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艾米經歷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顛簸，一個小時的汔車顛簸，再加上二十分鐘的走路才到了家門。她穿得很樸素，一件白色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綠色的針織衫，下面一條牛仔褲，腳下是一雙黑色的板鞋。

當她走到家門的時候，門是鎖的，她昨晚就打了電話給家里，可家里依然是空無一人。

她提著行李來到后面的菜園里，看見母親的身影，叫了聲：“姆媽，我回來了。”

母親正在鋤地，經過一個夏天，她的臉曬得黑漆漆的。她抬起頭，看見艾米，笑了一下：“你先回去，我馬上就來了呵。”

每一個看到在辦公室衣著光鮮、容顏亮麗的艾米，都聯想不到她是出生在這樣的環境和家庭。

母親拿毛巾擦了一把汗，打開了家門的鎖。

“這門要鎖的，對面的福珍專趁人不在的時候偷東西。”

艾米微微皺了一下眉，母親就是這樣，總是疑神疑鬼的。家里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嘛。母親用機敏的眼睛瞟了一下艾米手中的行李，她明顯察覺到母親的用意，這讓她心中有一絲絲的慍怒。如果是買了很多禮品，母親一定是高興的，如果少了這些東西，母親的臉色便很難看。

“爸爸他們呢？”

“他和你兩個妹妹去扯花生去了，今年的收成不好。”

艾米一聽，沒作聲。每個月她都要寄兩千塊錢回來，可在母親的口中，錢永遠是不夠的。

也許是分開得太久，彼此之間已經沒有很多的那種牽掛和溫情了。

“爸爸身體還好吧？”

“他還不是那個老樣子。”母親的一生似乎都對父親有著一肚子的不滿意和牢騷，這讓艾米呆在這樣的環境中是一種折磨。

看到艾米把一堆的禮品擺在客廳中那張飯桌上，母親的臉色終于有了一絲緩和。為了能讓自己這幾天在家中呆得舒服一點，艾米迅速從包中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母親：

“姆媽，我沒買什么東西給你們，這五千塊錢你們先花著，等我以后發了工資，再給你們寄。”

母親假意地推辭了一下，便把紅包放進了口袋里，這時她才問了一句艾米：

“你吃了早飯沒？”

“還沒呢。算了吧，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吃中飯了，到時一起吃吧。”

“我給你煮碗面條吧。”說完，母親走進了廚房。

艾米站在大門口透了口氣，她忽然感覺，這個家，真的沒有什么好留戀的，如果有一絲絲的眷戀，那就是憨厚的父親和兩個妹妹。

快十二點的時候，父親和妹妹們終于回來了，艾米從父親的手中接過扁擔，她看見父親打著赤膊，肩膀處有一層層褪下來的皮。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你回來了，路上還順利吧。”三個孩子當中，父親最喜歡的就是艾米，他覺得艾米穩重、有擔當、吃得了苦。

“挺好的，來，爸，喝口水。”說完，艾米遞給父親一碗水。

“那就好，這次回來準備休多少天，不會影響工作吧。”

“老板批了我七天，沒關系的。到時候我幫你們扯完花生再走。”

“不用你做這些，你平時那么累，用不著你做這些，要不要睡會兒，火車上沒睡好吧。”

父親的話說得艾米心里暖融融的，她背過身，假裝拿東西，把眼皮底下的淚咽了回去。

這時，兩個妹妹走了過來，扯著艾米問東問西。

吃飯的時候，劉浩楠的電話打過來了，艾米想了一下，沒接。

“你干嘛不接電話啊。”母親掃了一眼艾米。

“我現在休假了，有些電話沒必要接。”

“我跟你說啊，你在外面也呆了這么多年，以后要踏踏實實地賺錢，找一個好一點的男人，家里就指望你了。”

艾米沉默地撥拉著碗里的飯粒。

“孩子長大了，讓她自己選，找個可靠善良的最重要。”

“不要我在說話的時候你總是插嘴好不好，我說東，你偏要說西，怎么我說的你總要和我對著干呢。”母親高而尖的聲音朝父親沖去，父親沒吭聲，低著頭吃飯，幾十年過去了，他知道惹不起就得躲得起，更何況他也不愿意和她計較。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完，徑直回房間午休去了。

妹妹在收拾碗筷的時候，悄悄對艾米說：“天天都這樣！”

