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落山風
- 蘭州大學學生
- 12435字
- 2019-11-05 23:48:11
8、
董凡玉本來說好了要陪陸蝶去買鞋,她卻在狀元街口被堵截了。
那也是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拉扯她的書包,跟她要保護費。看死了這種干干凈凈的小女生完全不懂這一套,稍微嚇唬嚇唬她就能撈點錢去買煙。
一只手伸進來,揪住一個孩子,一掄,董凡玉還沒看清楚,那只手又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拉,她身不由己地跟著跑了起來。
那只手很粗,很瘦,手心滾燙,還有汗。跑了兩條街,董凡玉才看清楚他的臉,呵他比她高一個頭,剃著光頭又長出頭發茬,他冷冷地說:以后不要到這邊來。
跟著,他塞給她一包紙巾。董凡玉想起了那個蹲在街邊流鼻血的背影,他轉身就走,另一只手上裹著紗布。
你的手怎么了?她剛來得及開口問。
不用你管。他頭也不回。
只記得陸蝶說他姓肖,是兄弟兩個,奇怪,難道他不上學嗎?董凡玉看著那包紙巾,就是她最常用的那種,印著史努比的。一個男生去買這種紙巾,未免可笑,何況那些隨時大汗淋漓的男生,沒有人用紙巾。
陸蝶自己去了美安商場,衣服鞋帽貴得驚人,穿慣了校服的她完全沒有經驗,胡亂轉悠。
最后終于找到減價的花車,里面是樣品和斷碼鞋,一大堆堆在那里,她仔細地挑。橙黃天藍太明亮,紅色綠色想都不用想,她找的咖啡,深藍,黑色,銀灰,這些顏色可以一直穿到七十歲。
終于給她挑到一雙銀色的,不帶任何裝飾,小小的后跟也很秀氣。算算價錢,正好花掉身上所有的錢。這讓她躊躇。
小寶?
這叫聲讓她渾身一震,楞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應。過了幾秒也不是幾十秒,她很艱難地轉身,張了張嘴,始終沒叫出那兩個字:爸爸。
陸清正也是一驚,他沒想到在這里看到女兒。
啊,你……在這里買鞋啊。他第一反應就是去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鈔票,望她的手上塞。
我不要。陸蝶把手攥成拳頭,他又望她的口袋里塞。她還是倔強地掙扎:不要,不要!
其實,陸蝶只是想聽他再叫一聲她的小名:小寶。小時候,她坐在爸爸腿上,小寶要這個,小寶要那個,小寶愛不愛爸爸?愛呀。爸爸也愛小寶。
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給她塞錢,急出一頭汗。
清正,你干什么呢?小寶哭了。一個溫柔的女聲傳過來。
父女倆同時停止了動作,對視一眼,這下真相大白,他叫的并不是她,他的大女兒,他叫的是他的小兒子,是他跟后來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也叫他小寶!
陸蝶只覺得眼前發黑,這個世界都變成了碎片,一刀刀地沖她砍過來。
陸清正無比愧疚,他一時手足無措:小寶,你聽爸爸說……他不敢太大聲,這實在不好向新太太交待。
陸蝶總算用起最后一點力氣,轉身走出了那家商場。從此坐公車路過,她都避開視線,不愿意看到那巨大的招牌。
她不知道一個人的背叛和遺棄,可以如此徹底,連一個名字都不給她剩下。原來她并不是爸爸唯一的寶貝,他只是把孩子都叫做小寶。
他親手熄滅了陸蝶心里最后一點隱約的指望,她指望的不過是父母還都愛著她,可是這也不能,媽媽愛的是麻將,爸爸愛的的新妻子和新生兒。
這件事給她傷害太大,以至于無法跟別人傾訴,卻在另一個渠道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放學后,江遠特地在校門口遠遠地等她,陸蝶走路總是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她走過了公車站,還繼續走,他在后面慢慢跟上她,慢慢走到她旁邊,才開口問:你怎么了?
陸蝶停住腳,看著江遠的臉,他還戴著眼鏡,這個時間這個角度,居然看起來如此地像陸清正。他問她:天龍八部好看嗎?
