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的馬車時急時徐,不斷有關卡將人攔住,但是全被貴妃的令牌化解了。
此時夜已深,宮里寂靜壓抑,一如她所去過的所有皇宮。到了椒虹殿,一頂小轎將張允瀾抬進去,停留在小南偏殿。
“表小姐,貴妃娘娘不耐深夜,已經睡下了,還請你在這里委屈一晚,讓奴婢們伺候您歇下。”
姑侄兩個真是一家人,晾人的本事一模一樣。
但是張允瀾才不在乎這個,最好把她扔在這兒自生自滅,方便她遁逃。
她謝絕宮女的服侍,將自己關在屋里??粗饷嫒擞皝硗裢砜峙虏皇鞘裁春脮r機,她在床前設下小小機關,然后干脆安安穩穩睡一覺。
這一覺就是日上三竿。
打開房門,外面已經站了兩排宮女,各自端著大大小小的物件,供她洗漱打扮。一個自稱雀兒的大宮女上前扶她,
“表小姐,現在洗漱嗎?”
“嗯……嗯?”張允瀾含糊兩聲,雀兒便自作主張讓宮女進屋,將一應用品呈上。
先是洗漱,一人端銅杯,一人端接水盆,一人端熱水,一人擰毛巾。幾乎不用她動一根手指,她們幾個就伺候周到了。只是張允瀾很不習慣這么細致的服侍,一把握住雀兒給自己擦脖子的手,
“我自己來?!?
就在她擦手的時候,雀兒用玉盤盛來一罐牛奶似的乳霜。也不問她意見,雀兒直接扶她躺倒在軟榻上,將罐里的乳霜均勻抹在她的臉上、脖子上、手臂上,
“表小姐,這是貴妃娘娘賜的龍檀脂膏,有亮膚沁香的作用。奴婢給您敷上,您再閉目休息一會兒。”
張允瀾閉上眼睛,聞到脂膏濃郁而不刺鼻的香味,臉上也涼涼的很舒服,宮女細嫩的手按上她的太陽穴,幫她按摩……
不曾想,就這樣睡了一覺。乍醒,她驚出一身冷汗——冒然放松警惕,是大忌!
雀兒見她醒了,沒事人一樣上前來扶她坐起來,幫她將殘余脂膏洗干凈,又搽了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
梳頭時,張允瀾試探性地問:
“雀兒姐姐,我剛才怎么睡著了?”
“您是太累了吧。”
雀兒回答。
但是這也太牽強了。她在林府吃吃睡睡這么多天,能有多累?而且剛才的入睡她毫無防備,就像是被人下藥一樣……
對,下藥。
鼻尖還縈留著龍檀脂膏的香味,她雖然不會聞香辨藥,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藥膏里有貓膩。
趁著雀兒去調發膏,她趕緊檢查一下全身,果然發現手指上蹭了些藥膏。按理說她沒有碰那些東西,全是雀兒在干。就在她捻著藥膏出神時,指甲的刺痛讓她詫異。雖然看不見傷口,也沒有紅腫,但是指尖就是有點兒刺痛,就像是被針扎過。
雀兒過來了,她趕緊把手縮回衣袖里,
“雀兒姐姐,我什么時候能見到貴妃娘娘?”
“表小姐別急,娘娘現在在陪皇上用早膳呢。奴婢先伺候您打扮完畢,再帶您去用些早膳,等娘娘傳見?!?
“嗯?!睆堅蕿懭斡扇竷汉湍侨簩m女圍著自己捯飭,藏在袖子里的手還在反復確認指尖的刺痛。
宮里準備的衣服很繁瑣,里三層外三層不說,還要綁上勒得喘不過氣的腰帶,一通折騰下來,無論宮女還是張允瀾都汗淋淋的。
雀兒整理儀容,順便講宮里的規矩:
“……除此以外,表小姐還要留意女官、貴人們的配飾,佩金花宮釵的是各宮殿的掌事宮女,出于對殿主的尊敬得先向她們屈膝行禮,比如娘娘身邊的何嬤嬤。其他的人就不必如此了,當然了,奴婢會一直跟著您,不會出差錯的。還有就是,您身份特殊,娘娘吩咐這幾日不可大肆宣揚,怕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您也別擔心,等大公主回來了,娘娘會請陛下、公主為您做主,讓您認祖歸宗……”
她說了一大堆,張允瀾只明白了一點,直到現在為止,她的身份還不能被公開。她有些說不出的情緒,心里悶悶的,提不上興致。
“表小姐,您怎么了?”
