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熱包子嘍,上好的八味鮮包!”
“哎哎哎,這位小哥,給你家妹妹買個新鮮玩意吧,這個會叫,還會唱呢”
……
時光回到十幾年前的朔州。朔州是寧國最接近北疆的一座城池,有重兵常年把守。此處與胡族各部互通往來,公乏其困,倒是熙攘繁華。
“來呀,大家快來看呀!看這個嘴上沒毛的小子,吃了我家的面不給錢哪!”一個身材臃腫的婦人站在西街的一處面攤前大喊大叫,她應該就是這面攤的當家娘了。一時間,寧安街上的男女老少都被吸引了過來,甚至,還有來朔州賣牛羊的胡人。看熱鬧的人都拼命擠進人群,想看看趙三娘今日又有了什么新路子來懟人。不過,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餓死鬼,觸了她的霉頭。
人群中央,站著本次鬧事的主角。一個十三四歲,衣衫襤褸的少年正被趙三娘揪著衣領,聽她扯著喉嚨大罵。
“瞧你個不要臉的小子,哪有你這樣吃面不給錢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玩意,敢在老娘這里要飯?”趙三娘口中唾沫星飛,什么不堪入耳的話都跟吐葡萄籽似的往外倒。
“你也真是的!”趙三娘左手抓過她男人的耳朵,右手在他臉上一通亂撓,不管他哇哇亂叫,其威猛程度令人咋舌。“你個不顧家的臭男人!老娘我開個破面攤容易嗎!你可真好心!人家吃不上飯,你就能了?哼!”很顯然,這家的男主人看這少年可憐,才會給他一碗面吃,只可惜,他怕他娘子。
“我不會白吃你家的面,錢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略微稚嫩的聲音說道。而趙三娘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表情怪異,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得了吧!你讓大家瞧瞧,你渾身上下,哪有能拿出一個銅板的樣子?還不如就當是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算了!”眾人聽了,也跟著哄笑起來,只覺得這趙三娘還真是功力不減。
再觀那少年,在眾人的嘲笑聲中,臉色漲的通紅。他臉頰瘦削,面色灰白,眼神頹喪,看上去并沒有因為吃了半碗面而精神好轉。此時已是初冬時節,塞外也早已飄雪,可他只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舊羊皮夾襖,肩膀等處已經有了數個破洞,露出里面的薄絮來。說句毫不夸張的話,整個朔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寒酸的乞丐。估摸趙三娘今天是受了什么氣,她的火氣異常的大,眼看那巴掌就要落到少年的臉上。
“住手。”一個黑色衣袍的彪形大漢及時制止了趙三娘的動作。她雙目睜圓,怒道:“你是什么人?別多管閑事!就是今天府尹來了也不行!”沒想到,她話音剛落,一個火紅的鞭子就甩了過來。
“你好大的口氣!是我讓你住手的,你又當如何?”眾人定睛一看,鞭子的主人是一個身著紫袍的嬌俏少女。她年紀雖小,立在趙三娘的面前,卻陣勢不減,反而有一種天生的貴氣。那彪形大漢制住了趙潑婦后就自動地退到了少女的身后。趙三娘不服,還想上前理論。一個熟客急忙拉過她,對她耳語幾句之后,她就噤若寒蟬了,只是仍用懷疑的目光偷偷打量著那名少女。
只見那少女命人拿來件棉袍給那少年披上,帶著少年離開的時候,她回頭對趙三娘說道“你這個刁婦,好生惡毒!且不說他是不是我家家奴,就算是,也不是你能招惹起的!”,“這個銅板,就當是飯錢嘍”
因為府中失竊,犯事家奴失蹤多日;又聽說那家奴在寧安街出現過,是以,少女那日不過是追捕罪奴時路過而已。在面攤前也觀了許久,她知曉那乞討少年并不是她家盜竊的家奴,可她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因為,她實在是沒見過,沒見過這么慘的乞丐。她敢說,整個朔州城的乞丐她都資助過(雖然有的不是她親自去的)。可那少年卻沒有半句感謝。他拒絕了少女讓仆人遞來的食盒,只說了一句“我不是你的家奴”,就轉身離開。仆人們都搖了搖頭,說這個小子,真是不識好歹。那個趙三娘也真是可笑,狗眼不識泰山,府尹是沒來,府尹的親侄女可是來了。那少女卻是笑著說道“他還不算傻,竟收下了棉衣呢。”
這時,身后突然來了一群官兵,其中兩人還押著一個黑衣男子。領頭的官兵向少女行禮“嬋小姐,罪奴已經伏法,敢問如何處置?”少女顧月嬋這時已經要踏進馬車,聽了這話,右手停下挑門簾的動作,回頭笑靨如花地說道:“大膽惡奴,竟敢偷盜府印,按律,就地杖殺。”
……
安靜的房間里,只能聽見茶水流過杯壁的聲音。顧月嬋品著香茗,眼眸卻瞟向坐在對面,一身騎射胡服的的年輕男子。那男子滿頭發辮,五官深邃,容貌英俊;上挑的眼尾藏著淡淡的笑意。
“遲云,上次延峽關一別,你我已有半年多未見了,此次重逢,不知你能在朔州城留多久呢?”顧月嬋放下了茶杯,對著那男子問道。
遲云拿過她的茶盞,又給她續了一杯,沒有立即回答,片刻后才說道“父王命我來朔州監察胡漢往來財事,應當會停留一段時日”他把茶杯推至她手邊,語氣古井無波。
顧月嬋的表情微妙起來,動了動嘴,卻不敢開口。她藏起來心思,對他說“那就再好不過,朔州又來了些新鮮玩意,我正愁沒人陪我去看呢!既然遲云你在,本小姐就賞你這個臉啦”遲云聽了,彎唇一笑,回答道“顧小姐如此相邀,那是遲某榮幸之至”顧月嬋轉了轉眼珠子,笑道“好啊,后日卯時,一言為定!”