本來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但是他沒有想到得到了一個這樣的回答:你走開。
粗暴,輕率,不耐煩到了極點,她是如此地蔑視他。
江遠再也想不到這是代人受過,他的心被猛地重擊了一下,毫無提防。
外表溫和的陸蝶,只在親近的人面前放肆,事實上最親近的無非父母,但是她不敢,既不敢傷害父親,也不敢得罪母親。她在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殺傷力,遠比她想象的要大。她明明自己是把對父親的憤怒,轉移到了無辜的人身上,可是她就是要任性一次。
只對他,只有他,不是別人,只有他。
也許等到江遠長到成年,會明白此時少女的心意,但是他沒有,他只是一個中學男生,懵懂地去愛,懵懂地吃了一記悶棍,沒頭沒腦地疼痛。
年少時受的傷總是這樣無辜,而年少的心太敏感,所以留下痕跡格外深些。
9、
期末考試將近,操場上晃蕩的古惑仔們少了很多,秋季是各種競賽的賽季,三中的學生比別的學校都更忙。薛雪是理科高手,因為各門成績都好,老師不得不調兵遣將,讓她只參加物理和化學小組,薛雪很不服氣,非要在數學小組里插一腳。老師解釋說數學有了劉曉閩,熊立,還有葉自強已經夠了,你的兵力可以用在別的地方。
葉自強是誰?薛雪探頭看一眼,頓時跟一個大頭撞上,滿頭金星。轉學生葉自強,個子跟她一樣高,小小年紀就少白頭,有了學究模樣,說話還有點結巴:干,干嗎撞我。一邊說話,一邊還用高度近視眼尋找到底是誰撞了他。
他的樣子實在滑稽,薛雪一肚子氣都消了,揉揉腦袋:我撞你了,對不起,老葉。
說完就走。留下葉自強問她:為,為什么叫我老葉?
董凡玉輕松很多,她參加書法比賽年年拿獎,今年暑假早寫了很多放在那里等著,初賽交一份,決賽再現場寫一副就沒事了。她一個白凈秀麗的小女生,長鋒大筆,寫的是斗大的顏體字,到處出風頭。
陸蝶報的是作文競賽,中文一個,英文一個,穩穩拿回兩個獎
張亞琴拿著那兩個得獎證書,四處宣傳,一直到連狀元街賣水果的見了陸蝶都招呼她:喲,才女放學啦?你媽媽打麻將去了。
陸蝶只有紅著臉點頭快步走過去,她原諒媽媽,這是她唯一一點希望,她必須要給她爭氣,她爭了氣,她媽媽才能有那么幾分鐘不被人看成棄婦。
丁月早早換上短款秋裝,雪白夾克,里面是深V領的長T恤,出來進去都帶一股香風。張亞琴總是在背后白她幾眼,嘀咕:小不要臉。陸蝶心想幸虧媽媽不知道她跟丁月是朋友,不然自己不是一樣的不要臉。
薛雪輕松贏出市級比賽,但是省里的比賽她只有一等獎一個二等獎,要一等獎前三名才可以參加全國比賽。三中這次成績不大好,只有一個人可以進到全國賽,那就是說話結巴,少白頭的葉自強同學。薛雪一連說了二十個沒想到。
陸蝶個子長高了一點,褲子不合適了,她沒感覺,渾身不舒服的感覺,從父母離婚那天開始就有了。她自己不開口,也沒人注意到她穿吊腳褲子,破皮鞋,真的,那雙鞋越來越破舊,直到她又走進那家小書店,借了一本《天涯明月刀》,坐下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雙難看的舊鞋。
接著她聽到江遠在旁邊說:到底是為什么?
她猛地抬起頭,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看到他困惑,受傷的眼神,自責一下把她壓倒,但是驕傲又不肯讓她認錯。放下那本書,她奪路而逃,一直跑過好幾條街,一直跑到汗都出來,整個胸口燃燒著,頭發仿佛都要起火。
她慢慢地回頭,當然他并沒有追上來。陸蝶深深后悔,卻不知道該如何挽救。
隨后,她發現這是自己一生的問題:永遠在關系變得親密時,她會忽然逃開,她內心實在很怕,害怕任何的親密關系,最終都會變成父母那樣破裂的結局,所以還不如自己親手毀了的好。
于是,就這樣,她深深地傷害了他,也傷害了自己。那個年代情竇初開的少年,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戀愛和失戀,兩個人僵持著,沒有了出路。
江遠不知道,從此幾乎每個晚上,陸蝶都在輕聲地說:對不起。
他從沒聽見這句話,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10、
期末考結束,回家的路上,董凡玉跟陸蝶對題,對到那句詩兩個人一起念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陸蝶發牢騷:哪有什么壯士,滿街都是小混混。
董凡玉想起了狀元街的那個男孩,很想問問他的情況,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陸蝶看著窗口發呆,等路過美安商場,她才把視線挪開。
窗外是陰冷的天空,低垂的烏云,第一場雪就快來了。不復還的,還有這一年的光陰。
進了家門,陸蝶看到書桌上有幾張鈔票。下面有張便條,潦草地寫著:你爸給你的壓歲錢。下面又一行寫著:沒有剩菜,出去吃面。
張亞琴麻將上了癮,家里已經半年都沒有吃上象樣的飯。陸蝶不想爭什么,只覺得自己是個天不收地不容的棄兒,可悲的是,她并沒有做錯什么。忍著吧,忍著直到離開這個爛地方,這條晦氣的街,真是受夠了。
丁月又來敲門:走走走,我帶你去吃大餐。
我不想去,陸蝶說的是真話,她百無聊賴,只想呆在家里胡亂看看書寫寫字。
哎呀才女這么快就不認人啦?丁月把自己火紅的長圍巾解下來套在她脖子上,走走,我牽著你走。
陸蝶真的是半拉半牽地被她拉出門去,外面是泥濘的濕滑雪地,她差點摔一跤。
我們到哪兒去呀?
