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不就是這個調(diào)子么？我們活著就是這么一大段又凄涼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曹禺《北京人》

1、

天色越來越晚，窗外雨下得很大。

屋子里沒開燈，肖競陽對著黑了屏的電腦發(fā)呆，指間的煙已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他還在想哥哥對他說的話：

這些年總算掙到一點(diǎn)錢，無論如何，移民是夠用了。你跟我們一起走，加拿大生活環(huán)境好，我們在湖區(qū)買房子，夠一家人住的。你過去了繼續(xù)讀書，小陽，我一直遺憾耽誤你念書的事……

哥哥對人生的規(guī)劃總是清晰實(shí)在：讀書，一級級讀上去，留校，再一級級升成教授。為賺外快幫補(bǔ)家用，課外還做一些軟件開發(fā)工作，幾年下來做成了，賣給大公司，分到的錢足夠他退休，帶著太太，孩子，還有他，唯一的弟弟，一起退休。

他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孩子，變成了一個很成功的男人，收入豐厚，家庭幸福，太太是大學(xué)時的女友，跟他同甘共苦過來的。

是不是這樣，人生就圓滿了呢？肖競陽問自己，是不是他也要沿著哥哥的路一直走下去，才算是對的呢？

哥哥對他的愧疚，對他的愛護(hù)，他當(dāng)然比誰都清楚。

只是，還有一件事也同樣清楚：那是哥哥的人生，不是他的。

門外有細(xì)微的動靜，仿佛有人走錯了門，這也不奇怪，大學(xué)教工的宿舍樓里，走廊又長又黑。他走過去，拉開門看看，是誰這么迷糊，也許是隔壁小李，來找他喝點(diǎn)啤酒。

后來，肖競陽后悔自己的不假思索，如果當(dāng)時他穿的是套西裝該多好，如果腳上是皮鞋不是拖鞋該多好……至少，也該有件T恤，在這樣重要的時刻，無論如何，不該打赤膊。

他開了門，完完全全地傻在那里，心跳甚至壓住了窗外的雨聲，一瞬間，往事排山倒海而來。

她的鑰匙打不開他房間的門，但打開了他的回憶。

2、

董凡玉在雨里走了足足一個小時，校園很大，她又是新來的，拖著行李箱四處兜圈子，怎么也找到教工宿舍樓。她心里空空的，比平時笨了很多，一小半是因?yàn)槟吧沫h(huán)境，一大半是因?yàn)榈胗浥畠海鍤q的孩子乖得驚人，不哭不鬧，跟媽媽說了再見，又小聲說：明天你要來看我呀。

她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媽媽當(dāng)然要來了，媽媽接你去新房子。好好睡，明天見！

女兒能在學(xué)校附屬幼兒園住下，自己只有去剛剛分配的宿舍。拖到快下班人家才通知她去辦手續(xù)，后勤處的周處長那雙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過分親熱地把鑰匙塞給她：董老師，你這間比別人的都大些喲。趁機(jī)拍拍她的手心，那手掌肥肥的，濕粘粘帶著手汗。

這樣的齷齪事董凡玉經(jīng)得多了，平靜地說了聲謝謝，收好鑰匙，簽了字就走。一個離婚女人，略有幾分姿色，就得到處給男人占便宜，這是天經(jīng)地義，社會的潛規(guī)則，不見得非要在娛樂圈里才發(fā)揮作用。

她只是擔(dān)心女兒，一次次地搬家怎么受得了，晚上沒有媽媽，她會不會做惡夢？上廁所找誰幫忙，她那么懂事，一定不敢喊阿姨帶她去。

一直等找到了宿舍樓，從電梯出來，迎面是一面大鏡子，董凡玉才看到自己有多狼狽：頭發(fā)，衣服，褲子，都濕得滴水，行李箱拖過去，一路是兩道長長的水痕。

她打了個噴嚏，加快了腳步，這個時候千萬不能生病。是的，等你成了媽媽，你最好永遠(yuǎn)不要生病。萬一病了，女兒怎么辦呢？

長長的走廊到了頂，董凡玉覺得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對面的房門縫里有明亮的燈光，這一間是黑的，那么，很顯然，分給她的宿舍就是沒開燈的了。

她錯的很巧，去開的是別人房間的門，自己的宿舍恰好是開燈的那間。

后來，她一想到自己狼狽的模樣就哭笑不得，如果那天沒下雨該多好，即使不打扮整齊，至少，也不應(yīng)該是個落湯雞。

鑰匙插不進(jìn)去，再試，還是不行。

門一開，一個高大赤膊的男人站到她對面，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他背后是黑洞洞的，她背后是走廊昏暗的燈光，那燈光給她勾勒出一個鮮明的輪廓，烏黑的頭發(fā)，大眼睛里滿是不解，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她自己從來不知道的，好奇和同情……就跟他記憶中的人一模一樣。

3、

他們很快就解釋清楚了這場誤會。

董凡玉再三說：“打擾你了，真對不起，我以為沒開燈的是空房間，開錯門，打擾你了。”

