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炸開,慌亂地讓出一條路,黃土飛揚中,一輛馬車奔馳而過,看熱鬧的人遠遠望去,搶眼看到馬車上的華麗裝飾,立馬興致盎然地討論起來。
馬車上的人聽不見討論聲,只知道馬車很快很顛簸。
張允瀾傾身撩開窗簾的一角,草草地看了兩眼行人,憂心忡忡地坐回正中央,細細回想兩天前收到的信函。
兩天前,她還是鸑鷟島上一個“普普通通”的罪民。
鸑鷟島遠離大陸,隸屬鄲虞國,是鄲虞流放罪民之地。張允瀾記事以來就生活在鸑鷟島,聽照顧她的王老婆婆說,她的家族犯了謀逆之罪,十五年前被流放到這里,半途中,十二歲以上的男子都被暗殺了,成年女人也被暗暗處決,加上餓死病死的,真正到達鸑鷟島的,只剩下張允瀾和旁支的幾個孩子以及三個家人。
本以為,自己會在鸑鷟島茍活至死,不曾想會收到鄲虞女皇的密信,被秘密召見。
走之前,王老婆婆神色不安欲言又止,仿佛在她心里種下了個驚疑的種子,讓她愈發慌張。
駕車的馬夫整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露出的半張臉也要帶上面具。他有一頂竹斗笠,駕車時背在身后,停車休息時就戴在頭上,全程都不說話。唯一和張允瀾有交流的是一個黑衣男人,他修為很高,每次都是提前到下一個休息點等他們,偶爾吩咐兩句或者傳達命令,其實也不會多做交流。
夜色漸濃,馬車終于在一處驛站停了下來。
張允瀾等到外面有人叫她下車,方小心翼翼地撩開簾子,下了馬車。車夫已經戴上斗笠往屋里去,她下意識要跟上,黑衣男人突然攔在她面前。
“陛下下令,讓我即刻帶你進京。”
“什么?”不等她多話,黑衣男人手一揮,又來了四個黑衣人,他們身后,有一頂四巧八方的轎子,恰好是四人抬的。轎子全身木雕,只容得下一人盤坐,不必多問,就是接她的。張允瀾在黑衣男人的示意下打開雕花木拼接的門,鉆了進去。只覺得轎子微微一抖,就平穩地上去了——這可比馬車舒適得多。
借著月光,她透過雕花縫隙往外看,這才知道自己在“飛”!那四個黑衣人一定是練過的,不然抬著轎子飛檐走壁怎么還這般平穩迅速?
她起了一點興致,默默惋惜自己不曾修行,只會一些三腳貓的功夫,但是很快又被“飛行”的快樂包圍,短暫地放松身心。
不過片刻,周邊景色一變,一行人仿佛進了什么大院子,估摸著,就是皇宮了。
經過一處樓臺,引得風鈴驟響,在寂靜的皇宮里顯得格外突兀,但是地上的守衛和宮人無一抬頭張望,甚至低頭止步。
又是一陣輕微的顛簸,外面傳來簡潔的一聲“到了”。
是“到了”,不是“出來”,故而張允瀾沒敢擅自開門。
外面也不知道在說什么,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顧到她。開口的是一位婦人,
“張姑娘請出來吧。”
不等她自己開門,外面就有人幫她打開門。一只素凈的手伸了進來,給她搭了把力,將她拉出轎子。轎子畢竟小,坐了這么久確實有點不舒服,張允瀾沒忍住,伸了個懶腰。
或許這個動作太無禮,引得一群宮人側目。
張允瀾訕訕地收回手臂,局促地站著。一路上領路的黑衣人已經不在了,方才交談的是一個年級頗大的嬤嬤和那個叫她出來的婦人。婦人穿著黑底寬袍,不像是宮人,但是從她的裝飾來看也是非富即貴。
“張姑娘舟車勞頓,請隨嬤嬤下去歇息吧。”
婦人這么吩咐,嬤嬤也就上前一步,作勢要請張允瀾移步。張允瀾在鸑鷟島放養慣了,又自知是罪臣之后,從不曾受過這般禮遇,更是手足無措。她只知道要“尊老”,所以當嬤嬤屈膝來請她時,慌慌張張地也彎腰屈膝。
只聽得細微的笑聲,也沒來得及看是誰在笑,她已經被帶了下去。走過蜿蜒的花園小道,停在一處樓臺前。就是方才掛了風鈴的樓臺。
她這才發現,這樓臺并不高,甚至算是低矮的。但是精致奢華一點也不差。住慣了山洞和茅草房,在出鸑鷟島之前,張允瀾以為住宅再華貴不過島上監司處的三排青磚房和吊腳樓,出來以后才知道,所謂青磚房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住宅。現在,她竟然要住進這么漂亮的樓臺里?