丁月神氣地指指外面:有車!
真的,一輛黑色的車停在外面,陸蝶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糊涂著上了車,果然座位比公車舒服。丁月坐進副駕,先在司機的臉上親了一下。
她并沒有介紹那是誰,陸蝶知道那就是她提過的,汽修廠的小老板,當然他會開車,而且有車,而且很高很壯,難得眉目很干凈,不油滑猥瑣。要知道狀元街上做生意的男女,哪個不是一副掉進錢眼兒的勢利小商人嘴臉。
他不是,他叫了一桌子菜,只管招呼兩個女孩子:吃呀,別客氣。蒸汽一熏,他的臉有點紅,挾菜手腕上露出一條龍的刺青。
陸蝶看著他給丁月倒茶遞紙巾,吃魚都把刺挑了放進盤子,他很會照顧人,連同女朋友的女朋友也盡到禮數,把她們兩個伺候得無微不至。
雪亮的燈光下,丁月兒鮮艷的化妝有些模糊,但是幸福滿得要溢出來。菜都是狀元街風格的菜,就是雞魚牛肉,紅燒清燉,要有足足的油水,青菜只是個點綴,主食是一大盤炒飯,蝦仁火腿瘦肉雞蛋都在里面。
陸蝶放量大吃了一頓,只當眼前那兩個纏綿的人不存在。
說起來可憐,她這一年來,居然是第一次吃得這么好的飯菜。給她吃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不是什么天上掉下來的親戚,而是她媽媽最看不起的丁月。
情侶兩個告訴陸蝶他們的大計,先去BJ,再到廣州,兩邊跑著倒騰汽車零件,先跟著別人干,然后自己做,發大財。狀元街多得是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一下決心就走了,大部分都沒有回來。可是,人望高處走,水望低處流,一個狀元街能拴得住誰呢?
陸蝶真心地祝福他們,端起茶杯:干了。
回來車停在樓下,陸蝶出了樓門,又等丁月,她卻推開車門對她喊了一聲:你走吧,我不回了。說罷沖她一擠眼睛,陸蝶這才反應過來,暗想自己太幼稚了。
雪還在下,家里的窗戶是黑的,媽媽還沒有回來。陸蝶在外面沉默著,站了很長時間,直到腳凍得疼了,才走進樓道,開門,鎖門,也不開燈,直接倒到床上睡過去。睡了半天又醒過來,豎起耳朵聽聽,知道媽媽還是沒回來。她就在黑暗中大聲地抽泣起來,一邊哭一邊想:這樣真好啊,沒有人看見,可以痛快地流淚。
哭完之后,陸蝶打開燈,端了一盆水一塊抹布,開始發狠地收拾這個破落不堪的家,讓那些舊家具從灰塵底下露出真面目來。
此時,整條狀元街都在沉睡,小販們早早收了攤子,回家吃頓好的,已經睡下了。還有一些窗口亮著,那是跟張亞琴們一樣無聊的中年人,湊在一起打麻將,一圈又一圈,忘了家里還有孩子,在等他們回家。
11、
狀元街過年比別的地方都有年味,殺雞殺鴨的血水流了滿街,很快凍住,一塊塊渾濁紅色的冰看了怪嚇人。鞭炮是要從早放到晚再到深夜,大批大批,不計本錢地放,不是這樣,不能引來喜氣,驅除晦氣。親戚互相走動起來,手里提著不知道周游了多少家的點心,酒瓶。如果誰家有親戚有個體面的工作,那迎接的聲音就格外高,也格外熱情。
陸蝶很慶幸自己發起了高燒,不用再跟著媽媽挨家拜年,聽她吹噓自己的成績,看著親戚們含義不明的眼色,一出門媽媽就會沖路邊呸一口,嫌棄他們家茶杯很臟,小孩子太鬧,同時也知道他們關上門就會笑話媽媽給拿的禮物寒酸,說媽媽是活寡婦,被爸爸給甩了,人家兒子都生了,她還沒找到下家,掃把星沒人要的。
腦門上敷的濕毛巾熱了變冷,冷了又變熱,張亞琴問了幾聲她要吃什么,陸蝶什么也不想吃。
張亞琴呆坐了一會兒,說:我到你李姨家去一下。
陸蝶用嘶啞的嗓子問:你又要去打麻將嗎?
張亞琴聽出了這話的譴責,她挑釁地問:怎么著,輪到你管我了?
