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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下午,潘武從縣城回到合作社,發現自己的住處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連一直堆積著的幾件臟衣服褲子都洗干凈了,整整齊齊的疊好了,放在床上。潘武覺得很納悶,就問老王是怎么回事,老王說:“今天下午的時候,你媳婦來了,是她幫你收拾的。潘武,你好福氣啊!”

潘武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我媳婦?我沒有媳婦呀?”

老王說:“明明就是你的媳婦,大家都知道了,就你還裝作不知道,你趕快承認了吧。”

潘武說:“我沒有騙你,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我,到底是誰來過?”

老王說:“一個姑娘啊,不胖不瘦的,但長得停壯實,扎著頭發,圓臉,濃眉大眼的,還說不是你媳婦?”

潘武想了想,說:“難不成是趙小青?”

老王又在旁邊說些祝賀的話,潘武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臉上卻露出擔憂的表情,老王見了,就問他:“你怎么了,有個這么好的媳婦還憂愁什么?”

潘武拍了一下腦門,說:“哎呀,這下完了。”說完就跑出了合作社,留老王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站著。

潘武跑急匆匆趕回家的時候,潘德拉正在一塊磨刀石上打磨一把鐮刀。潘武心急火燎走進院子里,看見潘德拉,就徑直走到潘德拉的面前,問他:“爸,趙小青是怎么回事?”

潘德拉不知道他在問什么,就說:“什么怎么回事?”

潘武漲紅了臉,粗聲粗氣地說:“合作社里是怎么回事?”

潘德拉見他說得不明不白的,口氣還這么硬,心里就不高興了,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么?什么趙小青合作社的?”

“趙小青今天是不是來過這里?”

“是啊,怎么了?”

“誰讓你帶她去合作社的?”

“合作社?她去合作社了?我沒帶她去啊?”

潘武以為潘德拉故意裝糊涂,就有些著急了,說話的語氣也加重了:“你為什么要讓她去合作社?她去就去了,還把我的住處收拾了一遍,現在可好,全村人都在傳她是我的媳婦。”

潘德拉聽潘武的口氣是在怪自己,也在怪趙小青多事,好像是丟了他臉一樣,登時就來氣了,把鐮刀往地上一摔,站起來,黑封了臉問潘武:“這么說,你是嫌棄趙小青了,你覺得她幫你收拾屋子是給你丟臉了?”

潘武說:“我沒有嫌棄她,我只是不想和她扯上什么關系。”

“你說什么?你小子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潘德拉冒火了,鼓脹了眼睛說,“我問你,趙小青哪里不好?你不想和她扯上關系,你還配不上她哩!你到底想要什么樣的姑娘做媳婦?要天上的嫦娥?我看你是得寸進尺!”

潘武和潘德拉杠上了,說:“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為什么還要逼我?我都說了,我現在還不想結婚,你硬是要整這些事情做什么?”

“我怎么逼你了?我做這些事情都是為了你好,你倒反過來怪我了!”

潘武往地上一蹲,把臉偏向一邊,說:“結不結婚是我的自由,我不要你管!”

潘德拉沒有料到潘武會說出這種話,火冒三丈,對潘武大吼起來:“我看你小子是打算造反了!有你這樣跟老子說話的嗎?我真想扇你幾大嘴巴子!”

李蘭和潘文在屋里聽見潘德拉在外面大吼,就跑出來,趕上去勸潘德拉,潘德拉把潘武的事情告訴李蘭,李蘭就問潘武:“潘武,你告訴我們,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還想不想結婚了?到底愿不愿意娶趙小青?”

潘武埋著頭說:“我當然是要結婚的,但我不會娶趙小青?”

潘德拉壓著憤怒問潘武:“那你到底想和誰結婚?”

潘武想都沒想就甩過來一句:“和誰結婚時我的事,你管不著!”

