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你想吃什么，你怎么不吃飯呀？你怎么又把嘴巴撅起來，會變丑嫁不出去哈！”

啪！筷子落在碗上發出脆響。

“我不吃了！”

“誒，囡囡！你怎么又生氣了？”

“誰都可以說我，就你不可以！你管我！！！”

砰！門一關，門外的世界再與門內無關。

門內的我抱著膝蓋在床上哭，眼淚落下來的時候，抱怨的盡是“她既然不管不問，憑什么這樣說三道四”。

那時門外沒了聲響，也就不知道她是否同樣委屈和無奈。

我以為我不會遇到那種情況，可是——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憑什么這么說？！”

砰——看，多么熟悉，我的女兒也做了和我當年一樣的事情。

為什么會這樣呢？只是因為在看出她不高興以后，我開始和她溝通。當她說想學畫畫不讀書以后，我卻苦口婆心的告訴她學畫畫是沒有什么前途的......

我有些惶恐，也有些茫然。

眼前的飯菜再也沒了胃口，手上的筷子最終還是被我放了下來。看著餐桌和女兒還沒吃完的飯碗，我終于意識到，我和我的母親沒有太大差別。

我的女兒已經上初中了，從小成績就很不錯，我便放她自由學習，教她進行自我管理，她很優秀成績一直保持得很好。這兩年我的工作上瑣事繁多，對她疏于陪伴，但我對她是十分信任的，因為我相信她已經有了處理大部分事情的能力。

今天難得回來陪她吃一頓飯，發現她不太開心的模樣，誰知道她居然不想讀書了！情急之下，我便習慣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她，不讀書的人沒有什么好下場，而且學畫畫也沒什么出路！因為畫畫很難賺到什么錢啊，沒有物質基礎，養活自己都困難，這怎么行呢？

我和我的母親終究是不一樣的，我決定再聽她好好說說，寶貝已經處于情緒崩潰的邊緣了，一向來冷靜的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才會這樣。

輕輕敲了敲她的房門，里面十分安靜沒有一絲動靜。

“可可，媽媽為剛才的話給你道歉，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嗎？你和媽媽說，咱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房間里依舊靜悄悄的，我便繼續勸道：“媽媽說不能不讀書是因為學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現在學的都是基礎，以后可以不往深了學，但是基礎打牢了以后學什么都方便知道嗎？”

房間里沒有動靜，我以為女兒還在生氣，說不定還在哭。想到這，心就抽痛了一下，果然是我說的太重了嗎？

“可可，媽媽也不是那么反對你學畫畫，你要是真喜歡咱們也可以學的。”我又敲了敲門，心頭有一絲異樣，甚至一絲惶恐，“可可，你不開門答應媽媽一聲呀！可可！”

雖然工作很忙，但是有了孩子之后，手機里微博和微信公眾號關于教育孩子的文章就難免多了起來，對與父母孩子有關的社會新聞也更加關注，其中不乏有孩子各種原因自殺的新聞。我相信我的孩子很優秀，她不會做這種傻事的！

......

真的嗎？我堅信嗎？

也許以前沒有關注的時候是堅信的吧，但只要有一絲一毫的異樣，這份堅信就能土崩瓦解——我的孩子是獨一無二的，她不能有任何意外！

“可可！！！可可你說話！！！可可！！！”我的焦慮讓我開始砸門，但即使是砸門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我突然愣住了，耳邊只有自己問“怎么辦”的聲音，就像剛落水剎那被惶恐麻木了身軀一般，下一瞬我才想到家里的備用鑰匙。

“可可，你不開門我去拿備用鑰匙了啊！我要是進來了，肯定揍你！你長這么大我都沒揍過你的啊！”典型的逞強式威脅。

她在里面害怕也好，害怕了說不定會來開門，只要她開門，我一定不揍她。不，我一定要揍她！這孩子怎么能和我開這樣的玩笑！！！

顫抖著拿著備用鑰匙回來，門還是沒開。

怎么辦？好害怕，萬一可可出事了，我該怎么辦？

“可可，我進來了啊！我進來了你就等著挨揍！！！”

也不知道是氣得發抖還是怕得發抖，反正我看到自己的手顫個不停，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把鑰匙捅進去，打開門......