本來還有大堆的教訓和刻毒的責罵,可是她看看陸蝶那張冷淡蒼白的小臉,一時也說不出更多。
只一句也就夠了,陸蝶疲倦地把眼睛合上,真希望自己已經病死了,那時看看這女人還會不會去打麻將。
屋子里安靜了很久,接著陸蝶聽到了很輕的關門和鎖門聲。
陸蝶一次又一次地低聲對自己起誓:我要離開這個爛地方,永遠。她用手撕扯著嘴唇上的燎泡,把那些干巴巴的皮聚集成一小堆。窗外劈啪劈啪的鞭炮聲仿佛無休無止,而且越來越響。
慢慢地陸蝶聽到外面有個更響亮的斥罵聲,那是趙春梅,她的聲音還帶著哭腔,生離死別似地揪心。
陸蝶勉強自己爬起來,然后開了門,一股寒氣沖得她站不住。
外面趙春梅正邊哭邊罵丁月,看熱鬧的都散了,剩她一個人站在雪里:……白生白養,跑過去這算什么……人家欺負了你怎么辦哪……我的女女……你成心不給媽媽過好年呀,我的月兒,BJ那么遠,媽媽到哪里去找你呀……
丁月兒搶先一步離開了狀元街,跟著那個會開車的年輕人走了,她既沒要那張技校的文憑,也不要天天罵她的媽媽,這樣的出走,代表著最嚴厲的懲罰。
趙春梅不再潑悍,她跟任何一個慈母一樣哭得無比傷心。
陸蝶是她唯一的聽眾,半天,她才挪動著腳步,走過去拉她的衣袖:阿姨,你別哭了。
她心里想的卻是:沒什么,那個男人對丁月可比你好多了,起碼不會把她打得滿身是傷。
丁月始終沒回狀元街,狀元街的女兒是蒲公英,清風一吹,四散天涯,縱然再相見,也已經認不出當年的朋友。
那個年夜陸蝶唯一的記憶就是趙春梅的眼淚,掉在手心里一陣冰涼,跟她的心一樣涼。張亞琴又打了通宵,陸蝶靠著幾包板藍根沖劑熬了過來。
她終于明白,即使把家里收拾得再干凈,即使自己考了再高的分數,她也不能阻擋媽媽去打麻將。她能給出的愛太微小太單薄,媽媽永遠看不見,看見的全部是這生活的不如意。而爸爸,那個男人,傷害她有多么重,他永遠都不知道。
那場感冒,讓陸蝶死了心,從此一句話也不多說,吃飯睡覺,上學念書,最后,無非是為了離開這里,離開這些人。
再也不回來。
12、
陸蝶去買了那雙銀色的鞋,在另一家文昌百貨,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鞋子。這個季節已經不能穿了,價錢又便宜一些。
買了陸蝶就穿在腳上,里面襯一雙厚厚的棉襪,忍著凍腳的難受,去了小書店,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接著是另一天。
看完了古龍的小說之后,又把金庸的小說從頭看起,《天龍八部》她看了三遍,把回目都背得滾瓜爛熟。
她一直在等著旁邊有個人對她說:這本書好看嗎,她就趕緊回頭沖他笑笑,說真好看。
然后他們就愉快地繼續聊下去。
這個人始終沒來。
陸蝶看完了這家書店里所有的掉皮的,破爛的,新的舊的武俠書之后,他還是沒有來。
他沒有看到她的新鞋,也沒聽到她的道歉。
陸蝶無數次設計出最理想的道歉,是他們坐公車回家的路上,她背對著他說:對不起。他會問:什么事啊,我都忘記了。是的,他是男生,怎么可能會記仇呢?她高一他高二,他怎么會把小女生的賭氣放在心上呢?
也許他會說:不接受道歉,你再說一次。
那她就重復好多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江遠,真對不起。
陸蝶從來沒叫過他的名字,他也沒叫過她的,他們之間只是有種奇怪的默契,一直到陸蝶粗暴地破壞掉為止。
也許也許他們可以擁抱,也許她可以主動吻他,也許她可以靠在江遠的肩膀上,把藏在心里的眼淚都哭出來。
這樣做很壞吧,但是陸蝶拿定了主意要做一個壞女孩,不可以嗎?
