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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監獄法修改的理論基點:罪犯能否改造

監獄法是刑罰執行的法典,《監獄法》第1條就明確規定了刑罰執行的基本內容——為了正確執行刑罰,懲罰和改造罪犯。這就意味著懲罰與改造都系監獄刑罰執行的基本功能。改造功能雖然系作為監獄本質機能的懲罰的必要的和主動的補充,是在幾千年來監獄懲罰功能負面效果而衍化而來的監獄次要機能,但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文明時代對改造功能的期待越來越強并成為監獄實現刑罰效益的根本途徑。[2]不管從監獄的本質屬性來看,還是從監獄實際功能來看,監禁本身就是懲罰的必要內容,所以懲罰對于監獄而言是不證自明的。但是,改造對于監獄而言,卻因為改造本身的特性爭議很大。說改造機能的發揮強調對個性的依賴,意味著刑罰執行的個別化是和改造機能的理論基礎是相通的,罪犯在懲罰機能面前都是千人一面,而在改造機能面前卻是千人千面。刑罰執行個別化指的是監獄在刑罰執行過程中,應當根據犯罪人的年齡、性別、刑期長短、性格特征、生理狀況、犯罪性質、人身危險性程度、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服刑的狀況與表現等,對犯罪人給予不同的矯正措施和處遇,以最大限度地使犯罪人順利重返社會打下良好的基礎。不論是中國模式的改造抑或是西方模式的矯正,要么是認為罪犯的思想、心理或道德上存在問題,要么是把罪犯作為心理、精神上的帶病的個體來進行矯正,所以才有“千種疾病千種藥方”的說法。[3]但是,我們既然知道犯罪是社會的“疾病”,那么罪犯改造是否有效則具有重要的意義,它是當代監獄所有改造罪犯活動的基礎。

但是對罪犯的改造或矯正是否有效在當代中國的行刑實踐中爭議巨大。罪犯改造是否有效是監獄行刑理論與監獄立法理論的基石,只有對此作出科學的回答才可能對監獄法中諸多的監管改造、勞動改造及教育改造的制度性構成作出合理的安排。

一、改造無(有)效論之肇始

(一)關于西方國家的改造無效論

世界范圍內罪犯改造的觀念在經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繁榮后突然走向衰微?!熬拖裱┑乩锏囊活w炸彈,Robert Martinson教授于1974年發表的報告《什么有效?關于監獄改革的問與答》宣告了一個急切否定改造效果時代的來臨。”[4] Martinson教授于1945年至1967年對231個矯正項目的研究成果進行了有效性檢驗,采用了控制組與實驗組比較的研究方法,對矯正方法的有效性進行了評估,結果得出結論——現行所有的矯正項目采用的矯正方法對于減少再犯沒有任何明顯有效的效果。[5]甚至在更早時期,心理學家Ray Simpson在一份調查報告中指出,基本上沒有證據表明治療的方法對罪犯本身具有的行為與性格傾向有效果,監獄迄今為止的改革都是愚蠢而不適當的。[6]

正是受史稱“馬丁森炸彈”的“改造無效論”在西方行刑理論中的巨大影響,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刑事司法領域中更為“強硬手段”(get tough)開始取代改造而成了判決與矯正中的基本觀念。正義懲罰與改造失敗的觀念開始盛行。正義懲罰的觀念意味著刑罰的目的并非犯罪預防,而在于刑罰的嚴厲和罪犯造成的損失相稱。當改造被放棄后,美國在過去的三十五年的時間里,對罪犯處置的趨勢持續地變得嚴厲和具有懲罰性。美國假釋委員會和多個州甚至被取消了假釋權力,假釋被“事實量刑法”(truth-in sentencing)和“三振出局法”(three strikes and you are out)所取代。[7]

改造無效論不但對刑事司法實踐和監獄改革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且對當代美國刑罰理論也產生了重大影響。刑罰理論自受到改造無效論、刑罰保守論等影響后,其概念、目標、用語以及技術等都發生了深刻變化,這種以上述組成元素為新形式的刑罰理論,有學者稱之為“新刑罰學”(new penology)?!芭f刑罰學”過分關注個體,刑事制裁旨在保護個體,故尤其強調刑事司法程序,其標志性用語關涉對個體的責任(responsibility)、過錯(fault)、道德情操(moral sensibility)、診斷(diagnosis)、干預(intervention)及其矯正(correction)。相反,“新刑罰學”更多關注于對犯罪風險技術的運用,包括鑒別(identity)、歸類(classify),其任務為管理而非改造,對個體化的診斷與反應被出于監督、限制、控制目的的總分類制度取代。[8]

