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就像阿齊小時候那樣不相信她有這種熟悉又陌生的病,當我再次面對杜姨的心情,也是這樣感到思維混亂,新奇又恐懼,甚至是離奇的。
她有一副毀壞的精神和身子,使得她一個在十幾歲時某部分便壞死的女孩兒,終無可奈何成為一個惡劣的病母,比之等死街在生死邊緣的老年人們,她早已跌入真正的深淵地獄,她過去已既不年輕,又不成長,而是游離于品質意識之外,停止了年紀。但思想在歷經深淵之后,才遲遲出現,卻遺憾的只能被周而復始的折磨給支配了。
在她的思想突然強大,徹底扼殺年紀的前夕,她把她千瘡百孔的過去幾乎告訴給了我。
開始她有一個貧窮的童年。
然后她有一個病入膏肓的青春期。
在她青春期的時候,她和一個流氓生了一個兒子。許多禁忌,她無藥可救的階段幾乎都嘗試了一遍。她曾經逃學輟學,外宿不回家,戀愛墮胎,以致與前夫廝混,墮落在那些不良嗜好里,于是大半生都只得活在一個戒之中。
阿齊從高中開始便想辦法在學校開小賣部賺錢,周末兼職打工,替她分攤一部分債務。好不容易短暫平靜一段日子,她再次犯了病,欠了債,阿齊只得放棄自己的理想工作,又開始到處打工掙錢了。
對于我這種仿佛沒有青春的人來說,一度理解不了杜姨那種病來如山倒的青春期。正如兩個世界的人,沒有交集時,只偶爾遠遠看一眼對方的世界,繼續平行生活下去了。
杜姨拉著我的手朝我訴說,其實窮,她的兒子倒還能忍受,但精神上的窮常常使得他感到絕望。她一直以來既沒文化又不講理,對他的教育非打即罵,臟話連篇的,又喜歡說沒餓著他,沒讓他衣不蔽體來當借口捂住事實。明明是她該對孩子負責,偏偏他這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趕上來被她壓榨,日日夜夜活得那么辛苦。她這輩子活得就跟畜生一樣,讓她的兒子也迫不得已過上了小畜生的日子。
她把阿齊那些身世通通都告訴了我,包括他有著怎樣一個生父。杜姨的前夫大部分時間都在犯事坐牢中循環,也就是說他現在還可能是監獄服刑人員,早留過了案底。
當我還在憂慮這段感情的期間,杜姨驟然去世了,死因不明,不確定是病故,還是藥量過度而死掉的。
那段時間,借用偲嘉的話,阿齊整個人也隨著杜姨的暴斃而停止了一樣。
他的睡眠障礙越發嚴重了,同時患上了失眠癥和嗜睡癥,整個人沉默懶散,空閑時晝夜混亂,可能他以前已如此,只是還不明顯,沒嚴重到讓人發現的地步。以前他每次和我見面,都洗干凈重換一套整潔的衣服。他從不希望自己以那又臟又臭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大多保持良好的模樣。現在他似乎無心在乎這些,隨性了起來。
他平常也不太和來修車子的客戶交流了,除了工作所需的那些話。但他和老板是舊識,老板念在他喪母和過去的情分上,挺寬容的對待他,甚至希望他放一個假再回來。
可是阿齊拒絕了,他只是機械的工作,不再練習攝影,連書也不愛看了,要不然就是常在他們這里住的地方睡覺。
只有我還能把他叫出去,叫到郊外去散心,只要不呆在他睡的地方,做什么都行。偲嘉往往是陪在他身旁呆著,時而和他說說話,時而做自己的事。孝成則偶爾和他通話很久,不過高談闊論,喋喋不休的多半不是阿齊。
但只有我把他弄哭了,我引得他哭出來的時候,他全身都仿佛依靠在我身上,不過他的重量一點也不重,只是我的內心沉重,從杜姨把那些事情告訴我一個人,我和阿齊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那么沉重憂慮,甚至感到難以呼吸。
在他哭出來的時候,他混亂地說了好些關于他自己的事。他從童年開始,已常常夢見家人處在不幸之中,甚至出現各種清晰殘忍的畫面,每一個畫面他都記得那么清楚。無論是糟糕透頂的杜姨,勤勞踏實的外祖父,還是未見過面的父親。他們在他夢里所經歷的,都是怪誕使人恐慌的。
比如他的外祖父被另一個拾荒的流浪漢霸占了地盤,還被扔到了山洞一樣的廁所里,廁所里有一個魔鬼,每個人都怕它,只能看見它映在墻上的恐怖黑影。他為了他的外祖父沖了進去,沒有遇到什么,只撿到了外祖父的一塊遺骸,但這塊白森森的尸骨很大,他拿著它,就像一個野人拿著塊野獸的骨頭。以后他都在沙漠中長時間的行走,拿著他外祖父的那根骨頭一邊哭一邊走,醒來的時候自己也確實在哭。