“張姑娘,老奴是掌管宮女的女官,您可以叫我玉青。方才您見過的是鄲虞的國師,孟良。一會兒國師會過來,有什么安排國師會告訴您。”
張允瀾聽不得這一聲一個“您”,連連點頭。玉青給看門的守衛使了個臉色,那四個守衛默默退下,換上七八個年輕的宮女,兩個留在門外,兩個打開門,剩下的全進去開始收拾布置。等玉青領她進了內里,一個小宮女剛剛沏下了茶。
玉青環顧四周,滿意地點點頭,也不久留,即刻離開了。
一時間,屋里仿佛只剩下張允瀾一個人。
那幾個宮女收拾布置好,也不多話,悄無聲息地退下,還將門關上,留下張允瀾獨自木木地站在屋子中央。
這里,這個皇宮,這個鄲虞,與鸑鷟島完全不一樣。
她曾經也不是沒想過逃離鸑鷟島,去鄲虞,去江衡,去七姒,去大陸上任何一個地方。她不甘心被家族的罪名湮滅,但是她又確確實實在鸑鷟島生活了十五年,從不曾離開。王老婆婆見過外面的世界,但是她很少講。任何對外面世界的描繪都會引發欲望與貪念。旁支小六就是因為逃亡被監司亂劍砍死的。
現在,她看似安安全全地到達了皇宮,但是誰知道皇宮里等著她的是什么呢?
疲倦容不得胡思亂想,兩天的趕路確實讓她吃不消,就在她想著去床榻上坐一會兒的時候,外面開始騷亂。
大片火光透過窗紙映了進來,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響,好像有大批人圍到了外面。那扇雕著百鳥朝鳳的門顯得格外脆弱,似乎下一秒就會被人闖破。
人聲鼎沸,殺氣騰騰。
張允瀾側耳聽著動靜,似乎有個男人在外面叫罵。
“戚鋒!你在做什么?要造反嗎?”
剎那間,所有的動靜都被這一聲呵斥壓了下去,只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沒有完全靜下去。
不同于張允瀾之前聽得的,國師此刻的語氣很是嚴肅,但是又不像是生氣。
“造反?”被叫做戚鋒的正是大將軍,他有些氣岔,但是又不能對國師發火,“國師,造反的人在里面!”
“這件事陛下自有打算,最遲后天就回給你們交代,你現在等不及地召集御前侍衛跑過來鬧,是在忤逆陛下嗎?”
孟良語氣也和善起來,讓戚鋒無話可對,只好聽從國師勸阻,讓御前侍衛退下,自己卻固執地要留下。
“大將軍,您不得詔令是不能入宮的,這次擅自入宮已經破例,為何還要久留?”
“陛下將亂臣賊子留在宮里,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我都要看著,以免她傷及圣軀。”
孟良也實在沒辦法,只好任由他犟在外面。
戚鋒就這么盯著門,孟良親自打開門,走了進去,轉身又將門關上,他竟沒能看見屋里的人絲毫。
國師進了屋,和言善語地安慰道:“戚將軍忠心耿耿,頗為耿直,他也是擔心陛下安危,方才所說之話不必放在心上。”
說著,孟良拉著張允瀾的手,一齊坐到床榻邊,微微一笑,“無論張氏一族做過什么,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必有什么負擔,陛下這次召見你,不是為了責罰你。”
張允瀾本來聽了那些話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家族犯事在前,自己被召見在后,也不能表露。她愈發覺得孟良和善,順著孟良的話回答道:
“我沒事,在鸑鷟島上,那些監司時常這樣罵我們,比這更難聽的多著呢……”
孟良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連忙掐斷她的話頭,問道:
“鸑鷟島上有多少你這般大的女孩兒?”
