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方文絮，早已是知事的年紀，若要叫曾經照顧她的保姆來評說，嫁人孩子都該學著爬步了。心中的悸動，像是打水漂的石片，你以為它要落下的時候，它卻再度激起漣漪，但最終還是石沉水底。這是場沒來由的一見傾心，方文絮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只是不知道它會不會衍化成再見鐘情。年少慕艾，韶光如是。

宋胥回到峴山村的時候比往日要早，還未進門，就聽見有女子的笑聲傳來。高高低低的，雜著宋朗稍啞的話音，如山瀑擊巖，一聲疊著一聲。他推開虛掩的門扉，聲音戛然而止，然后冒出來驚喜的女聲，“宋胥哥，你回來啦！”說話的女子身量不高，瘦瘦小小的，臉蛋被日光熏成深麥色，嘴唇有些厚，笑起來眼睛像兩彎月牙，一眼就能看出是在田埂邊長大的農家女。宋朗往灶里添上一根柴禾，“哥，金桂她家里忙完了，過來幫我做飯。”

金桂擺擺手，“我也沒幫上什么忙，就是鐵柱叔去家里打鋤頭去了，我想著宋朗這里或許缺個人手，就和阿媽說了過來了。宋胥哥你回來的正好，就差一個小菜了，我去叫鐵柱叔回來吃飯。”宋胥“嗯”了一聲，“麻煩你了，你可吃過飯了？”金桂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不麻煩不麻煩，我吃過了，就是順路來幫上一手。要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宋胥沒有留她，左右他也回來了，沒道理讓金桂一個外人忙著張羅東張羅西，倒是宋朗，半帶點埋怨地嚷道：“哥你回來的可真是時候，每次你一來，金桂就回去了，正閑下來想和她好好說會子話呢。”宋胥將菜端到正屋，再踏入灶間時就聽見宋朗的牢騷，回他道：“金桂不是常來尋你嗎？我瞧人家姑娘就喜歡往你這兒跑。”宋朗撓撓頭，宋胥說得好似也沒錯，不過金桂……

“朗娃子，怎么不讓你胥哥先吃，他上了一天的學，準餓著哩。”宋鐵柱的大嗓門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忙不迭地應聲，去鍋里盛飯，宋胥為三人布筷，無奈地看向宋鐵柱，“鐵叔，我不餓，等你回來再開鍋，一家人一起吃個熱飯不好么？”宋鐵柱寬厚的大掌拍拍宋胥的肩膀，“好好好，都聽你的，走吧，我們坐下來吃飯。”

“今天怎么吃上魚了？”峴山村靠山，雖然有條小澗流過，但是水淺，魚兒不多，都只有寸余長，頂了天就是巴掌大小，所以宋家的飯桌上是很少看到魚的，宋胥才會多問了一句。宋鐵柱為他解惑道：“金家的今天去了躺娘家，帶回來一桶子魚，說上次麻煩我給他們補屋瓦送來的，后面小盆里還養著一條呢。”

盆里養的是鯉魚，灰撲撲的沒什么看頭，比不上錦鯉光鮮漂亮，尾巴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墜在軀干后頭。看到這鯉魚，宋胥就想到清晨在唐家后院的小河邊看到的喂魚的姑娘，衣著端莊，面容清秀而沒有攻擊性，粉面含春情不露，舉手投足皆氣度，走在禁城的琉璃瓦下也挑不出一絲錯處，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大家小姐該有的模樣，他所欣賞的那種女子。這時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唐昭寇，也沒別的，就是指望唐舍元不要太苛責她，畢竟還是個小女孩，嬌得像她那只灰貓。

可這只灰貓，也有亮出鋒利的爪子的時候。

那是第二日的清早，唐昭寇拈著花箋去唐舍元上課那屋，準備逮著宋胥給他道歉，沒成想卻撞進一場并不光明正大的議論中。

“……你別看宋胥表面上誰都不睬，清高得很，其實我看啊，就是一個慣會哄騙女孩的主。”

“你又是哪里尋來的說頭？”

“你看看，人家唐家小姐什么青年才俊沒見過，怎么就偏偏對一個宋胥上心，還送了他書，指不定宋胥用了什么手段呢。”

“不至于吧……”

“我覺得萬輔說得也有幾分在理，但是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犯不著我們瞎操心吧？”

“這種事，的確輪不到你們來操心。”唐昭寇冷冷地說，走到這群學生面前，他們顯然有些吃驚，一時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反駁唐昭寇的話，“我愿意與誰交好，是我的事，而你們，白讀了這么多圣賢書，卻只知道在背后碎嘴議論自己的同學，對他人的品行武斷臆測，用自己齷齪的心思去度人，只能說，你們這樣的人，日后無論是做學還是教書，都是誤人子弟。”眾人沒有料到面前這具并不高大的軀體里竟能迸發出這樣的力量感，似是被她的氣勢唬住了，有一個學生瞄了瞄四周，卻沒引起唐昭寇的主意，她只是繼續說道：“而且，我覺得宋胥很好，至少比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好，有本事，你們當面去指責宋胥哪兒錯了，我還能稱贊你們一聲有勇無謀，是個不長腦子的莽夫。”

宋胥走到走廊前的時候就瞅見了唐昭寇的身影，他遲疑駐步，卻沒料到會聽此下文。他隱約知道自己的同學中似乎是有人對自己不滿，畢竟唐舍元看上去給足了他優待，但他不是心胸狹隘的人，也沒放在心上，今天也是第一次撞破別人議論自己，一時內心數感交集，略略復雜，輕咳了一聲，問出了一句“怎么了？”

唐昭寇猛地回首，就看見宋胥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拿著書本，她的臉驀然漫上緋紅，她和那些學生是一樣的，都沒想到自己在背后說的正主會乍然出現，盡管并不是壞話，但一時還是有些羞赧，將手中的花箋往宋胥手中一塞，近乎倉皇地逃離了這里，但顧及自己的儀態，只是腳下的步子加快，倒還沒全然亂了陣腳。余下的學生也不知道宋胥旁聽了多少，一個性子敦厚的開口替大家解了圍，“都別在門口杵著了，先生想必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