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舍元到來時，學(xué)生自然是齊了，求學(xué)拜到他門下，怎么說都得裝出個勤快樣子來。他昨日問了唐昭寇，她也沒見著他那本《蓮政說》，這徹底打亂了他的教學(xué)計劃——他本來是打算先將《蓮政說》授完的。再找書局訂一本也未嘗不可，只是這一本書印得不多，估計要等一個大訂單，然后捎帶著買上一本，那又要費些時日，況且這本書是紀逄中贈給他的，所以他還是打算再問問自己的學(xué)生。

“你們有沒有看見我那本《蓮政說》，青皮的，書里頭比你們多些批注。”唐舍元在開課前如是問道，座位上幾個早上同萬輔一道胡鬧的學(xué)生臉色有些微妙，這不是同宋胥那本一樣嗎？萬輔當下有些按捺不住，仿佛椅子上架了柴火，神情躍躍，想開口說些什么，邊上的學(xué)生瞄了瞄他的眼色，生怕他一時口不擇言，瞎說一氣，正要搶著開口，萬輔的聲兒已經(jīng)蹦出來了，“老師，我看宋胥那兒有一本差不多的，你不如問問他？”

唐舍元專注就學(xué)，人情世故上還是欠了幾分，沒聽出異樣，加之他對學(xué)生一貫是包容的態(tài)度，點點頭，走到宋胥的座位旁，和藹地詢問。宋胥也不遮著掩著，大方地取出那本書遞給唐舍元，“先生說的，可是這本。”唐舍元接過來一翻，看見紀逄中的“愚游散人”小印時，就已然認了出來，但這不能釋解他心頭的困惑，“這本書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時刻注意著二人的萬輔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但顧及唐舍元在場，聲音不大，只有他身邊幾個學(xué)生聽得分明。他湊近同座的學(xué)生耳旁低聲道：“人贓俱獲，我看宋胥怎么解釋。”那學(xué)生嫌他說的難聽，偏過頭去，不再理會。宋胥坐在比他靠前的位置，是不知道身后的風(fēng)波的，他告訴唐舍元，這本書是別人送給他的。他沒有說出唐昭寇的名字，潛意識里，他并不想與那位大小姐扯上關(guān)系。

“這本書原是在我書房里的。”唐舍元說給宋胥，也是說給自己聽，他已經(jīng)隱隱能夠猜到這是何人的手筆——除了唐昭寇，沒有人會自若出入他的書房。但是唐昭寇與他說過，自己不曾見過這本書，即便宋胥是那個人的兒子，但人心總是偏的，他還是會更傾向于相信唐昭寇。他補了一句，“方便告訴我是誰送的嗎？”宋胥稍稍猶豫了片刻，只是瞬息，幾乎難以察覺，就給出了答案，“是一位叫唐昭寇的小姐。”

這回唐舍元全然信了，因為宋胥沒有機會從唐家以外的地方得知唐昭寇的名字，沒有看不起的意思，而是兩人的確不在一個圈子里。不過命運作弄，這兩人本該是相識的，最終還是相識了。唐舍元心中有些不虞，讀書人清高，眼里揉不下沙子，他平生最恨撒謊一事，在對自己的女兒的教育上尤其注重這一點，可唐昭寇還是犯了這個錯。但唐舍元不會將情緒帶到宋胥身上，他仍然是溫言悅色地同他說話，“我記得你的書似是丟了，既然昭寇將書送給你，你就好好使用。莫要太依賴書上的批注，做學(xué)問的人要有自己的見解，學(xué)而致用，才能成才。”

宋胥恭敬地拿回書，“悉聽先生教誨。”他態(tài)度自然，坦然納下，卻不知身后萬輔咬碎了牙，恨恨地嫌他好命，就算知道，想來他也會淡漠視之，不多加理會。

唐舍元一下課就去找唐昭寇，誰知今個兒女先生還是告病假，唐昭寇壓根不在屋子里，聽盧姨說，她又和方文絮上街去了，午飯也不在家里用。平時他覺得女兒活潑些也挺好，但此時他反而有些怨自己教野了她的性子。唐舍元耐著性子上完下午的課，讓仆人在唐昭寇回來時稟了他，提早給學(xué)生放課，就抑著沒消下去的火氣去她的小院里找她。

“唐昭寇。”唐舍元開門見山，半點不打馬虎眼，“我那本《蓮政說》你是不是拿去送人了？”唐昭寇聞言，抱著灰鷺的手一緊，灰鷺“嗷”地掙脫開了，留下她兩手無措得不知該如何安放。唐舍元吁出一口濁氣，正色道：“我說過，那些書以后也會是你的，贈朋友禮物沒有錯，我向來也不攔著你，但是你應(yīng)該同我說一聲，更重要的是，你不能說謊。”想到這兒，唐舍元的神色又像疾風(fēng)驟雨籠半天般的陰沉了些許，“為人應(yīng)該正直，謹遵老祖宗傳給我們的精神美德，這種行為是絕對不可取的，也是不能姑息縱容的。所以——”他頓了頓，“你就在自己屋里好好反思幾天吧。”在離開之前，唐舍元還撂下了一句，“因為你的魯莽行動，宋胥也受到了非議，你最好和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

唐昭寇此時還能說什么呢，自然是忙不迭地點頭，表示自己的誠心悔過，不過鑒于此時已經(jīng)放課，她決定明天早上去向宋胥道歉，捎帶著和方文絮說一聲——自己被關(guān)了禁閉，不能陪她出去逛了。禁閉似乎是從晚上就開始了，鄭叔將菜送進屋子里，沐浴后，又讓盧姨來盯著她——名為盯著，其實就是陪著她絮絮叨叨幾句，催促她早些睡下后離去。唐昭寇從匣子里找出一張花箋，她本想尋一張印著修竹的，可惜沒有，只覓著廣玉蘭的湊數(shù)，執(zhí)著鋼筆，一字一頓地寫下致歉的話語，晾干墨跡就上床睡覺去了。

入夜的時候，方文絮的屋里多了一張錦鯉圖，唐舍元對她也算是關(guān)懷備至，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她愛錦鯉，就送了這一卷畫軸來為屋子添色。看到這魚，方文絮就想到白日喂魚時見到的宋胥。不知怎的，那個青年挺得筆直的身影和清俊的面龐，似是驅(qū)不散了，盤亙在腦海中，像是九天上的玄鷹，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撲下來在她心上啄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