新刑罰學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興起后,改造無效論仍然持續地深入影響著刑事司法實踐。這種影響的直接后果就是包括美國在內等西方主要國家的監獄人口規模持續的膨脹和重新犯罪率持續上升。在美國,自1992年至2007年美國監禁率由505/100000上升到756/100000,另外還有超過500萬的成年犯處于社區監督之中,2007年超過220萬的未成年人被逮捕。[9]另根據美國刑事司法統計局的特別報告《1986~1997年重新進入聯邦監獄》顯示,此十余年間從美國聯邦監獄釋放出的21萬多的罪犯中,3年后近3.4萬多罪犯重新進入聯邦監獄系統服刑,占出獄人員的16%,重返監獄的比率自1986年的11.4%上升到18.6%。另據美國刑事司法統計局的數據表明,2006年美國的地方監獄系統釋放出獄的罪犯中重新被監禁的比率達到17%。[10]

改造無效論對刑事司法理論與實踐的影響導致新古典主義的報應論大行其道,這其中有深廣的政治與社會因素。美國與英國在政治上的明顯右傾,解決了心理治療與刑事司法體系之矛盾,當改造的效果不那么明顯的時候,人們重新轉向建立在嚴厲懲罰與及時的“餐后甜點”(just desserts)基礎之上的刑事司法哲學。以Robert Martinson教授為首的學院派只不過代表了右傾化的政治與社會性因素的前臺,其理論分析通常建構在很強的政治分析(political analysis)的基礎之上,并且拒絕任何解釋犯罪的理論。[11]

(二)關于西方國家的改造有效論

學院派采用實證的方法對改造有效的觀點進行了抨擊,其采用政治性的語言敘述系統,迎合了當時的社會思潮——既能體現古典正義式的懲罰,又能達到一般預防的目的。但是,學院派的改造無效論自誕生之日起就受到了廣泛的質疑。改造無效論反對者首先對懲罰的效果進行了研究。首先對基于懲罰而預防犯罪提出批評的是心理學家,他們在近百年來一直致力于在控制好實驗環境的條件下對懲罰進行了不懈的研究。在這近一個世紀的研究中,心理學派認為把懲罰作為刑事司法政策基石是荒唐的。Andrews和Bonta教授對懲罰為什么失效進行了概括,認為懲罰有效必須具備以下四個條件:一是懲罰須為最大強度,低限度的懲罰只會導致容忍與臨時的效果。但很難設想對一個非嚴重的犯罪而適用高強度的懲罰,這會違背人們正義與公平的情感。二是懲罰必須及時,懲罰與犯罪行為之間的延誤將會導致其他犯罪行為的發生,但現實中往往很難實現。三是懲罰必須全部實現,除非每個罪犯和犯罪行為都受到懲罰,否則犯罪就會受到獎賞。四是逃跑的機會或者其他獲得獎賞的方式必須被阻斷,因為沒有人愿意受到懲罰,但是每個罪犯都心存僥幸。上述四個條件的完全齊備才能達到懲罰的效果從而實現犯罪預防,但是刑事司法實踐中很難實現,特別是眾多心理學證據表明嚴厲的懲罰只會導致犯罪行為的增加。[12]