打開門，她蹲在角落里。

“可可！”我的怒吼換來她小小的身子一抖......哼，你怕，我比你還怕啊小壞蛋！

我有些惱怒，惱羞成怒，一定要讓她明白，這種玩笑開不得！我很擔心！真的很擔心啊！所以，我該怎么樣才能讓她不敢再這樣呢？

揍她。

用疼痛讓她明白，這樣欺負家長是不對的。

我大步走到她面前，想要伸手把她拽起來，把她好好訓一頓。

不行！

如果想用暴力讓孩子長記性，這樣做的話和我母親那樣教訓我有什么區別？自己不是再清楚不過，這種方式對于孩子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手在半空時還是迅猛直下，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已然輕柔如羽毛落地。

不能將自己的不愉快發泄在孩子身上，她肯定有她的原因、肯定的！

“可可，你為什么蹲在這里不回答媽媽，媽媽很擔心的你知不知道？”雖然已經不再暴怒，但是語氣一下轉換不過來，依舊十分嚴肅。

“我就是不想開。”

青春期的孩子習慣用刺來保護自己，我不生氣。

“可可，媽媽支持你學自己喜歡的東西，但是學校的學習你同樣不能落下好嗎？”我盡可能把語氣放輕緩。

“不要你的支持，我也可以。”

嘿！你個熊孩子，給你臺階下你還擺譜？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可可，你有什么困難都可以和媽媽討論的。雖然媽媽很忙，但是媽媽也可以給你分析問題提出建議啊！”

“你說過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我不需要你的幫助也可以。我很堅強，我不怕，大不了就吃點虧忍一忍就過去了。”

“什么叫吃點虧忍一忍就過去了！”我聽著她天真的話忍不住打擊她，“世界上困難的事情那么多，你有這能耐早都不用讀書了。”說完我都沒有意識到，我在女兒面前有著濃厚的自己是成年人懂得多的優越感，以及自己不行覺得別人也不行的嘲諷。

“......”她沒說話，只是依舊把頭埋在膝蓋里。

我蹲在她身邊，希望她看著我說話，便伸手去扶她的小腦袋。那么小一個腦袋，怎么這么犟呢？

“可可，你看著媽媽，乖，抬起頭來。”

她用力低著頭，口中發出不情愿的嗯吟。

我覺得氛圍輕松了一些，可能是看著這小家伙可愛的樣子心情好些了？

我用哄孩子的語氣道：“乖，讓媽媽看看你是不是哭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媽媽說的，別一個人扛著，媽媽又不是別人，既不會笑話你，也不會把你小孩子的事情和別人說呀！”

她執意低著頭，我也扯不動她，便抽出手來，指尖濕噠噠的不知是不是眼淚。

我環著她的小肩膀，想了想似乎真的好久都沒有陪女兒好好聊天了，不如趁著今天這機會多聊聊。

“可可，別蹲著，等會腳麻了。我們坐在床上聊聊天好嗎？”

“我不。”

“可可——你不要這么犟好不好，媽媽知道平時忙對你關心少了一點，但是媽媽還是會很擔心你，也一直很想好好陪你的！”

就像當年我難過的重點是“我撅嘴丑不丑嫁不嫁得出去不是你這個平時不管我的人能評價”這種奇怪的地方，我剛說出口的這句話，或者我從最開始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這種奇怪但傷人的地方，它們累積起來成為了讓女兒情緒徹底崩潰的稻草。

“是啊！我就是犟，就是死腦筋！我也不聰明，也不夠努力！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們的重視！同學也背后說我裝腔作勢，你和老爸也背后說覺得我做得不夠好！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們直接說啊，你們不說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可......”

“我從來不拜托你們，你說小孩子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我知道你們忙，所以我都自己做。我覺得我做得夠好了，但是只要有一個地方沒那么好你們就看得到，我做好的地方你們從來看不見！”

“可可，媽媽看到了，媽媽知道......媽媽......”