肖競陽看著地面說：“沒事，房管處告訴我們說對面要來人了，我就過去簡單打掃了一下，開了燈，所以才……對不起。”

董凡玉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給他：“我叫董凡玉，來這里圖書館上班的。”

肖競陽輕輕地握了下她的手，臉有點(diǎn)紅：“肖競陽，我在網(wǎng)絡(luò)部，回頭我給你裝電腦。”

他接著問她：“你，你餓不餓？”

問得董凡玉鼻子有點(diǎn)酸，從早晨下飛機(jī)，報到，安頓女兒，認(rèn)識單位同事，找宿舍，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從來沒有人問她餓不餓，她自己也忘了，只要女兒能吃飽，她也跟著飽了。

肖競陽把門一下推開，拉亮屋子里的燈，手忙腳亂地把一些雜物推開，露出一只電鍋。

“你在我這里做吃的吧，很方便，米也有，還有……你換換衣服……我到對面去。”

他逃跑一樣地鉆進(jìn)對面房間。董凡玉這才想起來，衣服都濕得裹在身上，難怪他連正眼都不看她。她苦笑了一下，心想今天真是丟臉到家了。

她坐在房間里唯一的一把電腦椅上，一邊打開行李箱找衣服，一邊對著對面的門說：謝謝你啦。

那邊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還是聽見他很小聲地說：沒事。

等她換好衣服，真的煮了碗米粥喝下去，身上暖和了很多，頭發(fā)也干了一半。他走過來，對她說：“你睡這邊吧，我睡到對面去，那邊什么都沒有，你不能住。”

他用的是近乎“命令”的口氣，董凡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提起一只睡袋在他面前一晃：我早準(zhǔn)備好了。接著，又從行李箱里拿出一只疊好的充氣床墊：“喏，還有這個，充上氣就行了。”

離婚后她一直過得像野營，換了那么多出租屋，這兩樣?xùn)|西向來都是隨身攜帶。

他接過床墊和氣筒，很快幫她充好氣，扔到對面房間的地上。地面他一早擦過了，很干凈。

謝謝。

沒事。

早點(diǎn)睡吧。

好……有什么事你找我，不用敲門，喊我就行。

董凡玉鎖好了門，鉆進(jìn)睡袋，心想這個鄰居真不錯，但是誰知道呢，遇到過那么多壞房東，合租室友，他們還不是一開始都這么客氣，熱心，后來才露出色狼的真面目嗎？……女兒睡得好不好呢？上廁所敢不敢叫人？……她很快睡了過去。

肖競陽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再也睡不著。

4、

他幫她裝了電腦，連上網(wǎng)線。

他跟搬家工人一起，把她從舊貨市場買的家具抬進(jìn)去。

他提著工具箱，給她的房間里釘了很多擱板，每塊擱板上都擰了好幾顆螺絲，保證結(jié)實(shí)。

他把那些書畫立軸統(tǒng)統(tǒng)掛在她指定的地方，整個房間一下被那些龍飛鳳舞的大字照亮。

他去郵局把她的幾大包行李背回來，像個駱駝一樣，汗流浹背。

他和她的女兒握了手，為了配合孩子的高度，他跪下半條腿，很嚴(yán)肅地跟那個小女孩打了招呼。她也很嚴(yán)肅地把小手放在他手里：“我叫怡顏。”

隔壁小李忍不住笑：“陽哥，你是求婚哪？”

他瞪了一眼，小李不敢開玩笑了，他看出肖競陽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是了，那女人漂亮是沒話說，可畢竟是離婚的，還帶個孩子……小李搖搖頭，大學(xué)里好看女生多得是，而且都在戀愛的年紀(jì)，干嗎非要找離過婚的呢？

傳到肖競辰耳朵里，事情已經(jīng)變成這樣：“肖老師，你弟弟跟新來的那個，圖書館的女人……嘖嘖嘖嘖，兩間宿舍，打通了就是一家子，哈哈。”

他沉下臉，就當(dāng)沒聽見，讓說閑話的人自討沒趣地走開。

董凡玉很快熟悉了這里的工作環(huán)境，跟上海的條件是不能比，圖書管理的系統(tǒng)也很落后，人情倒是比上海近，每天都有人熱心地過來問你多大年紀(jì)了，幾個孩子，老公是干什么的，一聽說離婚，趕緊又露出一臉惋惜的神色，接著就追問是為什么離的，財產(chǎn)怎么分的。

她就是笑笑，不說話。她知道轉(zhuǎn)身這些人就會說她假清高，有什么關(guān)系呢？要堅持點(diǎn)什么，就總要先失去點(diǎn)什么，成年人的世界，不過如此。

她平時穿一件藍(lán)布大褂，戴兩只古老的套袖，板起一張秀麗的清水臉，安靜地幫學(xué)生查書，換圖書證。自從董凡玉到這里，圖書館里的男學(xué)生們成倍增加，單身的男老師也常來晃，查些老掉牙的資料。