雀兒看她興致缺缺。
“啊……沒什么……”她故意眨眨眼睛,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弄好了嗎?”
“好了,我叫人把早膳端進來。”
說著,朝門外拍拍手,一排人端著各色精致小菜進來,布置了一桌,卻只有她一人的碗筷。
“您嘗嘗這碗玉粳蓮子粥,清甜可口,順脾養胃?!?
雀兒用拳頭大的小碗盛了點兒粥,雙手捧給她,她“受寵若驚”接過來,當真嘗了一口就喝完了。她尷尬地回味這粥的味道,似乎和林府的沒什么不一樣,雀兒又幫她添上,這次很貼心地盛滿。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她吃飯,她實在不好意思動筷子,雀兒給她夾什么她就吃什么,也被喂飽了。那酸酸甜甜的黃瓜不錯,但雀兒只給她夾了一筷子,反而是油膩膩的鵝肝松子不斷吃了又添,叫她無力享受。
看著宮女們收拾碗筷時,外面來人傳喚:
“娘娘回來了,召表小姐到寢殿去。”
大小宮女又忙碌地幫她檢查儀容、穿著,確保無誤后簇擁著她去往寢殿。一路上傳喚的宮女又絮絮叨叨講了很多規矩,真是比鄲虞皇宮里的玉青姑姑煩多了。
來到門前,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掀開簾子,只讓她和雀兒進去,其余人在外等候。
“表小姐來了——”
“表小姐來了——”
從外殿到內殿傳一番,又從內殿到外殿傳來娘娘的話,
“請表小姐進來?!?
于是兩個宮女從金碧輝煌的內殿出來,帶著她繞過金門玉屏、古鐘新瓶,來到與貴妃僅一簾之隔的內殿。
貴妃坐在軟榻上翻看公主們送來的針線,乍看慈眉善目、雍容華貴。許是張允瀾的腳步聲太輕了,她沒注意到,而是扭頭對何嬤嬤說道:
“泠泠的針線不錯,叫她再繡一幅牡丹給我瞧瞧,若是可以,今年的乞巧女兒圖就讓她來?!?
“是。”何嬤嬤將針線接過來,轉身放置時看到了張允瀾,朝她微微屈膝,
“表小姐來了啊。”
所有人都注意到張允瀾,簇擁著她來到林閬面前。她看清林閬的模樣,已然是容顏逝去的老婦人,五官殘留著年輕時的風韻,雖然頭發堅持保養成黑色,但是皺紋難以掩飾歲月的痕跡。
這是她母親的姑姑,是她的長輩。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是張允瀾感受到了無法否認的親切感。
她呆在那里,直勾勾盯著林閬看,直到雀兒忍不住推她才想到應該給貴妃行禮。她笨拙地模仿行禮的動作,
“張允瀾拜見貴妃娘娘,貴妃娘娘萬安。”
貴妃相比而言神色激動,欲泣又止,蹙著一對柳眉憐憫地看著她,久久哽咽,
“快起來吧,這里沒有外人,你只需叫我一聲姑姥姥?!?
“是?!睆堅蕿懢兄數馗烧局?。
林閬擦擦眼角的淚花,疼愛她般展露出慈愛的笑容,吩咐人給她搬來矮凳,挨著她坐。她拉住張允瀾的手,親密地端詳撫摸,
“好孩子,瞧你出落得多漂亮,多像你母親……你母親,你母親她還在時,與我最親近。可憐她遠嫁異國他鄉,還遭受那樣的災禍,真是叫人心碎。還好,留下了你,也算留下她的血脈?!?
提到林若姝,林閬也算真情流露,眼淚止不住落。倒是張允瀾,竟然沒那么悲傷。所有人都能敘述過往人情世故,只有她對這些一無所知。母親、父親、家人……這些叫她陌生又抵觸。
可是親人相見,她也悲傷沉默。
林閬自說自話了一會兒,又自我安慰:
“過去的事就過去吧,萬幸你能回來!從前我有心無力,解救不了你,但是只要你回來了,我就斷不會再教你受委屈?!?
說著,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摟住她,撫摸她的頭發,就像是尋常人家長輩愛撫孩子一樣。
在這樣的情緒感染下,張允瀾也免不了落淚。
“好孩子,快告訴我,你是如何回來的?”
張允瀾心慌了,顧不上感動,竭力編出謊話: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鄲虞女皇突然大赦,將我放出鸑鷟島。到了外面以后,我無處可去,只能四處流浪……”
“流浪?”貴妃一聽,又是摟著她落淚,“世道艱辛,你是如何一路走回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