黥面鐵騎將孟良與柳從月圍住,為首的統領手上還拿著已經放出的信號彈空殼。他帶著面具,看不出表情,但是從他把玩信號彈的動作可以猜想他此刻的得意。
何書與何嬸也被兩個鐵騎抓了起來,驚恐萬分,看見了柳從月卻不敢求救。
“郡主,臣奉太后懿旨請您進宮赴宴,為您接風洗塵。——也請醫圣同去。”
統領嘴上說是請,但明顯是逼迫。何叔何嬸在他們手上,要是不去,恐怕會有不測。即便孟良不在乎這兩人,柳從月卻不可能視而不見。
就在她要妥協時,一道靈光閃過——
張允瀾呢?
這么好的籌碼,卻沒有拿出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沒抓到張允瀾。
柳從月也意識到這一點,朝孟良投去疑問的目光。他想的是,既然張允瀾沒被抓住,孟良還愿意妥協嗎?如果孟良袖手旁觀,他又該如何救人?
天色漸暗,也許是眸色太深,他看不出孟良的情緒。不僅是他,鐵騎統領也在暗暗緊張。他先前假裝得意只不過是為了激發孟良的沖動,然而現在孟良已經看出破綻,很難再被牽著鼻子走了。
終于,孟良開口了:
“……放了兩個老人家,我隨你們進宮。”
就連柳從月都微微一怔,他以為沒有玉佩,孟良就不會在乎他與何叔夫妻。再說了,孟良想要擺脫鐵騎包圍,輕而易舉。
鐵騎統領立馬做出請的姿勢,讓孟良和柳從月坐上早就準備好的轎攆。轎子緩緩抬起,然后平穩前行,柳從月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看見何叔他們被放了。
就在他松了口氣時,孟良對他說道:
“你這算不算欠我一個人情?”
柳從月笑了笑:
“算……多謝了。”
“倒也不用謝我,”孟良撩開窗簾朝外張望,故而看不到她的表情,“有機會就去謝我師父吧。”
師傅說過,我走的這條路對自己而言百害無一利,只好趨害避利了。
歐陽氏請她赴的恐怕不是接風宴,而是鴻門宴。梁王府滅門之事被重提,佐相被扳倒,侍郎府的火災舊事重演,梁王獨女突然回國……稍加輿論引導,百姓們就會認為,此類種種無非就是當年殺害梁王的兇手如今想要加害梁王同黨,至于他為什么這么做,那就只能是“狗急跳墻”,想要“斬草除根”。
孟良哪怕什么都不干,光是往那兒一坐,就是給了歐陽氏最好的“支持”。她如果真的像孟元所說的野心勃勃,過不了多久,那個蠢到家的國主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昭榷宮里,顧炳早早就到了。他現在坐在席上如坐針氈。歐陽氏借口梳妝,將他晾在外面,自己在內室喝茶。顧炳已經習慣了歐陽氏明里暗里的懈怠侮辱,其實,他也是找到機會就膈應她。這一次之所以來這么早,只是怕歐陽氏與孟良有了獨處的機會,會提前串通一氣。
佐相仍舊昏迷,被關押在內牢,太后請監府介入,就連顧炳都不能見到他。況且局戶司那邊查不到有力證據,甚至由此挖出更多大司馬強搶民宅、搶占民田、強搶民女、草芥人命的腌臜事。如果說府制上的僭越尚且可以大事化小,那么殘民害物暴取豪奪簡直是十惡不赦,罪不可恕。
顧炳所依靠的就是宗法輿情:如果他幫佐相強洗罪名勢必會遭百姓唾棄;可是他如果處決佐相來平民憤,拿他就會失去朝中勢力的支持。
但是,還不夠。
歐陽氏的目的是誅佐相九族。
她希望可以找到佐相謀逆的罪證,哪怕蛛絲馬跡,哪怕沒有,捏也要捏造出一個。
她不僅要扳倒顧炳,還要扳倒顧長安。
終于等到了孟良,顧炳顧不上身份,徑直跑過去,幾乎巴結的請她入座。歐陽氏也在這時走到宴席屏風后。
她瞥了一眼顧炳改不掉的卑賤姿態,傲慢地嗤笑:
“國主怎么突然對郡主這么親熱了,白日里不還不大歡喜嗎?”