潘德拉氣極,二話不說,一腳踹在潘武的身上,把潘武踢倒在地上。然后又走到水井邊,拿起一把鋤頭,論起來就要向潘武打去,李蘭和潘文拼命攔住他,潘德拉一邊罵:“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一邊要沖過去打潘武。潘武從地上爬起來,憤怒地大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高興了!”潘德拉怒不可遏,試圖掙脫李蘭和潘文,用鋤頭去打潘武。李蘭見情況不對勁,就對潘武喊:“潘武,你還不趕快走,再不走你爸就真的要打死你了!”潘武起初還在嘴上頂撞潘德拉幾句,見潘德拉火氣大了,自己的脾氣也上來了,甩手走了。潘德拉見潘武走了,一下子把鋤頭甩出院子,在后邊罵道:“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生了你這么個忤逆兒,你給我滾!永遠不要回來!”一時怒火攻心,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李蘭和潘文大叫一聲,連忙去扶住,把他抬到屋里的床上去了。

潘德拉氣得昏死過去了,李蘭和潘文又是掐人中又是撫胸口,給他灌了幾口熱水,不停地喊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氣來,慢慢地睜開眼睛,四處搜索著,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又破口大罵:“潘武你個畜生東西!”火氣又竄上來,又差點昏過去。李蘭連忙勸他消氣,可是這氣哪里消得了?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為他做了這么多事情,他不但不表示感激,反倒埋怨自己多事,真是上輩子做了什么缺德事了,生了這么一個不聽話的兒子。

潘德拉不停地罵著潘武,罵著罵著眼淚流下來:“我哪里逼他了?他還要怪我,說我多事,礙著他了?趙小青這么好的姑娘他還不要,他到底要什么呀?你說我做這么多事情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我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畜生東西!”

李蘭和潘文見潘德拉哭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李蘭也覺得潘武太不懂事,跟著抹起了眼淚。

一家人正悶悶坐著,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三聲炮響,潘德拉立馬警覺起來,就說:“難道是王二哥?”

潘文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跑進屋,說:“爹,是王二伯,王二伯走了!”

潘德拉張大了嘴巴,瞪著眼睛發了一會兒呆,馬上從床上跳下來,快步朝著王二伯家走去。

村里的人都已經聚集到了院子里,鬧哄哄的。潘德拉走進院子,在許多腦袋中間看見了幾抹白色,原來是王二伯的三個兒子和他們的媳婦,都已經披上了白色抹布,正在門口站著,有人過去問一句,他們就答幾句話。潘德拉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就朝牛圈門口走去。門邊擠滿了人,那屋子本來就小,容不下幾個人,里面的人站不住腳,后邊的人還要往里擠,想看個究竟。里面好像有人被壓住了,就朝外面大聲地喊:“擠什么?別擠!別擠!”外面的人像是沒聽見,還在往里擠,有人被夾在中間,還笑了起來。潘德拉站在邊上看著這些看熱鬧不嫌事多的人,仿佛看見開鴨圈門時那些不顧其他鴨子死活拼命往外面擠的鴨子一樣,心里充滿悲哀和無奈。

亂了好一陣子,就聽里面有人向外面大喊:“死了,死了,這回是真的死了!”聲音里帶著新發現似的興奮,仿佛看到人死去很高興似的。

潘德拉的心里一下子落空了,眼角流出兩行清淚。人還在鬧著,潘德拉什么都聽不見,兩只耳朵里嗡嗡嗡的,眼前也跟著模糊了,仿佛身處的地方不是人間,而是一個沒有任何生命和人情味的,充滿喧囂世界。潘德拉就這么站在牛圈旁邊抹淚,直到那些想要看到死人的人終于都看到了,滿足了,議論著離開了,他才走進屋里去。

王二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巴輕輕張開,露出牙齒;眼睛睜得大大的,嚴肅地直視前方;臉色慘白,一點血色都沒有,兩只手放在身體兩邊,緊緊握成拳頭狀。就這樣,王二伯一動不動地躺著,一股強烈的死的悲哀籠罩著他的身體。