圖書館主任喬老師，慈祥的老阿姨，也忍不住打趣：“小董啊，你來得好，你來了我們搬資料的勞力多了很多。”

董凡玉只好還是笑笑。

旁邊搬資料的男生們個個漲紅了臉，那點(diǎn)羞澀的小心事就這么被窺破了。

晚上去幼兒園接怡顏，有時候肖競陽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主動上門給幼兒園修理電腦，開始大家還以為他是哪位老師的男朋友，后來才知道，他是為了那個新來小女孩——的媽媽，那個脂粉不施，瘦瘦的單身女人，美是美，離過婚……

接孩子如果碰到一起，他們從來不一起走。

她們母女在前面慢慢走，說著話。他隔著大約十幾米的距離，在后面跟著。

有次被肖競辰碰上，他跟董凡玉互相問候了一聲，接著，從肖競陽身邊走過去，什么也沒說。

5、

肖競陽很晚才回宿舍，他買了一袋櫻桃，敲了下對面的門，放在門口。

等董凡玉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關(guān)好了自己的門。

董凡玉把那袋櫻桃拿進(jìn)去，心里算著：這是第二十四……不對，二十五次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一早就有好事的人告訴過她，肖競陽沒學(xué)歷，是靠哥哥才在大學(xué)里找到職位，聽說還坐過牢，看他左手常年戴手套，那里面缺個手指，不是小偷就是賭徒，總之不是好人。雖然在學(xué)校里挺老實(shí)的，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董凡玉還是微笑著，聽完了這些話，笑得臉有點(diǎn)僵。這些人操心早了，她也從來沒想跟這個人有什么發(fā)展。

不，不是因?yàn)樗遣皇呛萌耍且驗(yàn)樽约骸ｋx過婚的女人，心里有個恥辱的烙印，在古代，她是地道的“棄婦”。

她最常做的惡夢，就是搬離夫家那一幕：

婆婆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拿了什么，沒拿什么，直到收拾完，才隨口問一句：你有車子拉行李嗎？

前夫玩著手機(jī)，搶先說：我可沒空送你。

董凡玉背了包，拖上箱子，公公幫她推著嬰兒車，兩個人到了樓下，叫來出租車，她不忍心看公公的臉，說了聲：爸，我走了，以后你多保重。

公公老淚縱橫：孩子，我沒臉再見你爸爸了，我一直都當(dāng)你是女兒……

公公和爸爸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上下鋪，多年的老友，公公在上海當(dāng)了大學(xué)副校長，董凡玉聽了爸爸的話，特地報考過去。果然，四年里公公都叫她周末去家里吃飯，百般撮合她和自己的獨(dú)生子。前夫跟她一樣是家人的乖小孩，年貌相當(dāng)?shù)囊粚Α；槎Y那天場面盛大，爸爸第一次喝醉了，女兒那么美，親家那么周到，婚房那么寬敞漂亮，以后女兒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落地生根，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只是，再美滿的姻緣，也經(jīng)不起“后來”的拷問。

后來，婆婆開始旁敲側(cè)擊地說她沒有嫁妝。

后來，懷孕時反應(yīng)強(qiáng)烈，丈夫開始徹夜不歸。

后來，生下了早產(chǎn)的女兒，只有公公和保姆過來送飯。

再后來，丈夫離家出走，他的外遇跑來攤牌，果然，是婆婆最喜歡的那種本土小姑娘：俊俏伶俐，家雖然住郊區(qū)，趕上拆遷有好幾套房子。

上海的房子，比金子更貴，這就是幾千萬的產(chǎn)業(yè)了。女家也十分樂意嫁到大學(xué)校長家里，不計較是二婚，不計較尚未離婚。家里有老婆又怎樣，不過是沒根基的外省人，生的還是個女兒。

董凡玉帶走的只有隨身衣物和三個月大的怡顏，報復(fù)他們？恨他們？打一場官司讓他們不安生？實(shí)在沒這個力氣。財產(chǎn)是人家的，她不屑爭什么。從小學(xué)習(xí)書法，講究橫平豎直，這點(diǎn)傲慢清高的文人氣，在被別人虧待的時候全部顯露出來，于是就為那個清白的名頭，吃更大的虧。

工作本來也是公公給安排的，大學(xué)的圖書館員，她不想靠著這點(diǎn)恩惠呆下去，年底考上了C市的研究生，圖書管理專業(yè)。繁華似錦的大上海，終究不是安身立命之地。前夫的新夫人進(jìn)門四個月，新產(chǎn)一白胖男嬰，滿月酒恨不得請全世界的人參加。