改造有效論者一方面批評懲罰對預防犯罪的沒有效果,另一方面又論證改造的有效性,這使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改造觀念又得以復蘇,尤其在英、加、美等國家,改造重新被納入刑事司法體系當中。[13]Robert Martinson教授的報告發表之初就受質疑,之后的研究大量增加了純實驗與準實驗(quasi-experimental)的研究,更多的有關罪犯改造效果的積極結論相繼發表。[1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兩方面研究的重大進展在減少再犯罪方面具有明顯效果。一是元分析(meta-analytic)技術的發展使得能夠以定量分析的方法來對大量的文獻進行綜合分析。比如,1989年,Lipsey對400個青少年罪犯的改造個案進行了研究,他發現經過改造,罪犯的再犯率平均減少10%;而當方法控制和改造變量(如樣本規模、期間、評估方法)等被正確運用時,再犯率甚至減少30%。[15]二是原先僅關注犯罪原因論的社會犯罪學(sociological criminology)開始轉向更多關注個體行為的犯罪行為心理理論(theory of a psychology of criminal conduct)。這種理論認為犯罪行為是在社會環境中習得,社會支持和認知導致的行為是犯罪的重要因素。在此理論基礎之上,Bonta和Andrews教授提出著名的“風險—需要—響應”(Risk-Need-Responsivity)罪犯評估和改造三原則。風險原則指的是對于高風險的罪犯應當給予直接的高強度管理,對于低風險的罪犯應當給予低限度的管理。需要原則指的是據以犯因性需要(criminogenic need)進行改造。響應原則指的是響應罪犯的認知風格和能力而提供相應類型和模式的改造。并且在實踐中根據此三原則對罪犯改造的方案進行實證評估,結果是改造的有效性得到了檢驗。[16]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學者們通過實證研究得出了“什么改造有效”以及“如何實現改造實效”的大量研究成果,并且隨著監獄部門把這些研究成果持續地投入行刑實踐中,但結果卻無法讓人滿意。這同樣也受到了改造無效論者的質疑與批評,他們認為實驗的結果很難在實踐中得以推廣,或者其研究本身就存在問題。但是,反對者認為,建立在小規模樣本基礎之上的實驗組得到的數據結果與實踐中大規模實施效果之間存在的差異本身不能夠證明改造沒有效果,而是因為提供給罪犯的改造方案與管理方面存在著問題,并且診治工作人員、方案管理者及行政官員不能夠以恰當方法付諸評估與實施。[17]

現有的資料表明,西方發達國家中,對罪犯改造的效果不管是在理論界還是實務部門兩方誰也無法完全說服對方,但卻對這些國家的各個階段的罪犯改造實踐產生了巨大影響。當然,不管是改造無效與改造有效論,抑或是新刑罰學與舊刑罰學,都認為應當采取適當路徑預防和減少再犯罪。

(三)關于我國改造無(有)效的理論

中國傳統的罪犯改造理論是以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為論證的哲學基礎。具有中國特色的改造理論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層面上回答了改造刑的存在根據,即“人是可以改造的”,它既是認識論,又是方法論。該理論最為鮮明的特色就在于它把改造的目的與社會理想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增加了改造的使命感。[18]而且在中國的改造實踐中,于長達六十多年中國特色改造制度的演進過程里,改造不但在手段上成立,還在法律屬性上屬于監獄的次生機能。我國《監獄法》第1條就明確規定為了正確執行刑罰,懲罰和改造罪犯,預防和減少犯罪,這就表明我們國家采用立法的形式,把懲罰和改造都確定為監獄的行刑機能,只不過在法律屬性上懲罰機能屬于本質機能,改造機能屬于次生機能。[19]這就意味著罪犯改造在我們國家監獄的刑罰執行過程中,屬于監獄行刑機關的一項基本職責,只有改造機能依法順利實現,監獄行刑的基本目的才能實現。改造對于罪犯而言因法律的規定必須接受而具有強制性,本質上于其而言屬于義務。[20]

我國不但以立法的形式規定了罪犯改造是監獄的次生機能,還在1954年頒布實施的《罪犯勞動改造條例》及1994年頒布實施的《監獄法》中用大量的條款規定了罪犯改造制度。現行《監獄法》第六章和第七章的第61條至第77條對教育改造制度進行了明確的規定,涵蓋了教育改造的方法、形式、內容等,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另外2003年司法部頒布實施了專門規定罪犯改造的部門法規《監獄教育改造工作規定》。該部門法規共10章63條,對監獄法規定的教育改造制度又進一步進行了明確。

然而,在當前我國的監獄行刑理論研究中,雖然對罪犯改造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關于罪犯改造的方法和手段的研究成果頗多,但對罪犯改造具有本源性意義的問題——“罪犯改造是否有效”卻沒有進行正本清源式的深入探討。當然,在理論研究與罪犯改造實踐之中,對于罪犯改造是否有效我們國家相比較其他國家采取了另外一種不同的徑路,即罪犯改造質量評估。

那么,罪犯改造質量評估和罪犯改造無(效)是否是一回事?要準確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界定清楚罪犯改造質量評估的實質,以及兩者在評估標準、評估目的和評估實效檢驗等方面進行區分。為此,下文將進行深入分析。

二、評價標準與方法

為了檢驗罪犯改造是否有效,最為根本之處還是在于準確把握其內部構造及其研究徑路的科學性,從而使得評價結果具有可靠性和效用性。為此,在對罪犯改造到底是有效還是無效分析之前,我們必須清楚罪犯改造無(有)效的評估標準。在我們國家的罪犯改造實踐與理論研究中,關涉罪犯改造的相關評估具體包括罪犯改造質量評估、罪犯改造管理評估以及罪犯改造是否有效評估。但是,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評估標準在我們國家理論研究與實踐中被模糊化了。