潘德拉在王二伯旁邊蹲下來,輕輕地對他說:“王二哥,你安心走吧,你現在已經解脫了。”說完就用手去抹他的雙眼,抹第一下時,眼睛沒有閉上;抹第二下,眼睛還是沒有閉上;潘德拉就說:“二哥,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你安心走吧,去找二嫂吧,別再管這世間的事情了。”說完就抹第三下,王二伯的眼睛就閉上了。潘德拉又去把王二伯的兩只手掰開,弄成掌狀,貼著衣服放著。又把王二伯的衣服褲子理了理,心里止不住悲痛,眼淚又掉下來。這時,王大奎三兄弟把專門辦喪事的陰陽先生請來了,先生進不了屋,就對潘德拉說:“請你出去一下,我來料理。”潘德拉就站起來,看了一眼王二伯的臉,擦了眼淚轉身走了。

潘德拉走出牛圈,看見那三兄弟和他們的媳婦蹲的蹲著,坐的坐著,都像沒事的人一樣,就咬緊了牙齒,鼓圓了眼睛,想要說幾句話,但還是忍住了,搖搖頭,背著手走了。

潘德拉回到家中,飯也不吃,一個人躺在床上不說話。他想不通,為什么王二哥的命運會這么悲慘,活著的時候就受盡苦難,最后連死都死得這么慘。仔細想想,命運對王二哥真是太不公平了,為什么偏偏要把這樣一段悲哀的、沒有任何結果的、讓人感到絕望的人生加在他的身上。都說好人有好報,平時行善積德,就能得到善報。王二哥的為人在村子里是公認的好,對三個兒子也盡心盡力,可是到最后,卻活活死在兒子們冷漠的眼神之中,連最后一句“爸爸”都沒有聽到,這到底要怎么解釋呢?只能說是命運弄人!一想到這里,潘德拉又想起了自己現在的境遇,和王二哥是多么的相像啊!同樣是為了兒子好,但是兒子卻完全不理解自己,還反過來怨自己?這難道就是自己的報應嗎?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竟然得到這樣的回報!潘德拉一直想不通,越想越氣,翻來覆去,一整夜都沒合眼。

第二天清早,潘德拉心里煩躁,不想下地干活,就讓李蘭和潘文去地里,自己出去散散心。潘德拉出了家門,就朝河邊走去。早上已經有了霧氣,把河邊一帶都籠罩著。早上的太陽躲在晨霧背后,像一塊燒成暗紅色的鐵,雖然不耀眼,看著卻覺得燙心。潘德拉來到河邊,河邊還被濃霧遮掩著,看不見河水和對面樹木,只聽見嘩嘩的流水聲,仿佛是從另外一個陌生的世界傳過來的一樣。“什么事情都看不清楚,什么事情都拿不準。”潘德拉看著那片霧氣,心里這樣想到,“王二哥就這么含著痛苦和怨氣死了,他死得不瞑目啊!他這一輩子真是受罪,老天爺怎么給他安排這么多磨難?難道這真的就是他的命嗎?”潘德拉沿著河邊走著,手里扯了一段狗尾巴草,用手指絞著。他實在搞不明白王二伯的命怎么會這么苦,到死都死得這么慘。好不容易養了三個兒子,卻都是沒良心的家伙,養了又有什么用?說是他的命吧,那命又是什么東西?為什么人的命運會千差萬別?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怎么現在變糊涂了,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了?難道人真的是越活越糊涂嗎?

潘德拉想不明白,心里更加煩悶。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鐵索橋旁邊,他看了一眼,只看到橋的中間,對面一段被濃霧籠罩,著看不清楚,好像這橋到了河中心就斷了一樣。他看著橋上的霧氣,霧氣在緩慢地流動,不時地把和對面的景象露出來。他隱約看見了對面的草叢,樹木,還有那一片松樹林。白霧在樹林間浮動、穿梭,像一條條觸角一樣緩慢移動。潘德拉看著眼前的景象,神情恍惚,眼睛漸漸地迷離,視線變模糊,只看到一團白茫茫,耳邊是嘩嘩的流水。正出神,好像看到鐵索橋的對面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黑色衣服,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潘德拉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只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消失在對面的霧氣之中。那是一個人嗎?還是自己眼花?潘德拉仔細地看著對面,對面的霧氣漸漸淡了一點,可以看見草木,但一個人都沒有看見,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吧。