公公和保姆送她去機(jī)場，三年夫妻，不如保姆長情。老阿姨給怡顏?zhàn)龅男〔夹恢北４嬷９е鴮O女，臉貼臉好一會兒才放手。

到了C市她才看見公公塞進(jìn)她行李的信封，里面是兩千美金，想來是他的私房錢，送給她防身。是在那時，董凡玉哄睡了女兒，捧住信封，這才好好地哭了一場。

研究生畢業(yè)再加上以前的工作經(jīng)驗(yàn)，找工作容易些，母女倆又輾轉(zhuǎn)來了N市，離娘家近一點(diǎn)，而且，大學(xué)給正式的編制。

好幾年過去了，走了幾個城市，也沒遇到合適的人。她心如死灰，懶得去找。另外，男人都想撈點(diǎn)便宜就走，沒有人這么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她們母女當(dāng)回事來對待……現(xiàn)在有了，又怎么樣呢？

那袋櫻桃很甜，她吃了幾個，剩下的存進(jìn)冰箱，留給女兒吃。送櫻桃的人……她嘆了口氣，在心里對他說了對不起。

他人好，他善良，他盡力照顧她們母女，然后呢？

然后他想要什么，上床？這樣的人不是沒遇到過。結(jié)婚？那就是開玩笑了。

再說，誰說結(jié)婚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她失敗的人生，就是活見證。

5、

兄弟倆進(jìn)行了一次很別扭的談話。

“你們有沒有？……”

“哥你說什么，我跟她連話都很少說。”

“那就好。小陽，最后你還是要跟我們一起出國，到了那邊，讀書很容易，移民身份學(xué)費(fèi)也不貴，你考研耽誤了幾年不怕，下苦功讀回來就是了，你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沒讀書很遺憾。可是你也知道，我自考也有文憑，雖然沒讀研，我覺得自己水平也不差，不用非要去讀正規(guī)的碩士，博士。”

“你還是不明白我的用意……”

“我知道你的用意，就是把我變成另一個你，哥，那不是我！”

肖競辰看著弟弟的臉，忽然頭又疼了起來，他用兩只手使勁地搓著太陽穴。

“……我知道你長大了，我不是要你做另一個我，當(dāng)年，你是因?yàn)槲覜]上大學(xué)的……”

“所以你就要補(bǔ)償我，可是你很累，我也很累。我得再告訴你一次：當(dāng)年我沒后悔，現(xiàn)在，將來我都不后悔，是我愿意去坐牢的。”

肖競辰不能相信，自己已經(jīng)三十六歲，再說起這件事，還是淚如雨下。

“是的。是我愿意的。那場群架算是輕的了，至少沒有人命。抓的還不是我們這些沒有門路的。當(dāng)時，如果你也被抓走，改變不了任何事。我的選擇是對的，你那時都被大學(xué)錄取了，你應(yīng)該去讀書。你沒有虧欠我什么，這么多年都是你照顧我……”

肖競陽也哭了。

無論怎樣的相濡以沫，最后還是要分道揚(yáng)鑣。注定了要有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愛情。沒有誰能照顧誰一輩子，也沒有誰能規(guī)劃誰的生命。

這一層揭破了，反而沒那么別扭了。

7、

董凡玉大部分的額外收入，來自那個書畫論壇。

還是上大學(xué)時她就是那里的老會員，里面是全國各地的專業(yè)書畫人士，有人是書法協(xié)會秘書長，有人是古董專家，也有人專門在里面做中介，給書畫買賣牽線。

離婚后是她最缺錢的一段，一連半年，都在給中介們打工，人家說好了尺寸，寫的內(nèi)容，她就下班后磨一大碗墨，用最快的速度寫好。她仿得最多的是董其昌，那是學(xué)書時爸爸就不齒的人，她學(xué)得是正宗顏體，正氣凜然。但是，落魄了，不去做自己不齒的事，又怎么給女兒更好的生活呢？

每次寫完，她都苦笑一聲：賣字比賣身好吧。寫點(diǎn)仿品，胡亂署幾個假的名號，沒有做贗品賺錢多，但比做贗品干凈。

找她最多的人，ID叫太白，漸漸合作多年，他已經(jīng)成了她的半個經(jīng)紀(jì)人，不遺余力地推銷她的作品：高仿董其昌！真品您買不起，仿品也是精品呀！董其昌一副上千萬您還買不到，都在博物館里掛著，我們高仿跟他的一模一樣才收您兩萬，掛床頭掛書房隨您便。——這便宜哪兒找去！

太白本人并不那么痞氣，相反，他文質(zhì)彬彬，從來都很客氣，付錢準(zhǔn)時，從不拖欠。第一次見面，他送了一個翡翠墜子給她，說是給孩子玩的。那翡翠水色清澈剔透，外行也看得出價值不菲。

董凡玉倒也沒推托，她知道，他在她身上賺得不少。

搬家到這邊，這還是太白第一次上門取貨。他帶了一斤極品毛尖給她，她道了謝，沏一杯端給他。

幾副字他看了看，贊道：越寫越好了，這幾個字可以亂真。

董凡玉微笑一下，太白是懂行的，他說好那就真的是好了，她自己看多了，反而沒感覺。

太白看到墻上的條幅，眼睛一亮，董凡玉趕緊擺手：“那個不賣……是我爸爸剛寄來的。”