“我這樣大的?”張允瀾扳起手指,“我,小四,劉家的兩個……大概十七八個吧。”
“都如你這般漂亮嗎?”
張允瀾聽到這般夸獎頗為詫異,她聽慣了別人叫她“瘋丫頭”“野丫頭”,或者罵她“小畜生”之類,卻從沒有被說過好看。或許是在鸑鷟島上整天為了吃口飯忙碌受辱沒時間打扮,或者和一幫糙漢去打獵打架弄得臟兮兮,如今洗干凈臉說不定確實好看。她想到東湖那里有個與監司勾搭的女人,干干凈凈、有模有樣,臉上開始有些熱。
“要是再梳個發髻就更好看了。”
張允瀾的目光也開始細細打量孟良的發髻,每一縷頭發都梳得光滑平整,高高立起一個貴婦髻,耳邊的碎發也被埋進發髻里,看起來端莊整齊,金絲勾勒的發冠將半個發髻裝飾起來,不算太繁復,卻有華麗之美。她摸了摸自己毛毛糙糙的兩個辮子,有些羨慕有些羞澀。
孟良伸出手扶上張允瀾的額頭,輸入了些許內力,幫她調整了一番,頓時,只覺得神清氣爽疲倦全無。
“把手給我。”
張允瀾順從地伸出手,放在孟良另一只手上。掌心傳入一股熱流,順著筋脈流入全身,整個人都熱乎乎的,很舒服。忽然,她感到胸口一陣鈍痛,下意識要往后縮,但是孟良緊緊抓住她的手,似乎逼著她忍受。
那一陣一陣的鈍痛讓她冷汗直流,收斂了許多的性子一下子上來了,努力甩開孟良的手,跳下了床榻,似乎還不放心,退到屏風后面。隔著紗制的屏風,她像一只警惕的野貓,盯著那個端莊修長的身影,準備隨時亮出爪子和牙。
孟良發出不知善惡的笑聲,緩緩起身,款款朝她走來。轉出屏風,臉上分明是慈善的笑,像是大度的女主人寵愛地看向自己忽然發脾氣的貓兒。說實話,張允瀾不喜歡這種笑。她開始明白王老婆婆那憂心忡忡的表情。
鸑鷟島上的罪民或是監司,永遠明明白白地表達善惡,偶爾有些小心機小把戲,都是無傷大雅;但是這里的人難識善惡,笑或是罵都讓人背后發涼。她真是瞎了心才以為這個國師可以親近。
孟良似乎可以猜到她的心思,對她的警惕熟視無睹,一步步逼近,再一次伸手要拉她,但是這一次被她躲開了。
“別怕,我不會害你,”孟良按住她的肩膀,“我對你沒什么善意關懷可言,但是,我對陛下絕對忠誠,陛下派我照看你,我就一定不會害你。”
“為什么?為什么要召見我?”
“這個,陛下會和你親自說。”
“夠了!”張允瀾激動地甩開孟良的手,退到墻角,一不小心絆倒花架,花瓶直接摔碎在地,刺耳的破裂聲讓她更加緊張。
“你們到底想做什么?要殺我就直接動手!”
孟良不以為意地挑眉,她挑眉的樣子也是優雅從容,“陛下估計沒這個閑心去殺一個已經被流放的罪臣之后,再說了,要殺你早就殺了,還讓你長到這么大?”
越是這么說,越是讓她恐懼。
有些獵物不立即殺了,是為了做活誘餌,引出更大的獵物。她深諳此理。
但是她能有什么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