他又抬起頭來,看著山坡上面。空中霧氣流動,有時露出懸崖的一角,又馬上被霧氣遮住了。“不知道劉半仙這陣子在做什么,反正無聊,不如上山去找他聊幾句。”拿定了主意,潘德拉就過了索橋,沿著小路走到松樹林前,停下來,看著樹林里的濃霧,發了一陣呆,就走進去了。

潘德拉到了觀音廟門口,看見劉半仙正拿著一把掃帚打掃院子中的落葉,就大聲說:“老劉,你的日子過得清閑。”

劉半仙抬頭一看,是潘德拉,就停下來,說:“啊,是老潘啊,快進來坐。”說著自己走進屋里,旋即端出一壺茶和兩個杯子,放在無花果樹下的石桌上。劉半仙一邊給潘德拉倒茶,一邊問:“今天怎么有閑心上山來玩?”

潘德拉愁眉苦臉地說:“什么閑心啊,是王二哥死了,我心里郁悶,沒地方去,就上來找你了。”

劉半仙大驚,忙問:“你說什么?王二哥死了?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下午走的,眼睛都沒有人幫他閉上,還是我去閉的。”

劉半仙聽了垂下頭,不住地嘆氣:“唉,老王也是命苦!”

潘德拉說:“不過也好,死了倒是解脫了,要是還活著,不知還得受多少罪哩!”

劉半仙點點頭,默默地喝茶。潘德拉仰起頭來,盯著頭頂上的無花果樹葉,就問劉半仙:“今年這無花果結了多少?”

劉半仙說:“別說了,今年真是奇怪,一顆都沒結,七月份我守了一個月,都不見半個果子。”

“難道它是一年結一年不結?”

“不是。”劉半仙說,“這無花果是每年都結的,每到六七月份就結果,年年都不誤。自從這棵樹在這懸崖上長起來以后,基本上每年都結滿一棵樹。只是今年奇怪,一顆都不見。”

潘德拉問:“莫非今年是個怪異的年份?”

劉半仙說:“你說的沒錯,今年是個多事的年份。有一夜我閑著沒事,就坐在這無花果樹下,看見屋頂上的星空,見幾顆流星飛過,就算了算,隱隱覺得今年要發生好多大事哩!”

潘德拉問:“你都算到什么了?會發生什么事情?”

劉半仙說:“這是天機,天機不可泄露,我不敢算,我只是感覺到了而已。”

潘德拉就說:“改天我要請你幫我算算。”

劉半仙說:“我可不敢幫你算,你一個好好的人,算什么?有什么可算的?還是好好過日子吧,別有事沒事就算來算去,人算不如天算啊。”

潘德拉覺得劉半仙說得也對,又抬頭盯著無花果樹看,又問:“老劉,這無花果樹是不開花而結果吧?”

“你見過不開花就會結果的樹嗎?”劉半仙說,“但凡是果實,都是先開花,后結果,只是無花果的花比較特別,開花的時候很難看見,所以我們只看到果實,而不見開花,所以才稱它做無花果。”

潘德拉問:“那么也可以把它看成是無花而結果、無因而又果的了?”

劉半仙說:“可以這么說。這無花果樹雖然是有花的,但是因為人們都沒有看到它開的花,所以就認為它是沒有花而結果的。這種認識當然是錯誤的,但是也反映了一個現實,那就是很多人都只看到結果,卻并沒有看到原因。”

潘德拉覺得劉半仙的話里有深意,就請教:“這其中可有什么玄機?”

劉半仙笑道:“能有什么玄機?你問這個問題又反映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只問原因,不看結果。”

“怎么說?”