她不知道,人生沒有給她變壞的機會。
那個下午的積雪格外刺眼,陸蝶瘋狂看書看得眼前發黑,她出了門,瞇著眼睛走路,差點跟薛雪擦肩而過。
陸蝶陸蝶,返校開會啦,緊急會議。薛雪一把拉住她,語無倫次。
什么事啊,陸蝶輕輕掙脫開她的手。自從薛雪說起大學學費的事,她多少對她有些芥蒂。
薛雪憐憫地看著她,趕緊又把眼光轉開:恩,沒什么,可能是有學生打架……對,風紀之類的,但是我們都要回去,記考勤的。
一路上她們保持沉默,薛雪輕聲說:陸蝶,我說話很直的,如果有什么說錯了,希望你能原諒我。
陸蝶禁不住有些感動:你說什么啦,又沒有得罪我。
薛雪沒再說什么,把手挎進她胳膊里,平時她很少做這么親密的動作,都是董凡玉喜歡這樣親近朋友們。
陸蝶心里徹底放下了這件事,她把手插進口袋,跟薛雪胳膊套著胳膊,連體人似地下了車,望學校走去。
遠遠看去,操場已經很多人了。薛雪到了這個時刻,心知不說也不能了,她說:陸蝶,一會兒你要撐住。
你說什么呀?怎么了,這么神秘。陸蝶覺得奇怪。
有一次大規模的群毆,我們學校兩個同學在里面被誤傷,到了醫院搶救已經無效了,三班的劉曉閩,還有一個是高二的同學,叫江遠。
薛雪的聲音一下變得很遠很遠,朦朧中陸蝶看到董凡玉正沖著她們走過來,她竭力讓自己站穩,卻靠在了薛雪的身上。
她們三個人依靠著,坐在了臺階上。
隱約中聽到董凡玉在埋怨薛雪:……我以為你比我聰明,會說的好一點。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啊,不過我是猜的,陸蝶喜歡劉曉閩,我沒有想到她這么在乎他。
算了別說了,陸蝶,你沒事吧,我們送你去醫院好嗎?
……
陸蝶忽然覺得整個事情都像場荒唐的夢,她坐起來:你們在說什么呀?
薛雪安慰她:沒什么沒什么,我們就坐這里聽廣播就成了,凡玉給你報到過了。
廣播里面在說什么,周圍有什么人,陸蝶完全已經不知道,她看著腳上那雙尷尬的銀鞋子,反復地踢起地上的積雪,一次,再一次。
13、
說起來那真的是意外,三中的兩個高材生,只是約好了去打場籃球,就被卷進了一場混戰,很多人都受了傷,但是受致命傷的,卻是這兩個最無辜的男學生。
甚至,連誰是最后的兇手都找不出來,因為是場群架。
劉曉閩和江遠的遺照在學校走廊盡頭放了一個月,前面堆放了很多花和蠟燭,還有一些沒打開的禮物,那多半都是給劉曉閩的,這個學校里有很多偷偷愛慕他的女生。陸蝶也被朋友當成了其中之一。
這件事她只有說給丁月兒聽過,她喜歡的是那個很像她爸爸的男生,清高,孤傲,嘴角有敏感的線條。
她那樣地喜歡他,幾乎可以說是愛了吧,愛是怎么一回事,她始終也沒明白,這件事恐怕是要父母去教,可是沒有人教給她。
她沒來得及道歉,沒來得及跟他討論天龍八部,她那一次傷害了他,她希望他記得,又希望他真的忘了,而他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她永遠不會再知道,他也不會知道,她對他懷有多么深的內疚,她為他穿上一雙新鞋子,在那家小書店里苦苦地等過他。
一切都不能再回來,無論是那些相逢相知的時間,還是剛剛萌芽的愛情。
陸蝶本來有過一絲念頭,想要辯解:不是,我喜歡的人不是劉曉閩,是江遠。但是話并沒有說出來,反正兩個好朋友真心為她難過,溫柔地安慰她,明白她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不就行了嗎?江遠的名字,可以深深地埋在心里,成為她一個人的秘密。
兩家人在一起舉行了葬禮,雙方的父母都是中年人,痛徹心扉。劉曉閩的媽媽抱住骨灰盒,親吻著,誰也拉不開。
陸蝶又一次為了這個吻心碎,淚如雨下。
稍后她回了初中的圖書館,在第三排書架上找到那本雨果的《九三年》,把嘴唇重重地按在那破舊的封面上。
如果可以,她還愿意去吻租書灘上的所有的小說,只要上面還帶有他的氣息。
這樣的初吻,跟她的初戀一樣,看似存在,其實一片虛無,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只供她一個人溫習,重復,跟著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雪很快就化了,熱鬧的街道看不出生死的痕跡,據說警方因此抓了一大批人,滿街的古惑仔風氣有所收斂。
三中校門前貼了一張大紅喜報:葉自強同學進入全國前五名,去BJ集訓。而且按照慣例,這樣的學生等于提前被重點大學錄取。
薛雪每天走過那張喜報都要看一眼,她要蓄積力氣,殺到BJ去找老葉,看不出他這么厲害,真是,憑什么,一個轉學生而已。為賭這口氣,薛雪在此后的考試中總是一馬當先。
多年后,薛雪跟葉自強終于相遇,那是在美國,他已經留校做了大學老師,剛剛離婚,而她是代表國內大學過來做訪問學者。他們驚訝地認出了彼此,薛雪仍然保持著聰明的大腦門,葉自強的少白頭也已經真的有了斑白。
他們很快結婚,并把這個消息發信告訴陸蝶。