太白低聲念：“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他念了幾遍，嘆了口氣：“令尊想你想得苦。”

董凡玉眼睛看著窗外：“……我媽病了幾年，我爸走不開看我，我這邊又要帶孩子……唉，搬到這邊，我就圖離家近點(diǎn)，過陣子回家去看。”

太白說：“下周我就去S市，要不，去拜會下老先生。董先生就是太清高了，我們這樣的人，多半不給進(jìn)門。”

董凡玉說：“是，像我出來賣字，都不敢用真名，怕給爸爸知道。”

太白得意一笑：“不用真名一樣走紅，你那方‘石頭’的印，就是品質(zhì)保證。‘石先生’行內(nèi)有名。最近有個女的也賣價好，叫夢玉，開始以為是你，后來看出不是……要小心喲，她寫得，功力比你還深厚些。”

董凡玉答應(yīng)幾聲，不放在心上。本來這行當(dāng)魚龍混雜，出來個把高人也不奇怪，而且，跟自己一樣做了賣字的工匠，身份又能高貴到哪兒去。為玉則碎，為瓦則全，作塊石頭吧，遮一下自己爹媽給起的本名，不然爸爸要是知道自己在做仿品賣字，該怎么痛心。

太白出門時董凡玉去送，他還作了個揖，配上那身中式打扮，很有點(diǎn)好笑。隔壁小李和肖競陽打球回來，正看到這一幕，小李做個鬼臉，肖競陽卻沒有笑，他警惕地看著那男人的背影。

8、

薛雪是來訪的第二個客人。那條幽暗的長廊，讓人越走心越下沉。

薛雪在大學(xué)宿舍樓住足十年，對這環(huán)境并不陌生，甚至有幾分親切。這里批量出產(chǎn)苦學(xué)生，窮老師，生活清苦是一定的，不過，也就是幾年時間，走出去，海闊天高。

心里的那點(diǎn)酸苦，不是為自己，是為董凡玉，她一向是朋友中的小公主，父母的掌上明珠，大學(xué)畢業(yè)就風(fēng)光出嫁。想不到的是，回國通的第一個電話，聽的就是她離婚的消息。薛雪深深后悔忙于學(xué)業(yè)忽視了朋友，反過來董凡玉安慰她半天：“沒什么的，真的。”

董凡玉老早就在門口張望，薛雪趕緊跑了幾步，兩個人拉住手，端詳著彼此。“你瘦了。”幾乎是一起說的。

薛雪摘了大眼鏡，露出清爽的五官，配上智慧的大腦門，前途無量的女教授。董凡玉微笑時眼角有了淺淺細(xì)紋，濃密的頭發(fā)攏到后面挽一個規(guī)矩的發(fā)髻。薛雪的心里又是一陣翻騰，這不是她記憶中的好朋友，那個永遠(yuǎn)嬌俏可愛的小美女到哪里去了呢？

董凡玉知道她在想什么，沖她笑笑：“我們長大了。看你，多愁善感那不是陸蝶的事嗎？”

薛雪趁勢把話題轉(zhuǎn)開：“說起她我就生氣，一聲不響地跑到歐洲，都不找我。”

董凡玉拉開房門，“你看看這是誰？”

薛雪再也想不到，房間里一派光亮，一個小女孩從靠窗的大幾案上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她。

烏黑的頭發(fā)，粉紅的蝴蝶結(jié)，雪白的皮膚……那才是當(dāng)年她認(rèn)識的董凡玉。她幾乎恍惚起來，仿佛大家還是小孩子，要相約了上學(xué)去。

耳邊卻聽見那孩子清脆的問候：“薛姨，你好，我是怡顏。”

薛雪強(qiáng)把眼淚咽回去，笑著對董凡玉說：“想不到，你還是林妹妹，轉(zhuǎn)眼我就成了薛姨媽。”

敲門聲起，兩個人都是一楞，怡顏跑去開門，一邊回頭說：“媽我請肖叔叔來修電腦。”

董凡玉微皺了下眉：“又麻煩人家？”那邊一個悶悶的男聲傳過來：“不麻煩。”

怡顏歡呼一聲：“肖叔叔買了宣紙給我，謝謝肖叔。”

董凡玉一邊道謝一邊去提，厚厚的一捆，沒提動。他一提提到條幾的邊上，放好，跟著把筆記本電腦拔了電源，說：“我拿到那邊修，你們聊。”

怡顏跟著跑：“我也去，肖叔給我看一鍵還原。”

薛雪推推董凡玉：“這人不錯，放以前，當(dāng)然是配不上你，但是現(xiàn)在你就別太挑了。”

董凡玉反駁：“說什么呢，還是那么直，誰受得了。”

薛雪說：“你跟陸蝶一個毛病，太敏感。咱們理科生，搞不來你們文科生那一套。”