意識到自己又犯了舊地方的毛病,顧炳此刻又羞又惱,好沒意思地回到位子上。
歐陽氏不緊不慢地坐到屏風后的席位上,透過屏風掃視所有人。她自從喪夫后,就再也沒有在人前露過臉,常年不是戴黑紗帷帽就是在屏風后面。
孟良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以前的歐陽氏是極其嫵媚張揚的,難道真的是喪夫之痛改變了她的心性?
她環顧四周,卻沒看見孟狩。可是孟狩師兄不是說來赴宴的嗎?
“郡主在找誰?”歐陽氏問道。
孟良也不掩藏,“早些時候見過國師,聽聞他也來赴宴,怎么不見了?”
“今天是為郡主辦的接風宴,是家宴,國師怎么回來呢?哀家許多年不見郡主,今日實在歡喜——沒想到郡主還結識了醫圣。”
說著,歐陽氏舉起酒杯,顯然不想多解釋。她向席上三人致意:
“我們先飲一杯,恭賀郡主回國。”
孟良掛著敷衍的笑,舉起酒杯,抬袖掩面一飲而盡。柳從月將酒杯湊到嘴邊,卻遲疑了。
“怎么?醫圣不喜歡?”
隔著屏風,看不出歐陽氏的表情,但是她卻能犀利地捕捉到所有人的舉動和表情。
柳從月放下酒杯,搖了搖頭:
“這酒在下不能喝。”
“如何不能?”歐陽氏也放下酒杯,“醫圣有什么忌口?”
柳從月看了看孟良,見她沒什么反應,便直說:
“這是祭祀用的燾酒,只有祭祀那天青舟皇族才能飲用。”言外之意,平民不能飲用,否則是大不敬。
他這么一說,正中歐陽氏下懷,
“醫圣離開青舟求學游歷也有二十余載,怎么還將青舟的律令記得這么清楚?殊不知律令是死的,人的欲望是活的,而且無孔不鉆……”
孟良猜到歐陽氏一定會借機發難,但是沒想到一上來就如此,看來她也有點按奈不住了。
只聽歐陽氏繼續說;
“哀家聽說,大司馬是最為謹慎的,吃穿用度無不考量至極,所以很好奇,他是怎么中毒的。就在剛剛,監府給了哀家一份大司馬府的餐檢錄,哀家這才弄明白,問題出在這兒……你說,百官之首的大司馬怎么就這么不小心,百密一疏了呢?”
她的金指甲將酒杯敲得叮咚悅耳,表露出她故作擔憂的喜悅,
“許多人單知燾酒釀造繁復,用材珍貴,是大補之物,卻不知道它極為克制。其中金鱗魚蛇的血雖然能補氣益血,但同時會在人體內殘留毒素。每年祭祀后,燾酒大部分還是被封存起來——所謂皇室才能享用的‘特權’,不過為了向神明致敬。”
說到這兒,顧炳都猜到她意指什么了。
就在他暗暗緊張,不知所措時,被他劃為歐陽氏一黨的孟良卻幫他反問了一句:
“太后怎么就直接拿到監府的餐檢錄了?不知道,國主看沒看過?”
歐陽氏被問住了。
她在顧炳面前囂張慣了,現在又自以為勝券在握,竟然也百密一疏,人前失言。要知道,太后是不能干預監府的,更不能越過國主干政。
但是她更不明白,孟良為什么突然反戈?
顧炳經過孟良提醒,順勢說道:
“祖母太后也說了,律令是死的,人的欲望是活的——怎么能為了一個死物遏制人活生生的欲望?”
如此諷刺的話,也算有點聰明的意味,歐陽氏算是第一次被顧炳羞辱。她努力壓制心里的不滿,冷笑:
“郡主恐怕不知,國主是極為人道的,向來反對冷冰冰的律令規矩。他以身作則將百年陳規砸得稀爛,又感召臣民打破尊卑貴賤的次序,說是要開創一個人人自律的新朝……他倒是推行無為而治,只有我一個老頑固,卻開不了這個竅——監府堆積的案子我來處理,祭祀禱祝的事宜我來考慮,官員賞罰我來斟酌……呵,你說,我習慣這樣操心,倒忘了是自己僭越了。不過國主不是一直認為僭越之罪最為累贅嗎?應該會諒解哀家吧?”
一大串的話咄咄逼人,既諷刺了顧炳的昏聵,又彰顯了自己的才干,還逼出顧炳對于“僭越”的態度。
如果顧炳要治歐陽氏的罪,那佐相就逃不掉;如果他不處罰,等于承認自己的昏庸無能。
孟良也有點無語——她即便有心幫這個半吊子國主,也扛不住他自己劣跡斑斑。
當然了,她無心幫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