時間到了,太守府的管事派人來催顧月嬋回府。她看了看遲云,轉身離開了他下榻的客店。等顧月嬋離開后,從門外才走進來一名灰衣武侍,是遲云的親衛阿木頓。
“少主當真要去?別忘了谷邪可汗要我們來做什么!總不會少主要從顧小姐那里…”
“住口!阿木頓”,遲云制止了他下面的話,瞥了他一眼,說道“父王的吩咐,我自會給他交代,我的事,跟阿嬋沒關系。我告訴你,不要在阿嬋面前做什么出格的事!”阿木頓聽了這話,只能轉轉眼睛撇撇嘴。還出格的事,恐怕想做出格事的,另有其人吧。不過這話,他也只敢在心里說說。阿木頓站了一會,退下了。
這邊,顧月嬋已經回到太守府,跟叔父嬸母請了安就回到了她的院子。她在床榻上小憩,侍女璇璣在門外喚她是否要去用膳。她沒出屋,只說已請示叔父嬸母不去用膳了。
多快啊,明日就是第八個十月初二了。顧月嬋擦擦眼角,笑了起來。后日是十月初三,她就要去找遲云了……
“哎,是你呀!”草原上響起少女清脆的喊聲,語氣上揚。十歲的顧月嬋在家仆的陪同下,到北郊馬場騎馬。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之前那個沒錢吃面的小乞丐。
少年顯然收拾了一番,沒有之前那么狼狽不堪。他扎著發辮,穿著短身坎肩馬甲,黑色緊身長褲,蹬著馬靴,看樣子是馬場里馴馬的長工。場主讓他來給顧月嬋牽馬,顧月嬋掃他一眼,初始沒在意,因為這時的他跟之前那個小乞丐沒什么相像的。不過,她認得他左邊濃眉處的那道小紅疤,認得他那雙深邃漂亮的大眼睛,她認出了他。
衛兵伯玉奇怪的問她“嬋小姐,您認識他?他是?”顧月嬋笑了,回頭對伯玉說“他就是那個小傻瓜,沒面吃,沒棉襖的那個!”這,這怎么可能呢?伯玉不相信,“小姐,那胡人,他都長這個樣子,您怎么知道……就是他”
顧月嬋沒有再回答他,踩著胡凳跳下馬,朝著那剛剛走遠的少年追去。她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乞丐,沒想到真的是你!你找到差事和落腳地啦?”顧月嬋的語氣異常驚喜,面上笑容明艷。少年許是不喜歡她故作熟稔的動作,亦或是,不喜歡她對他不太尊重的稱呼,總之,后退了兩步。
后來,顧月嬋就常常去北郊馬場騎馬了。后來,她就知道了,和她猜的沒錯,他是胡人,只不過他的母親是漢人。他的胡人父親有很多妻妾,那些胡人女姬嫉妒他母親的美貌和地位,輕視他的胡漢血統。在母親去世后,一位父親頗為寵愛的胡姬迷惑父親,千方百計地把他趕出家門。所以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朔州城。
“沒關系,以后就有我給你撐腰了!只要有人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號!”顧月嬋從草地上坐起來,側過臉看向他。“可是認識了這么久,你都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的名字用夏奴國語怎么講?用漢話又怎么講呢?”少年深邃的雙眸望著這片遼闊的天空,輕輕說出兩個字“遲云”,“遲,是我母親的姓”他補充道。
“遲云,遲…云,聽起來很普通,有什么意思嗎?”顧月嬋似乎覺得,這么漂亮的少年不應該有如此普通的名字。遲云聽到她的疑問,笑了。
“我母親在漠北生活十三載,都未尋到真正的歡喜和幸福。在漠北,她唯一羨慕的,是長生天上自由自在的白云”顧月嬋聽到這里,臉色凝重起來。也許是想起了母親,遲云的表情格外柔和。“母親給我取名為云,是希望我做一個不受束縛,自由灑脫的人”而他的夏奴族名字是他一生的恥辱,他不愿提及。
“遲云,你究竟,肯不肯陪我看月亮……”顧月嬋抓著被角,夢中輕輕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