說起陸蝶，兩人又想起中學(xué)時三個好朋友作伴的舊時光，課間十分鐘也要約在一起，說說悄悄話。那時說得最多的是陸蝶的家事，高中一年級父母離婚，她跟著媽媽，吃了很多苦，眼看上了大學(xué)，母女倆要熬出頭了，她媽媽卻吃了安眠藥自殺，不想再拖累她。

好友經(jīng)過那些打擊，再沒有恢復(fù)過來，真的成了滿世界游蕩的蝴蝶，不知在那里落腳。

往事成煙，讓人一時黯然無語。當(dāng)年那么同情陸蝶，現(xiàn)如今輪到自己，單親媽媽帶著女兒，命運(yùn)循環(huán)往復(fù)，不換情節(jié)，只換演員。

半晌，董凡玉才輕聲說：其實(shí)，我也想過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我撒手了，他們怎么辦？

薛雪把臉轉(zhuǎn)過去，聲音變了調(diào)：“少胡說……”

人長大了，憂多樂少，太多的辛酸在胸口泛起，卻又不敢抱頭痛哭。薛雪臨走留了一張卡給董凡玉，里面有筆款子，是她跟陸蝶給孩子出的大學(xué)基金。

董凡玉沒推辭，雖然她的錢夠用，但這是老友的心意。有人心疼，才覺得她永遠(yuǎn)需要照顧，否則像前夫把她母女一丟，死活由她們自己掙扎。

9、

肖競陽洗了手和臉，把那盆淡淡的血水倒進(jìn)馬桶，接著又把褲子泡起來，撒了不少洗衣粉。

下午的陽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有點(diǎn)刺眼，他很專心地一下下搓著，連董凡玉站在他身邊都不知道，直到他略一抬頭，看到了那雙秀氣的腳。

她靜靜地遞了一包紙巾給他：“你鼻子上還流血。”

他一陣子恍惚，眼淚幾乎要流下來，他們離得很近，卻又那么遙遠(yuǎn)，十幾年的光陰就就這么從指頭縫里漏過去了，他記得她，而她不記得他。

她說：“何必跟張武打架呢？不是說他親戚是教委的高官嗎？”

他不吭聲，也不擦鼻子，把那包紙巾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她的習(xí)慣沒變，這么多年，還在用史努比的小狗紙巾。

她又說：“他沒怎樣我，不跟他出去吃飯，被他說幾句氣話，沒什么，他人不壞。你打他，就成了你不對。再說，那又是你上司……”

董凡玉想了想，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了口：“這對你名聲不好，我是離婚的……”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都是淚，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不知為什么，這樣的眼神她好像在哪里見過。

董凡玉還是要把話說完：“像單親的女人，一般只能找離過婚的了，你不要耽誤自己。”

她沒有想到的是，他把手按在她的嘴上，很粗糙的手指，這是他們第一次的身體接觸……是第一次嗎？歲月的灰塵，遮住了眼睛。

他平靜了下來，縮回了手，誠懇地看著她：“要是你愿意，就嫁我。”

董凡玉萬沒想到他直接說出這句話，轉(zhuǎn)回了身，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坐過牢，傷害罪，恩，就是那種流氓打群架。父母去世了，沒有錢，我偷過東西，后來不偷了，自己割了一個手指。我沒有學(xué)歷，在監(jiān)獄里自考的本科，后來考研，每次都差幾分。家人就一個哥哥在本校當(dāng)老師，你也認(rèn)識的。他們快移民了……我沒有房子，存了一點(diǎn)錢，我懂技術(shù)，以后可以出去到公司做事，薪水比大學(xué)高。我想娶你，你覺得行嗎？”

他把一生都說給她聽，謙卑地請她做決定，她背對著他，站了很久。

她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她說：“不行……真對不起。”

她不敢回過頭，害怕給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如果她回了頭，看到的就是他臉上的眼淚。

肖競陽打過無數(shù)次架，沒想到最痛的是這一次，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狠狠地傷了他的心。

10、

肖競陽辭職了，沒跟任何人告別。

董凡玉還是聽小李告訴她的，小李用了個古代的詞：“得罪了權(quán)貴，逼上梁山。唉！”他其實(shí)還有一句沒敢說：真是“紅顏禍水。”

怡顏一連好幾天都心情低落，她想不明白為什么肖叔說走就走了。“他說學(xué)會了殺毒，還有一鍵還原，我就能給媽媽當(dāng)網(wǎng)管了。可是我還有很多東西不會呀。”

董凡玉假裝沒聽到女兒的抱怨，她在寫陸游詞：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

寫到“腸”字收尾，手腕竟然一顫。她把那張紙團(tuán)了，扔掉，重鋪一張再寫。

周末接了女兒回宿舍，一邊做飯，一邊聽女兒放老歌給她聽，多半都是張國榮的，《路過蜻蜓》，《追》，還有《當(dāng)年情》:

輕輕說聲漫長路快要走過/終于走過明媚晴天……擁著你當(dāng)初溫馨再涌現(xiàn)/心里邊童年稚氣夢未污染……

董凡玉笑著把菜擺好，說：“好啦好啦，你比我會懷舊，這些歌哪是你聽的。”

“肖叔給我下載的。他說是他小時候愛聽的，他說那時很窮，經(jīng)常吃不飽，在街上聽到歌，跟著學(xué)，就不那么餓了。媽媽，你小時候窮嗎？”怡顏同情地看著媽媽，在她心里，顯然大人們都活在吃不飽穿不暖的舊社會。

“我沒有呀，媽媽小時候過得很好，從來沒挨過餓。”董凡玉看著女兒的小臉，心說是有了你，我反而經(jīng)常挨餓，忙著照顧孩子忘記吃飯的時候太多了，但是，哪個媽媽不是這么過來的？

對門宿舍空了出來，里面收拾得很干凈。董凡玉有時會看著一個地方發(fā)呆，在那里，曾經(jīng)有人向她求婚。

他去哪兒了？可能是跟哥哥移民了吧，這樣也好。自己要照顧女兒，父母年紀(jì)也大了，何必拖累別人呢。

那一場架打過，再沒人敢找董凡玉的麻煩，她跟同事也疏遠(yuǎn)了很多。

接了女兒放學(xué)，有時她們會同時回頭過去，看是不是有人跟在后面，那個高大沉默的男人，沒有再出現(xiàn)。

11、

國慶長假，董凡玉終于回了家。怡顏一路歡叫著：“恩奶，牙牙！”

董凡玉輕聲糾正她：“是姥姥和姥爺。奶奶和爺爺在上海。”

爸爸一把把外孫女摟在懷里，“叫什么都好，都是乖寶貝。”

董凡玉聽不得這聲“乖寶貝”，爸爸從小到大，都是這么叫自己的。可是，眼看著自己四處飄零，被人離棄，還配做爸爸的乖寶貝嗎？

家里窗明幾凈，小院里的葡萄架也歸置得很清爽，掛了累累的果。爸爸老了，還是這么勤快。董凡玉下廚做飯，做女兒時嬌生慣養(yǎng)，現(xiàn)在能手腳麻利地做出八個菜，順帶還把廚房的瓷磚擦了一遍。這樣的功夫，不用說是生活磨練出來的。

媽媽身體還是很虛，爸爸把她從輪椅上抱起來，放到座位上。就這么一動，頭上就出了汗。

董凡玉哽咽著說：“都是我不好，讓你們這么辛苦。媽我們請保姆，我有錢。”

媽媽說：“不用保姆，媽想你早點(diǎn)有個好歸宿。”

爸爸也附和：“找個好男人我們也放心。爸也有錢，不用你擔(dān)心。”他忽然有點(diǎn)羞愧，又忍不住跟女兒坦白：“爸爸現(xiàn)在，做仿品了……價錢還可以。”

董凡玉看到爸爸新刻的那方專做仿品的印章：夢玉。她忍了很久的淚終于決堤。

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就算平凡也是一塊玉，父母的珍寶。她賣字時，寧愿叫自己做石頭，不敢玷污父母給的名字。

想不到的是，一貫清高的爸爸，為了生計也要賣字，他時時夢見的不過是女兒，他一生的乖寶貝。

為什么那么多的孩子不敢回家？因?yàn)樘林氐呢?fù)疚感，因?yàn)楦改感闹械挠瘢粴埧岬纳钅コ闪耸^，怎么敢再和父母見面？看著父母的皺紋和白發(fā)，情何以堪，又怎么能再被父母捧在手心，如珠如寶地看待？

12、

晚上，董凡玉把父母的換洗衣服洗過晾起來，發(fā)現(xiàn)晾衣架是新搭的。她心想爸媽為歡迎她回家，真是處處用心。

書房里釘了好多塊擱板，爸爸的藏書整理得一清二楚。大捆的宣紙也放得好好的。

她心疼地說：“爸，你就是那么閑不住。照顧媽媽還不夠你忙的，還這么收拾家干嗎？我又不是客人。”

爸爸說：“不是我，是我的一個學(xué)生幫我。”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女兒，“人品不錯的孩子。”

董凡玉說：“爸又去教那些暴發(fā)戶了。有點(diǎn)錢就來買文化，你還說他們?nèi)似泛谩！?