對于他的生父和母親,他講得不那么詳細了,只粗略地說,生父長得比巫婆還奇怪,頂著一張滲人的臉,不僅茹毛飲血,還喜歡在叢林里追殺他。
最近他又夢見了我,他說這是不幸的征兆,他開始感性起來,他說我現在像他的空氣一樣,他離不開我了。
我徹底止住了欲言又止的話,認為自己得再陪伴著開導他一段日子。
我陪伴阿齊度過了嚴重的不好的狀態,直到他的失眠癥和嗜睡癥減輕,恢復了些活力。在他振作起來的時候,有一天他瞧見我在看警察破案的紀錄片。他興致勃勃地說,既然我那樣喜歡警察和軍人這種光明的職業,要不他考慮入伍,或者去考個協警再轉正,讓我和我的家庭更滿意他。反正他現在有大把時間可以去做選擇了。
我悲哀地凝視阿齊,說著他們有些人是警察世家,軍人世家的話。
而你……你的父親是什么?是監獄服刑人員,牽連三代的,你既不能做警察,也不能做兵。就像我們以后即使有孩子,一樣受影響。那一刻我同情著他,可憐著他,也真想朝他說出后面這些話。
但我只拿他的年齡來搪塞,以及違背內心告訴他,我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并且希望他一輩子都不要去碰這種可能會犧牲的職業。
阿齊終于提醒了我,那個不肯面對現實的我,我遲遲想起了自己考慮過的重要的事情。
品嘗過青澀又濃郁的愛情,我逐漸倒向了現實的水平面。那天他在屋里睡著,我叫醒了他,當面和他大致說,我不想過他那種日子了。
我們互相對視一會兒,阿齊明白了我話里的意思。于是他才睡醒的慵懶神情沒了,而出現一種超現實的清醒,漸漸的,和他過去的夢一樣有些怪誕,他漆黑發亮的眼睛,他消瘦的臉都變了,頓時被寂寞籠罩,仿佛將永遠籠罩下去,整個人被重回來的萎靡和懶散包圍束縛,帶回那無法掙脫的沼澤地里去。
阿齊微微頷首,同意了。
過去他身上有一種既老實又明亮的氣質,也就是有種令女人能安心的感覺。此后,我可能再也無法感受到了。我只好最后一次擁抱他,跟他道別說,我走了,以后不再來了。
他同樣和順地進行道別了,甚至謝謝我陪伴他這么久。
我從屋子里出來,并沒有走遠。我暫時沒力氣走出去,無聲靠在他看不見的墻壁一側。接著我聽見,他在放聲念著什么,我小心翼翼看過去,他背對著門口,坐在那張一米多的床墊上,拿著自己的某本書進行朗誦。
我在一旁流著沒有知覺的淚。
事實上,即使杜姨痛改前非仍然在世,阿齊也還清債務,我亦會做出現在的選擇。我不在乎阿齊以前那泥地里的生活,使我心生恐懼的,是他直系親屬里有人坐過牢。假使我對阿齊負責,將來便不能對自己的孩子負責。我們生下來的孩子從一開始在某些未來里就被抹去了資格。
我已經二十幾歲了,沒有任性的資格了。但我時常有一種錯覺,我以為自己才十幾歲,但是十幾歲時是不會喜歡我現在的心里路程,也不會想去承認我最終會變成現實里的大人,選擇了未知的馬路大道,而不是崎嶇小路里的幸福。
我開始記恨我那份理智,它從來不問我愿不愿意,它總是替我做出了平庸的決定。
而我終不會去告訴阿齊事實的真相,那就是我們離別的原因。他是一個悲觀主義,我恐他會因此失去接受幸福的能力。即使我對其他女人自私了,成為了不知情者憎惡的罪人。
我和阿齊離別不久,在家人的安排下和別人相親了。
倒霉的是這位先生的車出了點問題,我在車上睡過去,并未發現他開到了哪里去。于是我在那天見到了阿齊,他很沉默,就像我們分開那天沉默的神情一樣。之后這位先生繼續提起他之前的話題,喜歡什么車,了解什么車。
我對他說,我也挺喜歡車的。但是,我喜歡車卻又暈車,所以忍受著嘔吐去喜歡了。
聊得還算愉快,但是我和這位先生無緣了。
在阿齊之后,我才發現自己是個很容易厭倦感情的人,我很快厭倦了那些新的該死的相親,在新的時候就厭倦了。唯一厭倦了又能恢復新鮮而反復想起來的,卻是那個活得如螻蟻般的男人——又貧窮又富有的阿齊。
后來我還相親了不少次,有一天去相親的路上,我記得那條路,記得無比清楚,在六月二十那天,我在厭煩的相親中有些叛逆了。我明明想要拐進通往他所在的那條路,但是車流量大,我無法換道駛入,于是在那瞬間,我放棄了自己內心的叛逆。
六月二十那天,我開車的路上想換一條道路行駛,可因為錯過了轉彎,我和我人生里那些中規中矩的選擇一樣,直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