艾米的心抽了一下，她知道，父親年輕的時候出過一次軌，所以母親揪著這點不放，一輩子沒讓父親好過過。

母親一年比一年歇斯底里，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沒有饒恕兩個字，在她的眼中，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把這些所有的理論一而再再而三地灌輸在三個孩子的耳朵里，好讓別人覺得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時至如此，艾米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背叛母親了，她覺得自己完全原諒了父親。

她們住的還是那種老式的房子，艾米曾提議說蓋一棟新房，可母親堅決不同意，她把所有的錢攥在自己手里，誰也不知道她有多少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艾米開始如此地討厭自己的母親，她的一生都是不幸的，但是她把這種不幸擴散到整個家庭，讓每個人都壓抑和哀愁。

艾米覺得自己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人的一生什么都可以選擇，唯獨父母不可以選擇。她本想把劉浩楠和陳明的事情說給母親聽一下，讓她給自己一點意見，可現在，她發現，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心里面，比什么都強。

晚上睡覺的時候，艾米聽到父母房間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好像是為了艾米今天給線的事情。

“女兒給我錢怎么了，有本事你去掙啊。”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大。

“今天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你就不能小點聲。她在外面打工不容易，讓她自己存點留著自己花吧。”

“你好歹有個退休工資，我有什么，國家養你一輩子，我呢，不指望她們給我錢養老，我指望誰？”

父親索性不吭聲了，他怕艾米聽到，傷了她的心。原本難得回來一趟，是件高高興興的事，現在卻要面對這樣的局面。

艾米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在手機上訂上了一張第二天的火車票，蒙著被子強行自己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艾米很早就醒來了，她洗漱之后到廚房做早餐。

六點鐘不到，父親起床來洗漱。

“爸，我公司有事，要提前走，訂了今天的票。本來是想幫你們把花生扯完了再走，可公司實在有事。”艾米低著頭把柴火放進了爐灶。

“在外面要當心自己的身體，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以后不要經常寄錢回來，留著自己用，在大城市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啊。”

“爸，我知道了，你年紀大了，也要當心自己的身體。”

“我們都不用你擔心，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父親的背漸漸地佝僂了，艾米把鍋里的面條分成五份，端到了桌子上。

吃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沉默了，父親在廚房把艾米要走的事已經告訴了母親和兩個女兒。

一個上午，艾米把家里能洗的衣服、被子等一一洗了，把衛生也搞了個干干凈凈。她沒讓自己一分鐘是閑著的，父母和妹妹都出去做事去了，她本來也想去，被父親結結實實地攔住了。

下午三點的時候，她提著行李走了。

當她走在那條漫長的土路上時，心中暗暗發誓：要努力，要擺脫這樣一種生活，要讓這塊心中的疤不再陷進肉里面，成為永久的身份的恥辱。

人的一生，剛開始，心都是水晶做的，漸漸變成了玻璃，最后變成了石頭。

“劉總!”，艾米撥通了劉浩楠的電話。

“想通了。想通了我來接你！”劉浩楠那頭的聲音很篤定。

艾米放下電話。十五分鐘以后，她聽到樓下一陣汽車喇叭聲的鳴響。

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毛衣，腳踩著高跟鞋下了樓，秋天的黃昏帶有一絲絲的涼意，劉浩楠看見艾米身姿窈窕地朝他走來，她的身材無可挑剔。

“我帶你去吃自助餐吧。”劉浩楠轉過頭對艾米說道。

他們來到一家高檔會所，當艾米的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時，發出清脆的聲音。來到三樓，一整排澳洲空運過來的海鮮陳列在各個餐盤中，發出色澤艷麗的光芒。

兩人坐下后，劉浩楠剝了一只蝦遞給艾米。“開心一點，出來玩就是要盡興和放松。”

“我剛剛回了老家一趟。”艾米感覺心頭有塊石頭壓在心底。

“很抱歉，我沒有任何心情聽你訴說任何不開心不愉快的家事，你知道我是一個生意人，當我請你過來吃飯的時候，是希望你給我帶來開心和快樂，而不是痛苦和煩惱。如果你有任何煩惱，很抱歉，我沒有興趣傾聽。吃東西吧，涼了就味道不好了。”劉浩楠說完，開始低頭用心地吃著碟中的美味佳肴。