爸爸只是搖頭：“這一個不一樣，他……我和你媽媽都覺得不錯。”

爸爸含糊的語氣，反而讓董凡玉聽明白了：“好啦，你們啊又想讓我去相親。”

她是順勢嬌嗔一句，沒想到，父母一起點(diǎn)頭：“你們見見也好。”

媽媽輕聲說：“他說，你們認(rèn)識很多年了。可能是你同學(xué)吧，把你上學(xué)的路線，坐什么車，經(jīng)常穿的衣服，都記到現(xiàn)在。多半是你念書時拒絕過人家，傷心了，看著他不愛說話，一說起你就話多，他還說，想等你回家來，當(dāng)面再問問你還有沒有機(jī)會。”

董凡玉徹底糊涂了，她從小是資優(yōu)生，早戀別說經(jīng)歷，想都沒想過。

怡顏在旁邊笑：“我知道是誰。媽媽真笨。”她指著一塊擱板，“肖叔釘?shù)臅r候，我就在旁邊看，他用的螺絲都是這樣的。還有，他都是把宣紙靠邊放，不耽誤走路。”

她的心，開始越跳越快。

“他跟我說了身世，還找了不少人證，他家那邊居委會的干部，念書時的老師，后來的管教，還有他哥哥也打了電話。他說，本來不想回家鄉(xiāng)了，但是現(xiàn)在……他特別想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能負(fù)責(zé)任。我也沒有答應(yīng)他什么，不過這段時間，他來家里學(xué)臨帖，幫著照顧家，看得出是個很認(rèn)真，很實(shí)在的人。”爸爸溫柔地看著女兒，在他眼里，女兒還是那個永遠(yuǎn)需要被人保護(hù)的小姑娘。

“他前天剛來過，釘好了晾衣架，還留了封信給你，讓我先看過了，怕你嫌他字寫得不好。”爸爸忍不住笑了，“我說，這個是沒辦法的，她在幼兒園就參加比賽拿過獎了。”

13、

凡玉：

你好。我知道你不記得我了，但是我記得你，你讀高中的時候，去同學(xué)家玩，那時我跟人打架受了傷，你給了我一包紙巾。從那時我就記住你了，后來，我偷偷地跟在你后面，看著你上學(xué)，放學(xué)，回家。對不起，我是個壞孩子，現(xiàn)在也不怎么好。可是我知道，我從那時就喜歡你，一直到后來再見面，我還是喜歡你。

現(xiàn)在我找到了一家公司做軟件開發(fā)，薪水八千，還可以做一些兼職。我在你家附近租了房子，我能照顧你父母，也能照顧怡顏。你不知道，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跑到你們家小院旁邊，偷看你們一家人吃飯，我多想也有這樣一個家。

只要你愿意，就嫁我吧。我會做個好人，做個好爸爸。為了你，一定會。

肖競陽

他的字寫得不算太糟糕，腕力很強(qiáng)，幾乎快把紙劃破了。

董凡玉終于想起來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她遇到的那個狀元街男孩，他臉臟臟地蹲在路邊上，看著那么可憐。她心里難過極了，輕輕放一包紙巾在他的腳邊。

后來，她第二次去，被一群小混混截住，是他忽然跑過來，拉住她的手，一起跑出了包圍圈。他對她說：以后不要到這里來。說著，塞還她一包紙巾就走了，頭也沒回。

她是記得他的，只是他當(dāng)時的樣子跟現(xiàn)在太不同了，頭發(fā)又長又臟，臉上有種兇狠的，野獸覓食一樣的神情。

這件事她從沒跟人說過，現(xiàn)在她知道，原來自己從來也沒忘過。

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神情淡漠的中年人，在人海里浮沉，只是，我們不知道，有些人還記得我們當(dāng)年的樣子，對照起來，面目全非。

毀損，湮沒。沉淀，發(fā)光。

有些東西，經(jīng)歷過傷害和磨難，仍然可以花朵一樣開放在時間的枝頭，不肯凋零。比如青春，比如愛情。

14、

原來的狀元街破爛擁擠，到處是賣東西的大小攤位，隨時可以看見一幫幫的“古惑仔”。現(xiàn)在被推平了，建成了“狀元文化廣場”。三三倆倆的人在那里散步，聊天。

董凡玉找不到當(dāng)年遇到他的地方，平整開闊的方磚地，看不出以前街道的痕跡。她摸了摸臉，自嘲地笑了，自己也不再是十六歲的女中學(xué)生。

她轉(zhuǎn)過身去，就看見了他。肖競陽很鄭重地穿了一身西裝，新理了發(fā)，顯得有點(diǎn)滑稽。

她朝著他走過去，他鼓起勇氣，看進(jìn)她的眼睛。他們呆呆地看著對方，言語已成多余。整個世界變成透明，時間的河水從身邊滔滔流過，靠著回憶認(rèn)出了彼此，認(rèn)出當(dāng)年自己愛過的人，原來還在這里，還能相遇。

“你是什么時候認(rèn)出我的？”

“第一眼。你開錯了門，我看到了你，就對自己說：這一次一定不能錯過。”

“可是以后……”

“以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董凡玉含著淚，笑著說：“我相信你。”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為了不被難以置信的快樂擊倒，拉著她跑了起來。

中年人這樣不管不顧地奔跑看著很奇怪，只是在那一瞬間，他不是坐過牢的工程師，她也不是單親媽媽，他們又回到從前。

那時狀元街還是條嘈雜的老街，滿街放著港臺的流行歌，那時的他們，仍然是十幾歲的懵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