“你們不知道。”小家伙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打著嗝，眼里蓄滿了淚卻被我看出了冰冷的光，“如果昨天下午回來的時候，那個司機沒及時剎車，你們就看不到我了。”

“小孩子說什么呢......”我半開玩笑地道，“你不會是闖紅......”

“媽。”她突然抱住我，沙啞著嗓子道，“我盡力了，可是沒有人覺得我做得好......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覺得......”

“覺得什么，自己是個小笨蛋嗎？”母女倆坐在地板上，我回抱住她，感受著她的依賴心底暖暖的，全然不再生氣。

“自殺挺好的。”

腦袋一片空白，有根弦斷了。

女兒已經不再哭了，她最后說的那句話很輕，就是在耳邊呼過的一陣熱息。這句話也很重，壓在我心頭喘不過氣。

抱著女兒，我環視著她的房間。書桌前的墻上有幾排彩色便利貼，上面寫著“你是最棒的！”、“還有很多歌沒聽，很多好吃的沒吃，很多地方沒去過呢”、“風雨過后有彩虹，辦法總比問題多”、“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個人也可以做好一切”......

一個月前看到這慢慢多起來的便利貼時，還以為是女兒自我勉勵的摘抄，現在想來......怕是那時候已經出了什么問題。

“可可，你和媽媽說說，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就是晚上很難睡著。主要今天真的好難過，媽，我害怕......我覺得昨天被撞死了才是應該的，可是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女兒小小的身子在輕輕顫抖，流露出她的無助和害怕，“剛才、剛才你說我不該學畫畫這種沒出路的東西的時候，我覺得我做什么都是不好的，沒有人支持我，我一個人也撐不下去......我不是故意不給你開門的，我是身體好痛......真的哪里都痛，痛到就這樣死掉算了。”

這一次，我終于看到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抬起來。蒼白的臉，有淚痕，也有打濕頭發的汗，那雙澄凈純真的大眼睛還有些許紅血絲。

我心疼地捧住小可愛瘦瘦尖尖的臉，用拇指擦掉她臉上的淚痕，好久沒這么注視過自家這個小可愛了，原來都長得這么好看了嗎？

“你很棒，你是爸爸媽媽最在乎的寶貝知道嗎？爸爸媽媽一直都在關注你，平常爸爸媽媽討論的都是你這么優秀，我們這兩個當爸媽的該怎么引導你走得更遠，不會把你帶入歧途。才不是你說的在背后說你做得不夠好呢！你做得夠好了，是爸爸媽媽做得不夠好。”

“下午呢先不去上課了，媽媽帶你去見一個阿姨好不好。”

女兒的眼神突然警惕起來，皺著眉頭道：“我不去，我去上課，我沒問題的，我沒生病。”

“沒有說你生病了，就是帶你去看一個阿姨。”我笑著攬過想要鉆走的女兒，想盡可能把氛圍弄得輕松一點。

女兒依舊警惕不愿被我攬住，“媽媽，我沒有生病，你不要帶我去看醫生。我不想被關起來！”

“那我叫爸爸回來，帶你一起去好不好？”我用自己最溫和的聲音勸著，一旦心底有了猜想，生怕刺激了她一丁點便造成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不要。網上好多人都被抓起來了，會關進黑屋子里打針，沒有病也要打針！”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問題了？”我將語氣再放緩放輕，希望讓女兒不要那么防備自己。

見她沒有說話，我繼續道：“那我們一起說，你覺得你有什么問題好不好。”

女兒畢竟小，防備心沒有那么強烈，再加上之前我們母女倆并沒有太多溝通上的大問題，便點了點頭。

“一、二、三......抑郁癥。”

“神經病。”

“你這丫頭，是不是趁機罵你老媽呢？”我心底一顫，到底還是維持住了輕松玩笑的樣子。

說實話，我自己都不太確定，或者說不敢相信，活潑可愛的女兒患上了抑郁癥這種可怕的精神疾病。

“沒有。”小丫頭沒有被逗笑，反而情緒十分低沉，她知道生病這個事情很嚴重，不容玩笑。

“你是我女兒，我不可能把你關起來的。乖，咱們去見一下那個阿姨，媽媽的朋友，她人很好的，長得也好看。”我攬過女兒，將她抱在懷里，滿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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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診是抑郁癥以后，老爸老媽陪我的時間，就多了好多。

