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六點,茶敘告一段落,看護師提議安排晚餐,將兩人送至一樓。
餐廳在庭院的北廂,明亮,干凈,寬敞。中間是一尊巨大的大理石餐桌,桌子的一段擺著一盆別致的小型松柏盆栽,與窗子外的枯山水相得益彰。
一名穿了青灰色寬松斜襟制服的年輕男子走進餐廳,自稱是廚師長,介紹說晚餐可供選擇的有烤腸、焗蝸牛、牛肉、鵝肝、青豆、板栗,以及海鮮。
“如果我是你們,會選擇海鮮,是自在島的特色。”廚師長說。
鑒于在旅館已接連吃了兩天的海鮮,成易與壽帶分別要了煎牛肉和烤腸,看護師要了鵝肝和海鮮。半小時后,那名廚師長領著兩名穿同樣款式的女子,用手推餐車送來了食物。主食倒自由得多,面包或是米飯,盡置于餐車上。他們?yōu)槌梢缀蛪蹘蕚淞藲馀菥?,為看護師送上了甜酒,這似乎沒得選。一一布置停當后,廚師長領著手下退了出去。
“今天實在謝謝了,虧你花時間款待我們。”成易向看護師舉杯致謝。
“哪里,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嘛?!笨醋o師笑著回答,語氣十分真誠。
“也許提起來很冒昧,但你和剛才那廚師長,確實都在此工作嗎?”
看護師喝了一口甜酒,“嗯”了一聲,拿餐巾拭了嘴巴。
“……工作這種說法,在自在島上恐怕還不太確切。除了南端港口附近開著幾爿專門服務于泛華都旅客的旅店、賣部,大部分人都不需要‘工作’來著。事實上,除了對外不得已的貿(mào)易,島上內(nèi)部沒有可供流通交易的金錢,每個人所做的事情全都是自愿的。我自愿為姵家做看護師,廚師長自愿提供烹飪,僅此而已。島上的居民原本就不多,如你所見,我們根本就沒有取名字,只用職能來彼此稱呼呢?!?
“可是,”壽帶說,“遇上干同一件事的人怎么辦?”
“不會的,”看護師笑著說,“自在島上不會存在多個人同時干一件事情,即便看上去大同小異,但仔細地進一步了解,便可看出區(qū)別來。在這里,每個人都在用天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正因這樣,每個人對別人來說都無可替代,且都能做得最好?!?
壽帶點點頭。對看護師的話,他總覺得有些問題,可思來想去,又一時找不出毛病。
三人各自認真地吃了飯。牛排煎得不錯,外焦里嫩,焦塊的軟硬程度恰到好處,如同高明的雕塑師小心翼翼地制作出來的。看護師吃飯時很優(yōu)雅,并不是那種因重視禮儀而故作出的,而是一種近乎直感的自覺,想必骨子里便是個優(yōu)雅的人。
飯后,看護師將兩人安排在二樓的客房,成易在東廂,壽帶在北廂。
“我便住在壽帶君的隔壁,”看護師說,“有什么需要盡可來找我。”
兩人和看護師道了別。壽帶沒有馬上離去,決定留在成易房間抽了根煙。
客房的裝潢與客廳、餐廳毫無二致,依舊是大面積的白色調(diào),隨處可見的大理石和玻璃,燈光亮得讓人精神大振。窗外朝著東邊的大海,黑黢黢的一片,和在旅館里所見的沒有區(qū)別。
成易從床頭柜里找出煙灰缸,遞給壽帶,自己去床邊推開限位窗戶,濕漉漉的海風隨之灌了進來。
“離奇的一天。”壽帶說,“這個島上到處是蹊蹺?!?
成易大口地吸著煙,對壽帶的話抱之一笑。
“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壽帶接著說,“所有人都像是中了魔一般,與之相比,旅館的老板娘可算是最正常的了……”
“島上的人,生活和思維和泛華都不盡相同,大可不必在意?!背梢渍f。
“那個武士,明明是說要帶我們?nèi)ヒ姾诘?,還要了你的碼球看來著,何以將我們領至這里?倘若是姵派遣來接我們的,為何不見面直說呢?那個看護師,為何對獻祭男孩之事張口結(jié)舌?分明是要隱瞞什么嘛!”
成易“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微,算不得明確地贊同壽帶的話,卻也沒有任何想要反駁的意思。壽帶只是在回顧一天的事情而已。
“我想,固然是有相當多我們并不了解的事由,”成易邊說著,在煙灰缸里彈灰,“且耐下性子,尊重人們的看法,盡可能晚地做判斷?!?
壽帶點點頭。
“話是那么說來著,可你不擔心么?不害怕么?我是說,隱瞞和緘口不語,到底是為什么呢?萬一明天一覺醒來,被武士那批兇神惡煞拖出去宰了怎么辦?”
成易苦笑了一聲。
“何以這么說?!?
“……事情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最讓人放心不下嘛,作為主人,無論如何都該直截了當?shù)卣f清楚事實。”
“安心吧,”成易掐死了煙,在壽帶肩上拍了一記,“大可不必擔心,就算有什么危險,也只是我的事情,與你沒有絲毫干系,所以請安安心心地回屋睡覺,就當一次異域的度假旅行罷!等你見過了姵,即可自行返回泛華都?!?
壽帶朝成易不住地眨眼睛,一時間沒明白過來他的話。
“你這話,什么意思?”
成易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捂拳,支住了下巴,雙肘撐在雙膝上。
“胖尤利并非毫無緣由地挑中我來這里,”他皺著眉頭說,“他看過我的檔案,知道我有一個作為原生人的雙胞胎哥哥正住在這島上,他說過我不會拒絕他的委托,是因為他十分清楚,我必定會趁此機會前來尋找我那素未蒙面的兄弟?!?
且說著,他扭頭出神地盯著窗外那片黢黑的大海,“在自在島上的人看來,作為基改人里的佼佼者,我身上流淌著代表未來文明的血液,這正是他們敵視的。胖尤利要我來此尋找他們的王,目的有三——第一,算是對島上原生人態(tài)度的窺探;第二,算是基改人優(yōu)勢的一次展示,特別是當我找到孿生兄弟時,對比愈發(fā)明顯;第三,算是對原生人文明的一次挑釁和宣戰(zhàn)?!?
壽帶怔怔地看了一會成易,沉默半晌,直到手中的煙灰掉落在褲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