劉半仙說:“我說的是存在于人身上的兩個問題,一種是只見因,不見果;第二種是只見果,不見因。因為這兩種問題,人就生出了許多困惑和煩惱。第一種情況,有的人活著就是奔著某一件事情去的,比如說錢。為了賺錢,就會想盡一切辦法,甚至不擇手段。對他們來說,錢就是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而至于用什么手段得到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重要。錢就是他們的‘果’,他們不問原因,只想看到這個‘果’。因為忽視了原因,不擇手段,所以就會產生許多煩惱和罪惡,到頭來,他們得到的‘果’就是苦果。第二種情況,有的人活了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活成了什么樣子,只知道埋頭做事。比如說,很多農民,日子過得艱苦,就把過苦日子歸因于命,認為人的命是生下來就定了的,是不可改變的原因和事實。既然原因都知道了,還在乎什么結果呢?于是這一輩子都是得過且過,賺一分錢就吃一分錢,從來不去想未來的生活,更沒有想過如何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現狀。到最后死了的時候,都不知道這輩子到底是為了什么而活的,就這么糊糊涂涂地死了。這種情況呀,就是只見‘因’而不見‘果’造成的。”

潘德拉聽了之后補充說:“除了這兩種情況,還有兩種情況。”

劉半仙問:“哪兩種情況?”

潘德拉說:“一種是既求因,又求果;另一種是既不求因,又不求果。屬于第一種情況人,是活得明白的人。既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世上的,又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活在這個世上。但是這種人其實活得不比你說的那兩類人輕松,有時候甚至更累。因為他們既知因又知果,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會全面考慮。這樣做有很多好處,但是也會帶來許多煩惱。有時候,活得太明白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個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雖然艱難,但是也很有意思。一個人如果目的性太強,也能把所有情況都考慮進去,他可能會過得很富足,但他肯定會過得不幸福。因為他沒做一件事情都把原因結果考慮進去了,事情是做成了,但是做這件事情的樂趣和意義就失去了。這種人活得太明白了,也太沒意思了,就像一碗清水一樣,什么味道都沒有。”

劉半仙笑著點點頭說:“你說的挺有意思,那么第二情況呢?”

潘德拉接著說:“屬于第二種情況的人,可以說是活得最不明白,也可以說是活得最明白的人,但這又要分情況來討論了。有些人活著不問因果,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原因和結果,一輩子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來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著,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有一些人活著,也是不問因果,但不是他們不知道因果,而是他們明明知道因果,卻把因果都忽略掉了。這類人活得最瀟灑自在。因為他們都知道,一旦你想要弄清原因和結果時,就會產生許多煩惱,有了煩惱,身心就不自在。所以干脆拋棄這些,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有許多隱士、修道的人,就是屬于這類人。”

劉半仙笑起來,問:“照你這么說,那我是屬于既不求因,又不求果這一類人了?”

潘德拉說:“可以這么說。那你說我屬于哪一類人呢?”

劉半仙想了想說:“你屬于只見果不見因這一類人。”

潘德拉不認為自己只這一類人,就問:“為什么這么說?”

劉半仙說:“你自己以后會慢慢明白的。”

潘德拉說:“但是我認為,不論是哪一類人,其實都過得不容易,都有自己的煩惱。”

劉半仙說:“是啊,只要是人,不論他是什么樣的思想,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和痛苦,這就是人。如果什么煩惱都沒有,那就不是人了。”

潘德拉接下去說:“所以,你看我們兩個在這里討論了半天的原因和結果,其實就是自尋煩惱哩。”

“對啊,像你和我,說這些大道理的時候頭頭是道,好像自己什么都懂。可是真正到了實際中,我們又都什么都不懂了,這就是做人的矛盾之處。”

“你說得對。”潘德拉喝了一口茶說,“像我現在,就一直搞不清楚王二哥的死。今天早上看見他的尸體的時候,我的心里就冰涼冰涼的,好像一下子對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一樣,有點心灰意冷的意思。我來這里的路上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你說人為什么會死?又為了什么而死?我從小到大雖然見過不少死人,可是一直都沒搞清楚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見了死人,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死了就是死了,誰還會去想死是什么東西呢?但是現在老了,想事情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一想起王二哥,心里就感到悲哀,還有點害怕。因為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時候落到他的身上的。我更害怕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也許頭一天還活著,第二天就死了。也許今天晚上還能睜眼睛,但是第二天早上就永遠睜不開了。一想起這個,我的心里就害怕極了。”

劉半仙聽了就忍不住笑起來,潘德拉疑惑地問他:“你笑什么?”