這個病很奇怪，它不發作的時候，我努力說服自己讓自己心情好點兒，感覺就真的好多了。可是它一旦發作起來，依舊那般不留情面，腦袋嗡嗡的疼，耳邊全是謾罵和批評，眼前也是扭曲的光線和怪臉。有時候世界終于不吵不鬧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站在病房的陽臺邊上，老媽抱著我哭得慘兮兮的。那一瞬間，愧疚、心疼并由衷感激著她。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是不是我死掉了，就不會讓她這么擔心？隨即我又甩甩腦袋，把這個想法甩出去。

這樣不就順了那病魔的意了？它開心，老爸老媽就只能天天傷心了，所以絕對不可以！

抑郁癥也沒有那么可怕，我每次在發作后都會告訴自己一遍。它不兇，不然它怎么不敢在我清醒的狀態下對我做什么？它只是空有兇惡的外殼而已，我一點也不怕它！

那天，鼓起勇氣和老媽說這個事情的時候，其實很害怕告訴她。一邊很想說，說了又怕被當成瘋子關起來，不說的話又很無助，總想找個人幫忙。

在糾結的過程中說了許多頂撞她的話，我每說一句都在心里罵自己笨蛋，并且決定下一句就告訴她原因，下一句我一定說！

幸好，媽媽聽到了最后。

幸好，我終于說出了口。

時間一晃已是十年，我的病癥已經好了很多，好幾年都沒有發作過了。如二老期望，我考上了一所好大學，畢業出來得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工作的地方不在老家，每當放假才得空回去一趟。

坐在和諧號的二等座上，看著大片綠色的田野，幾頭吃草的老牛，轉眼又被近處的房屋遮擋，沒多久就是城市內風光。進站之后出站，又是各樣的田野風光。

手機嗡的震動起來，是“爸”。我會心地笑了笑，接通了電話。

“可可啊，你到哪兒啦？”“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怎么還有一個多小時，不是都到省內了嗎？”

“還沒進省呢，快了。”

“你媽念叨來念叨去的，總說你馬上就到了，非得讓我現在出來接你。那我在出站口等你啊！”

“老爸辛苦啦~爸你要不去附近店里吃點東西坐會兒？我還要一會兒的。”

“沒事兒，你到了給我再打個電話。”

“嗯，好。”

“行，等會兒見。”

放下電話看著窗外的景色，幾株肆意生長的樹上開著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一片綠色中別樣好看。思緒沉浸在景色里，新舊景色之間很快就開始無縫替換，心不在此，再美的花兒也留不住印象。

漂泊在外，印象最深的還是家里二老的嘮叨，和餐桌上那些飯菜啊！

列車入站，我拖著行禮箱走出來，看著遠處老爸打電話的背影，隱約聽到他無奈地回答著“回來了回來了”，腦海里不自覺浮現出老媽嘮叨的模樣。

心底一暖，不禁想起老媽說的話，“你在家就嫌棄你邋遢犯懶，巴不得你出去獨立自強。你出門就替你擔心衣食住行，恨不得給你安個哆啦A夢的口袋，把一切可能需要的東西統統裝進去。你想我，我開心，你不想我，也沒關系，記得累了回來休息休息，再出去繼續獨立！”

曾經倔強地認為與世界為敵是堅定了莫大決心的英勇行為，長大了才明白，與世界溫柔相擁才是真正的強者心態。青春期的時候覺得自己是新世界的革命者，卻不知憤慨只是沒有任何辦法時的無助發泄，連孤勇都算不上，僅僅是自我陶醉而已。

不過最終，我也會變成和媽媽一樣的人，繼承她的外柔內剛，繼承她的嘮叨，教我的孩子，讓她也學會溫柔的模樣。父母子女，身份使命的又一次傳承，生命，就是這樣延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