陸蝴又轉給董凡玉,她們兩個都有疑問,就是葉同學究竟是誰?當年那么出風頭,在她們眼中也只是匆匆一瞥而已,只有薛雪這樣的學習狂才心心念念著不忘記。
但是葉自強記得她們的樣子:陸蝶瘦小,總是微微皺眉,心事重重,董凡玉是小美人,頭發烏黑皮膚雪白,至于薛雪不用說了,她撞了他一頭,喊了一聲老葉,直教他記了幾十年。
葉同學不愧是天才,記性比別人好得多,也許我們的記性也不壞,只是有些人和事,故意不去記得。
比如說張亞琴依舊沉迷麻將,陸蝶習慣了拿幾十塊錢支撐一個月的伙食。比如走在路上忽然碰到陸清正一家,陸蝶目不斜視地走過,只當沒看見。
再比如說,趙春梅帶著汽油瓶沖到汽修廠,威脅要放火,非要他們把丁月交出來,只換回一次長途電話,她清楚地聽到女兒在那邊說:你只當沒生過我。
丁月先走了,接著肖家兄弟,老大考上了大學,老二進了監獄,狀元街又鬧了一場大規模的毆斗,很多江湖人物被抓,此后轟轟烈列的浩南山雞蔣先生們,終于成為往事,往事不必再提。
董凡玉可以隨便來狀元街找陸蝶玩,只是她再也遇不見那個還她紙巾的男孩。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陸蝶,如同陸蝶也沒告訴她關于江遠。
她們交換的最后一件心事是大學志愿,陸蝶確定去BJ,凡玉卻要去上海,因為那邊有爸爸的老相識做了大學校長,萬事好照應。
不如你也來吧?董凡玉期待地看著陸蝶。
陸蝶使勁地搖頭,她早已打定主意,這一生她誰也不求,她要跑得很遠很遠,直到把這段痛苦的青春期遠遠地拋在腦后。
包括狀元街。14、
高考終于來臨,那個七月并不比以往更熱。
陸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進考場,刷刷地寫著卷子。這一天真是等得太久太久了,那些做熟了的題目水一樣地從筆下流過去,她反而比模擬考試答得更快更順利。
別人在外面都有家長在等,張亞琴也站在人群里,跟周圍的家長一樣焦心著急,看起來她跟別人一樣是稱職的好媽媽,沒有人知道一回家她馬上去趕麻將約會,風雨無阻。
陸蝶考完最后一科出來,張亞琴打著傘過來,遞給她一瓶茶飲料。陸蝶一邊喝一邊恩恩地應付著她喋喋不休的提問。
忽然,在擁擠的人群中,陸蝶看到了陸清正,他一個人遠遠地站著,沖她們張望著。
張亞琴也看到了,她的語氣溫和,帶點討好地問女兒:我們……要不過去吧?
陸蝶把眼睛轉回來,就當沒聽見這句話,一口氣把飲料喝完了。她說:回家,我要睡覺。
每個高考生都要補覺,那么多個備考的日子,錯過多少睡眠。陸蝶的夢里反復出現同一個場景:
那家小書店里,她在看書,他在看她,他們忽然視線交錯——她掙扎著說出心里的話:我喜歡你。
而他只是笑笑,不說話。
董凡玉的師大錄取通知先到,陸蝶跟著她的家人一起去機場送她,一路上兩個人緊緊握手,知道這一去就是分散。
倒是陸蝶先放開手,她告訴董凡玉:放心,他們給我付大學學費。
董凡玉笑著落下淚來,她說:這下真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
陸蝶強笑一下:你哪能算是壯士。
董凡玉的媽媽一把把兩個女孩都摟在懷里,不肯放手。
這樣的溫柔,永遠只屬于別人的媽媽。
陸蝶的送別場面遠遠沒有這么熱烈,她很安靜地等通知,很安靜地面對興奮的張亞琴和一批批來道喜的人,很安靜地數著收到的紅包,歷年的壓歲錢,很安靜地接過陸清正的一疊鈔票,眉毛也不動一下。
她算了算,夠了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接著去買了幾身換洗衣服,一個小行李箱,路上那個賣水果的說她是才女中狀元,非要送一掛荔枝給她,她也收下,回家一個個剝開吃了,再把核和皮都收拾了扔掉。
歷年的教科書和考卷,堆起來有一人多高,叫了個收廢品的,光是賣廢紙就賣了三十塊。
家里再沒有她什么東西,幾雙舊鞋,幾件舊衣服,都可以直接送進垃圾堆,唯一能帶走的是那雙銀鞋子。
陸蝶自己買好了半價火車票,在臨走的早上才告訴張亞琴:我上大學去了。
張亞琴被她嚇了一跳,一看背后行李早收拾好了。她到今日才開始正式地打量女兒,她冷靜,安詳,不流露任何感情,那居然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好啊,你怎么連媽也不告訴……她說了一句,心慌氣短,再也說不下去了。
陸蝶拖起箱子,走出了狀元街,一路上,那些熟悉的小攤,人群,她看了無數次,這次真的說再見,以后都不用再見。這是一條冷酷的街,無數沒心沒肺的年輕人從里面走出去,她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陸清正是三天后才知道女兒已經自己去大學報道的消息的,他趕到狀元街去,張亞琴正坐在女兒的床上發呆。他翻了一下床頭的幾件衣服,一件校服洗得由白變灰,他忍不住呵斥了前妻:你怎么對小寶的?!你怎么不去打麻將了,怎么不去?