劉半仙說:“老潘呀,比人每天都在想著怎么活下去,你卻每天都在想著死。你這不是顛倒了嗎?既然還沒死,那就好好活著,管那么多做什么?”

潘德拉:“我又不是你,能看開一切,輕輕松松地活著,我是凡人,凡人煩惱多哩!”

劉半仙說:“我哪里看開了?我不也是個凡人嗎?我每天也要吃喝拉撒,也要看著這觀音廟,你以為我就輕松了?只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過法,有不同的煩惱罷了。我要是真的能看開一切,我早就得道了!還用每天守在這山上?”

潘德拉聽劉半仙說道得道,就想起劉半仙修道的事情來,問他:“對了,你的道修得怎么樣了?可有些效果?”

劉半仙笑著說:“我那是都胡亂玩的,像我這樣的人哪里修得了什么道?只是因為一個人在這山上,想要找點事情來消遣罷了。不過呀,修了這么些年的道,我倒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什么是‘道’!”

潘德拉見劉半仙說得神秘,連忙問:“那你告訴我,什么是道,也好讓我這樣的凡夫俗子懂懂道行,說不定哪天修道有用哩!”

劉半仙喝了一口茶,開始濤濤不絕地說起來:“我剛開始修道的時候,總是無法靜下心來。往床上一坐,一閉眼睛,腦子里就開始胡思亂想了,止都止不住。以往見過的人,做過的事情,一一浮現眼前,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過去。有時候回想起有些事情,心里就忍不住會高興,會悲傷,會擔憂。我才發現,自己是修不了道的。為什么呢?因為我的凡心還未盡,身心都還被世間的事情拖累著,根本無法完全擺脫世俗世界。而那些真正修道的人,是要忘掉一切,甚至要拋棄一切的,我可做不了。不管怎樣,我還是堅持每天打坐。又修了一段時間,我的想法又發生了改變,覺得之前想的不對。如果修道只有六根清凈之人才能修得成,那這世上就沒有幾個人能修成了。但是看看歷史,很多人是得了道的,他們都是從塵世中修得的。比如佛教的釋迦牟尼、儒家的孔子、道家的老子莊子,這些人都是凡人,但是卻在凡間修到了至高境界,最后超脫塵世,這就是道。你別看他們三家好像什么聯系都沒有,但這三家其實是互通的,只不過平時像三家鋪子,雖然打著不同的招牌,但賣的東西其實都是差不多的。特別是在‘道’含義上,三家都有相同之處。”說到這里,劉半仙停下來,喝了一口茶。

潘德拉聽得滿腹疑惑,說:“你告訴我說你懂得了什么是道,怎么又扯到儒釋道三家去了?”

“我說這三家,就是為了進一步解釋‘道’。你聽我慢慢道來。”劉半仙就接著說,“那么這三家在‘道’上有什么相同之處呢?三家都談到了道,但道是一種又玄又虛的東西,說出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呢?所以儒、釋、道三教的圣人,就想到了用性命之學來打開通往道的大路,讓像我們這樣的凡人都能夠明白其中道理,修身養性,繼而看透生死,了悟得道。儒家通過教人遵循性命之理以還造化之功;佛家通過教人視性命為虛幻以達到大覺大悟;道家通過教人修養性命而得長生。你看,雖然是不同的三個派,但都在說同一個事情,那就是性命之道。儒家怎么說的呢?儒家講立身處世之道,講修身之道,講仁愛之道,孟子又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也是道,其背后無非是在講性命之道,就是人作為一個生命體,你是如何通過維護好自己的性命,繼而處理好自身與社會的關系的。道家講修煉,講氣存丹田,也不外乎性命之道,因為它就是在講如何通過修煉氣來修養性命的。佛家講入道的不二法門,講彼岸,講西方極樂世界,講涅槃,也是在講性命之道,就是如何通過修持本身來到達來世,雖然有些地方誤了不少人,但仍然在討論性命。所以道教的《性命圭旨》說得好啊:‘儒之執中者,執此本體之中也;道之守中者,守此本體之中也;釋之空中者,本體之中,本洞然而空也。道之得一著,得此本體之一也;釋之歸一者,歸此本體之一也;儒之一貫者,以此本體之一而貫之也。’”

