過的糕點,每天開張半個時辰就能全部賣光,想買到手十分不容易,算是全鎮(zhèn)最能拿得出手(而且不貴)的禮物了。
然而,提著糕點走近相思樓,阿染忽然發(fā)現(xiàn),這里有點不對勁。
他在暖香閣呆了足足十幾年,全暖香閣,只有門口那塊牌匾來得比他早。阿染熟悉暖香閣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根草,所以,他一眼就注意到,今天外面守著的,自己一個也不認得。
平時,相思樓外雖然也有些雜役和龜公是生面孔,但今天這些,全都是些身材高大,目露精光的練家子。
發(fā)生什么事了?
阿染抱緊點心,躊躇著想走。但想了想,還是不忍白白浪費了辛辛苦苦買來的點心,便繞到了假山石的后面。
原先,相思樓這塊地方是個小花園,底下是暖香閣的冰窖。如今雖將上面的花草移去,蓋了座小樓,但地下的冰窖多半沒改。阿染想著,從地上摸索片刻,抓到一個拉環(huán),吃力地打開后朝里一看,頓時松了口氣。
這個入口還沒被堵死。從這里進去,正可以繞開門口的守衛(wèi)。
冰窖內(nèi)光線幽暗,阿染眨了眨眼,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好在因為眼睛的毛病,他怕晚上走路時看不清摔跤,便隨身帶著個火折子。此時拿出來點燃,就順著階梯一路走了下去。
正值深秋,冰窖里的冰塊不多,卻依然十分寒冷。阿染呼出的氣化成了白霧,在火光下影影綽綽,平添幾分陰森恐怖的味道。
說起來,這個冰窖還真是暖香閣最恐怖的地方。阿染住的小院是之前的停尸房,而在這個冰窖建成之后,那個小院就再也沒有放過尸體了。
阿染有一次聽管事在酒后得意地念叨說,之前將快死的人放在外面,夏天爛得快,還容易生蟲子,氣味也不好,晦氣多了,容易沖撞客人。這個冰窖正合適。
“正合適”的意思,讓當(dāng)時的阿染不寒而栗。前兩天生病的時候他還做過一個噩夢,自己的病沒有好,大夫搖搖頭,他便被抬進這里,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慢慢凍死。
如果死在這個地方,尸體會不會像冰塊一樣?
那樣似乎也不錯,至少干干凈凈的。
阿染胡思亂想著,舉著火折子,一步一步地走。
忽然,他的耳朵里傳進了一陣奇異的動靜。
“呼、呼……”
像極了野獸瀕死時的喘息。
阿染想了想,這陣子,暖香閣里的人好像沒有少。
那就是之前死在這里的人?
他沒有覺得害怕,反而加快腳步,朝那個方向走去。
這個冰窖很大,被分為兩個部分,一邊用來儲冰;而另一邊,用來儲尸。
阿染認識的人,死在這里的實在太多。他一邊走,一邊拿不準(zhǔn)自己該先叫誰的名字。
若是萬一叫錯了人,無論是誰,應(yīng)該都挺生氣的吧?他在心里琢磨。腦海里浮現(xiàn)一張又一張臉,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都是一樣的嬌美俊俏。阿染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雖然都不是父母起的、真正的名字,但除了阿染,再也沒有人記得他們了。
阿染并沒有糾結(jié)太久,因為他很快發(fā)現(xiàn),地上趴著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家伙。
今天真是奇了,暖香閣怎么一下子多出這么多生人?
正想著,那人突然從臉上扯下一個什么東西,然后猛地抬起頭。
阿染愣住了。
一個人可以有多美?
阿染自幼生在風(fēng)月場,見過的美人不知凡幾。可現(xiàn)在,他有生以來頭一次看一個人,看得呆了。
可惜阿染沒有讀過書,不然他一定能想到更華美的詞藻來贊美眼前這位美人。然而非常遺憾,他大字不識幾個,此時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
真好看!哪怕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樣子,都真好看!
“阿嚏!”美人打了個噴嚏。
不愧是美人,打噴嚏的樣子也好看!
“喂,過來!”美人不耐煩地說。
直到這個時候,阿染才發(fā)現(xiàn),美人是個男的。他的聲音很沙啞,不知是被人弄壞了嗓子,還是在冰窖里受了涼。
面對如此柔弱的病美人,阿染也就沒有介意對方態(tài)度不好,忙湊上前去。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冷氣。
只見美人后背鮮血淋漓,衣服破破爛爛,隱約露出幾道極深的鞭傷。阿染被鞭子打過無數(shù)次,知道這是往死里打出來的,一鞭便足以要命。難怪他趴在地上,受了這樣重的傷,任誰也爬不起來了。
“你、你——”阿染剛想問對方是誰,但隨即就暗罵自己愚笨。
生得這樣貌美,又是自己不認識的,在暖香閣里,一定就是未曾謀面的相思公子了。
至于原因,阿染一想便知,相思公子那樣顯赫的出身,肯定不愿意隨便接客人,燕老爹對不聽話的娼妓向來下手極狠,阿染年幼不懂事的時候好幾次差點死在他手里,一定是他把相思公子打成這樣的!