張亞琴第一次沒有回嘴,她撲在被子上放聲大哭起來。
失去女兒的恐慌,比失去丈夫來得更強烈,她一直以為女兒還是那個皺巴巴的小嬰兒,要她喂水喂飯照顧生活,她忽然明白過來,其實離婚后,一直是女兒照顧她,用那雙小小的手,給她做飯洗衣,收拾家務,身上始終穿一件校服,從不開口要零用。
她失去她了,母女相依為命的時光就這么輕易地溜走,再也找不回來。
15、
陸蝶后來真的去過易水,易水湖波光粼粼,她在那里留連很久。幾年來陸蝶一直做兼職養活自己,她買了各地的報紙,照著上面的欄目寫作文,不停投稿,稿費從少到多,到后來她可以專門靠著寫作生活。
張亞琴和陸清正都寄過錢給她,她一概拒絕。每次這么做了,她心里就感覺很痛快,也很陰暗,她覺得這樣就是報復了當年他們對她的傷害。
后來,幾年的僵持下來,張亞琴來BJ投奔陸蝶,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脾氣火暴的中年婦人,完全地衰老了,一頭灰白的頭發,陸蝶險些認不出媽媽。她變成了一個很沉默,很膽怯的女人,醫生診斷說她有深度抑郁癥。
在那個小鎮上,做一個倔強的離婚女人并不好過,這么多年來,她都單身一人。陸蝶心里對母親有深深的憐憫。可是,因為那么多不愉快的過去,她又無法坦然地面對。
只有在物質上盡量對她好,買東西給她,吃的,穿的,張亞琴總是滿足地笑,她仰慕地看著成年了的女兒,如同當年她仰慕著陸清正。此時的張亞琴頭發白了,皺紋多了,眼神中卻有少女般夢幻的神采。她終于又可以依賴著一個人,仰慕著一個人,那就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為了那些房租,學費,生活費,醫療費,陸蝶過了足足兩年苦日子,四處寫稿子,換成錢,馬上再花出去。好在年輕,并不覺得辛苦。
陸清正給她的錢,即使是很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有動,原地退回。
薛雪也在BJ讀大學,兩個人忙得沒有時間見面,倒是董凡玉來過BJ一次,三個人聚了一天一夜,玩得很開心。
她們還是能再談心事:前途,工作,安家落戶,董凡玉跟長輩的兒子已經訂婚,家里連婚房都準備好了,校長公公早為她看好了一個位置:圖書館員,還有什么比這個更理想的?薛雪是要繼續讀書,他們學校基本人人上研,一半都望國外跑。陸蝶看著她們兩個,笑嘆一聲:少年不知愁滋味。
她們知道陸蝶的處境,都不做聲。陸蝶反回來安慰她們:我沒事,身強力壯,寫字換錢也不丟人啊,將來大不了走江湖,要不,就找個報社當編輯……先存一些錢做首付,然后有了月薪就供房子,啊,人人都這么過,我也不例外啊,我現在都在看房子了,厲害吧。
兩個朋友都贊她能干。是的,命不夠好,必須能干才行。
董凡玉臨走前說:不知怎么,有點想念狀元街呢……
陸蝶掉轉頭,笑著說:我可是早忘了。
張亞琴并沒有住上陸蝶的新房子,陸蝶考上本專業研究生后更忙了,請了個保姆在出租屋照顧著她,趁保姆出去買菜的功夫,張亞琴吃了所有的安眠藥。
她留給陸蝶一張存折,里面是她多年來所有的積蓄,包括當年陸清正給她的補償費,陸蝶的生活費,這些年來她的退休金,說來可憐,辛辛苦苦積攢那么多年,數目也不大。
張亞琴穿著陸蝶給她買的新衣服,從頭到腳把自己收拾得很好。這能隱約看出她年輕時利落干凈,不求人的作風。
存折里有張紙條:給小寶買房子,對不起,媽媽。
陸蝶發現,多年來苦心經營的驕傲和冷漠,在這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面前不堪一擊。
她第一次主動撥電話給陸清正:媽媽死了,她放聲大哭,哭得那么暴烈凄慘,仿佛要把這么多年來的痛和恨都哭出來。
可能只有出生時,她曾經哭得這么放肆。
陸清正趕到時,他的前妻已經變成一個小小的盒子,陸蝶把那個盒子抱在胸前,不斷地低頭親吻著,奇怪,生前母女倆從來沒有這么親熱過。
接著,她抬起眼睛瞪住陸清正:我恨你,我恨你們,為什么要生我?