潘德拉打斷劉半仙說:“什么執中、守中、空中的,你別盡講些古文,我聽不懂,你說明白點吧。”

劉半仙說:“你別急啊,聽我慢慢說。這個‘中’啊,就是本心,就是上面說的‘性命’。這性命可不是平常說的生命啊,是要比生命更深一層次的東西,生命只是其中的‘命’,還有一個‘性’哩。性命合起來就是人的本心,才是人真正的生命狀態。所以儒家講究護存本心,培養正性;道家講究修持本心,練養正性;佛家講究了悟本心,見性成佛。儒家的執中,就是執本體之本心。道家的守中,就是持守本體的本心;佛家的空中,就是讓人的本心逐漸走向虛無。這三家,一個執,一個守,一個空,雖然方法不一樣,但都是在修煉性命,以達到他們三家所認為的‘道’的境界。我為什么說三家在‘道’但含義上是相通的呢?就是這個道理。”

潘德拉聽的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鼓鼓的,過了半天才說:“你講得太深了,聽不懂。”

劉半仙說:“其實不深,我都是從書上看來的。只不過是在修道的時候對這些道理的理解更深一點罷了。”

潘德拉還是不明白,問:“你說了這么多,又是什么性命又是什么本心的,但修道修道,究竟什么是‘道’呢?”

劉半仙說:“道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要把它說深了,可以玄而又玄,說不清道不明,就像老子說的‘道可道,非常道’,你是根本說不清楚的。你看那佛經五千零四十八卷說不盡,《中庸》三十三章也談不完,《道德經》五千余言也說不到盡頭,古人都說不明白,我們現代這些人又怎么能明白呢?但要是把它說通俗一點,也非常簡單。我認為呀,道不在什么高遠的地方,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我們身上。你看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是按著固定的位置和軌道運行,這就是道;所有生命,經歷生老病死,從自然中來,復歸于自然之中,這就是道;人一旦經歷了許多事情,終有一天突然悟徹,這就是道;就是那最貧賤的乞丐瘋子,你看他們能對自身處境淡然處之,并隨時保持快樂,這就是道。所以啊,道無處不在。每個人在某種程度上說都是可以得道的。所以你看自古以來的得道之人,什么人都有,帝王里得道的人有伏羲、神農、皇帝等。隱士里面得道的有老子、莊子、關尹等。候王里面得道的有張良、劉安等。還有鐘離權、呂洞賓、陳博、王重陽、馬丹陽這些人。他們得道的方式和途徑都不一樣,但有一樣是相同的,就是他們的生命都達到了一種別人不能達到的境界。所以,任何人,只要能達到一定的境界,哪怕是一個方面,也都可以說是得道的。只是自古以來,道被人曲解了,說爛了,搞成了靈魂出竅,羽化登仙之類的事情,其實大家都搞錯了,修道不在于找個地方刻意修持,而在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一言一行,只要你的心性或者思想能夠悟到某些道理,你就是得道的。很多人為什么不能得道,不是因為他們與道無緣,而是他們的身心被俗事牽絆,疲于奔命,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經歷的所有事情背后的意義。如果他們想明白了這些,他們就得道了。道理雖然簡單,但是又有幾個人能夠得道呢?”

潘德拉聽了之后說:“照你這么說,我如果能夠看透生死,那就是得道了?”