艾米艱難地咽下了那只蝦，她立馬換作一副笑臉看了看劉浩楠，劉浩楠這時臉色緩和了下來：

“這就對了，愛笑的女孩運氣壞不到哪兒去。”

艾米的眼前掠過了陳明的眼睛，也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當有人有能力帶你到豪華的自助餐廳吃進口的海鮮時，你連委屈都得藏在心里；當別人能給你一個肩膀依靠的時候，而你卻只能和他在大排檔碰杯。

“我會幫你把一切安排好，只要你開開心心的，一切都不是問題。”劉浩楠吃完飯，用餐布擦了擦嘴。

“可是…….。”艾米還是有點遲疑。

“人都要過這一關的，你我之間不就是差一紙婚書一場婚禮，所有的世俗都是用來騙人的。當一個男人厭倦一個女人的時候，或者是相互厭倦的時候，所有的紐帶都是形同虛設。最關鍵的是兩個人在一起開心。”劉浩楠的眼睛沒有溫度。

“那我去你家看看好不好？”艾米提議道。

劉浩楠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眼前的艾米，此刻的她脆弱得如同一個蹲在路邊的小孩，眼神是那樣的無助，他想了一想，點頭同意了。

看到劉浩楠點頭同意了，艾米的心開始雀躍起來。

來到一個豪華的花園，只見上面赫然寫著“陽光海岸”四個字，這是這個城市最有名的一個高檔住宅區。保時捷悄無聲息地開到林蔭道上，在一個停車場停下了。

“我住十二樓，往這邊左拐上去。”劉浩楠帶著艾米來到了電梯間。

當劉浩楠打開燈的一瞬間，艾米透過玄關被這套房子的裝修風格完全震驚了，這是一個完全冷色調的空間，灰色的沙發，白色大理石茶幾，銀灰色的大理石餐桌，所有的家具都泛著金屬冰冷的光澤，墻上貼著珠藍色的壁紙。唯獨有一絲色彩跳躍的是餐廳區域掛著一幅梵高的《向日葵》。

“我可以肯定你百分百是一個沒有女朋友的人？”艾米笑著說道。

“何以見得啊？”劉浩楠用手搭在了艾米的肩上。

“因為這里根本沒有一絲女性的色彩啊。”艾米仰起頭說道。

“有女人我也不會把她往家里帶啊。家是什么地方？是一個最隱私最保密的地方。”劉浩楠不屑地說道。

“那我現在還不是進來了嗎？”艾米調皮的說道。

“你是一個例外，下不為例。”

“可是你的家看起來會不會太冷了。”艾米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肩膀。

“那你暖給我看一下。”說完，劉浩楠將艾米的身子扳直，正視著她的眼睛說道。

艾米機敏地從他腋下鉆了過去，跑著跳到了沙發上。劉浩楠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成熟的時候。

艾米回到家中后，在沙發上坐下了，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從鄉下回來之后，行李還沒來得及清理，她把衣服一件件掛在柜子中，把洗漱用品放進了洗手間，當她收拾完所有一切的時候，洗了洗手，坐在了書桌前一把橙色的椅子上，書桌上鋪了一塊米色紅格的桌布，看上去是那樣的溫馨和窩心，她曾經在內心深處幻想過一萬次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有寬敞的客廳，有通透的陽臺，有豪華的臥室，有設施齊全的洗手間，可是，她知道那永遠只是一個夢，以她的薪水，就是奮斗二十年也買不起一套這樣的房子。

人們都說，這是一個走捷徑的社會，誰懂得走捷徑，誰就有可能成功。她想了很久，能徹底改變自己命運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劉浩楠了，每當她閉目想起自己母親的臉、父親滄桑的眼神，她的心就情不自禁一陣刺痛，和她同齡的很多女孩子也許還在父母身邊撒著嬌，享受著父母給予的一切，而她一無所有，她的人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付出。所以，她現在學會的是索取，是收獲。

桌上擺放著一盆綠蘿，開得郁郁蔥蔥的，仿佛快要滴出水來。

她看了看這盆植物，仿佛看到了自己，生長在如此貧瘠的土壤中，卻開得如此的茂盛，有時真的是不得不佩服上天的造化和天意弄人。

天氣越來越涼了，已經漸漸進入了秋天，艾米把窗簾拉下，外面是一片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