陸清正轉過身去,淚流滿面。這一刻他想起年輕時的張亞琴對他的好,給他車出一大堆零件,給他帶飯,省下肉和油給他吃,給他生了一個紅皺皺的女兒。他一直覺得從來沒愛過她,直到這個時刻,他發現自己錯了。
他愛的并不是這個會說英文,溫柔斯文的妻子,而是那個粗俗潑辣的狀元街女兒。他只是留戀著此前的生活方式,打算縮回到那個知識分子家庭里去,做個平庸的酸文人而已,事實上,只有跟張亞琴在一起的雞毛蒜皮,沒有請,謝謝和對不起的那些歲月,他才真正活過,愛過。
這些反省和懊悔,在死亡面前顯得十分幼稚簡陋,時間不允許任何人重頭來過。
小兒子在電話那邊很客氣地問他什么時候回家,他疲憊地說:我馬上就回去。
16、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里,陸蝶陷入了冬眠的狀態,她基本跟外界沒有聯系。媽媽死了,她不需要很多錢就能維持生活,略略寫出了一點小名氣,有編輯來找她出書,她也就出書,一本書進了圖書市場,泥牛入海,她拿了樣書,先在媽媽的墓前燒了一本。
雖然以她對媽媽的了解,張亞琴是不會看書的,即使她寫的也一樣,她只會帶著四處走,給別人炫耀。
但是,即使是那樣,也好。
陸清正打過幾次電話,陸蝶很溫和很冷淡地對他,不管他是哭泣還是嘆息,她都不做回應。她知道他是她唯一的爸爸,也知道他會老,也會死,就跟每個人一樣。他有自己的家,并不需要多一個女兒來增加負擔。那么,保持點距離吧,這樣,也好。
董凡玉婚禮很盛大,陸蝶做了伴娘,新郎有一大幫青年才俊要介紹給她,她都笑笑,拒絕了。
董凡玉把花球送到她手里:我知道上海留不住你,以后記得來看我呀。
陸蝶帶著那個花球上飛機,香了一路。下飛機時旁邊的男人跟她搭訕并留了電話,一個月后他們開始交往。
他有濃黑的眉毛和倔強的嘴角,很像一個人,不對,是兩個人。他也喜歡天龍八部,只是更喜歡古龍。
這段時間,陸蝶很專心地去戀愛,她瘋狂地買了很多美麗的衣服和鞋,一下子漂亮了很多倍。
半年后他們分了手,陸蝶出了第二本書,專門寫這段戀愛。恰好這本書賣得很好,又拍了電視劇,忽然有了筆像樣的錢,她趕緊跑去買了房子。
那房子是個玲瓏的小復式,上下兩層,光線通透,還有無數設計巧妙隱蔽的壁櫥,陸蝶帶來十幾箱子的衣服和書,一下子就消失在這棟房子里,外表還是空無一物般寬闊,美觀。
陸蝶收拾好了雜物,卷一條毯子倒在地板上就睡了,在夢里,她又回到了搬家去狀元街的那個夜晚或者說凌晨,她跟張亞琴推著沉重的車子,推著沉重的生活,走進了那條街,那條永遠亂糟糟,永遠充滿各種聲音的街,人來人往,仍然那么熱鬧,只是人的臉孔已經完全不同。她們走進老房子的門,里面卻是眼前的新房子,陸蝶聽到高中時的自己對張亞琴說:
媽媽,我一直希望你住得好一點。
和無數次的夢境一樣,她流著淚醒來,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斷續的哭聲。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那雙很丑的舊鞋子,帶她住著舊房子的媽媽,那些高中女生心里深藏的苦惱和熱愛,都已經在時光中消失。
陸蝶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她不再是那個為一雙舊鞋苦惱的狀元街女孩,她現在擁有上千本書,幾百條裙子,兩百雙鞋,和一顆堅果一樣成熟和光滑的心。
她把自己保護得很好,以至有時會懷疑,狀元街真的存在過嗎?那些少年時的痛苦,真的經歷過嗎?江遠這個名字,是否真的就這么定格在了那一年,沒有了以后?
夢中可以證實這一切,她會在每個夢里再次踏上狀元街,穿著那雙銀色的鞋子,遇見那個眼睛明亮的男人,對她說:你真好看——
她就馬上嫁給他。
陸蝶相信這一天一定會來,她愿意等下去,滿懷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