“不僅是得道,還是得大道哩!”劉半仙說,“我們平時閑扯的時候,把生和死說得很簡單,好像自己已經完全看明白了一樣。但是真正看透生死的人又有多少呢?所以我說,道這個東西,是人人都可以明白的,但人人都很難明白的。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卻又是人人最難得到的東西。”

潘德拉聽完劉半仙的這一席話,一下子覺得自己明白了很多道理,但要說出來,卻又說不明白。這種似有所悟,又非徹悟,說不清道不明的狀態,讓潘德拉感覺非常奇妙。他沉浸在這種感覺之中,就像喝酒喝到微醉的程度,有一種似真非真,輕飄飄的感覺。劉半仙見潘德拉癡癡的樣子,就笑起來,說:“老潘,我看你是快要得道了吧?”

潘德拉醒過來,看著劉半仙,慚愧地笑著,說:“我哪是得道,我是瞎想哩!老劉,我看你才是真的是要得道了,你很了不得啊,能夠悟出這么深刻的道理,你這些年來沒有白白修道哩!”

劉半仙苦笑著搖搖頭,說:“我是和你在這里閑扯罷了。修道這回事啊,不能太執著,因為作為人,主要任務還是好好活下去,能把這一生活出個樣子,那已經是道行不淺了。那些刻意去修道的人,最后是修不成的。”

潘德拉就納悶了:“既然這樣說,那你還修什么道?”

劉半仙笑道:“你看我住在這山上,整日都見不到一個人,除了看管這幾件破房子,我還能做什么呢?但總得找點事情來做做吧,我修道就是瞎玩,不能當真的。”

潘德拉想到劉半仙這一生孤獨無依,現在又住在這空無一人的懸崖上,每日不知道要承受多少孤獨寂寞。換做一般人,誰受得了這種生活!看來這也是他的命啊!人的命運真是千奇百怪,變幻莫測。自己的命運看不明白,別人的命運卻能夠看得清清楚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這些,潘德拉又忍不住搖頭嘆氣了。

兩個人又坐了一陣子,潘德拉看看日頭升高,將近中午了,就起身要走。劉半仙留他吃飯,他說:“家里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改日來吃吧。”劉半仙不勉強,就送他出了廟。走到門口,潘德拉對劉半仙說:“老劉,你好好修道,等到哪天我把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我就搬上來和你住,我要向你學習修道哩!”

劉半仙笑道:“修什么道?還是算了吧,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人嘛,任務就是好好活著,沒事別修什么道,能活出一個人的樣子,就已經得道了。”

潘德拉認真地說:“誰說的?今天聽你講道,雖然沒聽明白,但我好像隱隱懂一些了哩!這說明我還是有慧根的,是可以修成正果的。到時候你我二人每天修道輪到,互相陪伴,逍遙快活地過,逍遙快活地死!”

劉半仙聽了,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是惆悵?是失落?還是無奈?他也不清楚。只是苦笑著點點頭。

潘德拉與劉半仙道別,沿著小路下山。山上的霧氣已經散的差不多了,還剩些薄霧,細紗似的在樹林間穿梭流動。潘德拉一步一步下著石階,心里比來之前輕松許多,快活許多。聽了一回道,他已經把所有煩惱都忘掉了,只覺得身心快活。他下到懸崖底下,穿過松樹林,過了鐵索橋,一眼看到了田野,村莊,有一瞬間,他似乎對這個世界感到很陌生,心里問了一句:“這是什么地方?”他站了一會兒,慢慢想起來,這是他住的地方,他的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他記起了李蘭,潘文,趙小青,還有潘武,那個混蛋兒子!他怎么就這么頑固,他到底要娶什么樣的媳婦?趙小青難道不好嗎?他到底在想什么?

潘德拉想到這些,心里就氣鼓鼓的,剛才的輕松瞬間消失,變得沉重、失望、憤怒。不行,我得治一治這小子,讓他知道點好歹,現在都敢對我大吼大叫了,以后還得了?潘德拉心里又憋了氣,背了手,低著頭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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