“救我出去。”相思公子打斷了阿染,干脆地說,“一萬兩,不夠再——”然后,他借著火光,看清了阿染的臉,忽然頓住了。
阿染沒聽清對方在說什么。他一顆心因為恐懼而跳得厲害,手心全是冷汗,朝相思擺了擺手,就很快地轉(zhuǎn)身跑走。
相思公子見狀一怔,怒極攻心,開口正要大罵,不料臉蛋朝下,吸氣時吸進去一口土,頓時一陣惡心,咳得撕心裂肺,猛吐口水。
阿染又很快地跑回來,先在心中暗贊了一句不愧是相思公子,連吐口水都那么好看,然后俯下身,小心地扶起相思,將他背在背上。
相思看起來瘦弱,個子卻高了阿染足足一頭,整個人非常沉重。阿染本來力氣就小,又大病初愈,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勉強能夠支撐。
“現(xiàn)在沒有人,我?guī)愠鋈ァ!卑⑷颈镏鴦判÷曊f。
“原來你是去——咳。”相思咳嗽一聲,又低低道,“我會報答你的,你想要什么?”
“不用。”阿染剛一口回絕,轉(zhuǎn)念又想起了正經(jīng)事,就哼哧哼哧咬著牙說出了自己的請求,“若是、可以,我想……想請你教我……彈、彈琴。”相思實在太重,說到后面,阿染都走調(diào)了。
“談情?!”相思似乎十分詫異,沉默良久,才語氣怪怪地說,“真受不了,怎么這么淫——哎喲!”
卻是阿染即將走出冰窖時腳下一滑,不小心將他摔到了地上。相思背后受傷,疼了個眼冒金星,好半天緩過勁來,就看到阿染十分擔(dān)憂地朝他伸出手,抱歉地說:“都是我不好,摔壞了吧。對了,你剛才說的什么?”
望著阿染露出的那只那異常真誠的黑色眸子,相思咬咬牙,說:“我說,教就教,誰怕誰!”
晚上正是暖香閣最熱鬧的時候。到處都是娼妓與客人。換了另外一個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將一個人偷偷帶進來。
只有阿染,這個對暖香閣最為熟悉的人,才能在這個時候,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悄悄將一個大活人帶進自己的小屋。
剛剛將相思放上床,阿染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至于吧,你是不是個男人,這幾步路,就把你累成這樣?”相思趴在床上陰陽怪氣道。
阿染的腿還在發(fā)抖。他哆哆嗦嗦爬起來,低聲道:“我太害怕了。若是被燕老爹發(fā)現(xiàn),我就要——”
死。
相思不知道有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問:“那你為什么還要救我?”
阿染搖搖頭。
他其實現(xiàn)在還在后怕。可是他不后悔。
這不是他第一次試圖救人,只是之前沒有一次成功過。其實他自己也很詫異能如此順利地將相思從冰窖里帶出,左思右想,除了相思命不該絕,或許那些生面孔的守衛(wèi)并不熟悉暖香閣,也不清楚那個冰窖還有其他的入口吧。
“你傷得太重了,必須快點上藥。”阿染定定神,沒有再去想其他的事情。他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不然,就會被莫大的恐懼淹沒,一點事情都做不了的。
“你為什么救我?”相思還在依依不饒地問著,“咳,是不是因為,你……認識我?”
“嗯。”阿染點點頭。
“這樣都認得出來?”相思的臉好像有些紅。他將腦袋扭到一邊,忽然發(fā)現(xiàn)床頭放著個小巧精致的銅手爐,“嘖”了一聲,指著它意味深長道:“這是——”
“這是一個……嗯,朋友送給我的。”阿染道,“很暖和的,等我替你上完藥,你抱著它,會舒服很多。”
“是很重要的朋友吧。”相思點著頭道。
“嗯……”阿染仔細想了想,搖搖頭,“他看不起我,也不喜歡我。而且很兇的,我有點怕他。不過他應(yīng)該、應(yīng)該是個好人。”
相思張大了嘴,半晌,指著自己問:“你覺得,我是誰?”
“你是相思公子呀。”阿染有點擔(dān)憂,相思公子的腦袋不會也被人打壞了吧?
于是他盡可能地描述了一下自己對相思的認識:“雖然我們只是第一次見,我卻覺得早就認識了你一樣。你書讀得多,人聰明,名氣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非常厲害。這些,你還記得嗎?”
“記得,怎么不記得?書讀得多,人聰明,名氣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非常厲害。”相思咬著牙說,“我就是那個、相思嘛!”
然后,他又道:“你知道的,我名氣這么大,卻被打成這樣,暖香閣一定不會對外說,而是會找人來假冒我。若是你聽說有別的相思,不要驚訝,那一定是假的。”
阿染連連點頭,還道:“我知道的,過去有些名氣大的頭牌死了,閣里也不會對外說。”
相思呼出口氣,滿意地點點頭,將手里一坨東西丟到了地上。阿染看了看,那東西沒有形狀,顏色比人的膚色略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將這玩意泡水里,很快就能化掉。然后,再幫我上藥吧。”相思說完這句話,好像終于用完了全身的力氣,腦袋一歪,就閉上了眼睛。
阿染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死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一摸,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滾燙,顯然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