(一)關于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評估標準

實踐中有的監獄系統把罪犯改造管理評估作為罪犯改造工作對罪犯的改造是否有效的評估標準。他們把罪犯在服刑期間的改造表現作為監獄改造活動的評估標準。罪犯的改造表現被細化為罪犯的勞動改造態度、思想改造態度、政治學習態度、遵守監規監紀態度等方面,這些方面再次細化,如在遵守監規監紀方面又被細化為警示性違紀、一般性違紀以及重大違紀三個方面。上述指標給予相應的評估系數,罪犯在入監時集中給予一次評估,根據評估系數給予相應的評估結果。經過一定的改造后,再對罪犯進行評估,根據評估結果劃分為改造效果積極、一般和消極三類。[21]據此,監獄方面可以根據此三類結果來整體評價罪犯改造活動的具體效果。

另外,有學者把西方關于罪犯改造無效(有效)論研究等同于我們國家的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研究。該學者認為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的目的是甄別何種矯正實踐更符合期待結果的最有效的實踐,監獄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的依據為矯正有效性。其對隨機樣本劃分為初犯組(控制組)和再犯組(實驗組)兩個組別,把是否再犯作為因變量,把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的指標依據作為自變量,采用二元回歸的分析方法進行定量分析,主要考察犯罪年齡、刑期、犯罪類型、前科狀況、個體生平作為靜態對于再犯罪的影響,把婚姻家庭關系、文化程度、就業狀況、反社會人格模式、親犯罪態度、親犯罪的社會支持、毒品濫用這七項作為動態評估指標來考察對再犯罪的影響。最后根據研究結果把創建的再犯罪風險回歸模型作為監獄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模型。[22]

上述關于罪犯改造管理評估、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方面的運用與研究對于中國罪犯改造理論的豐富與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一是借鑒西方的循證矯正(evidence-based corrections)思想,開始把基于對樣本進行實證與評估的結果用于改造實踐中。西方近年來改造有效論的觀點之所以能夠在罪犯改造中開始產生有力影響,正是借鑒于改造無效論的研究范式——基于實證與評估,科學運用對方的分析方法得出了相反的結論。正是因為罪犯評估與循證矯正是現代罪犯改造最為重要的特征,英、美、加等國在罪犯改造實踐中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大量運用該思想指導罪犯改造。在1997年,以Doris Layton Mackenzie教授為主的馬里蘭大學研究團隊受美國國會委托,在對超過500多份的各類犯罪預防項目的研究基礎之上向國會呈報了多達600多頁的報告——《預防犯罪:何種有效,何種無效,何種有希望》。在此篇報告中,Doris Layton Mackenzie教授明確提出監獄對罪犯的改造應當遵循循證改造的原則。[23]受美國等國的循證改造理論與實踐的影響,近年來我們國家理論與實務界開始高度關注循證改造,并且在司法部的倡導下在監獄改造實踐中得以初步運用。對此問題的深入研究,將促進我們國家監獄罪犯改造研究的基本范式的轉換。二是注重關于對未來之罪的預測。以前對罪犯改造方案的研究大都注重對靜態的犯因性研究。但靜態犯因性因素分析在英美等國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就被認為存在較大的缺陷,“那些靜態性因素主要表現為犯罪史以及樣本的過去的行為表現,這都被視為不可變的風險性因素,這種缺陷就表現為無法闡明罪犯將來的改變”。[24]上述對罪犯改造管理的評估及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研究不但對靜態性的犯因性因素進行了深入分析,而且把罪犯改造過程中出現的動態性因素歸置到較為合理的地位,把靜態性和動態性因素結合起來預測罪犯的再犯罪風險。當再犯罪風險評估與預測出現在中國的罪犯改造研究之中時,即標志著犯罪預防理論與罪犯改造理論達到了一定程度的融合,使得中國罪犯改造理論與發達國家的罪犯改造理論有一定程度的銜接。

但是,上述罪犯改造管理評估以及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雖然對罪犯改造活動具有一定的評價作用,但若以此作為監獄的罪犯改造是否有效并非科學,即對罪犯改造管理評估以及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不能替代罪犯改造是否有效評估。其一,世界范圍內監獄對罪犯的改造是否有效通常采取是否重新犯罪為評價標準。重新犯罪又被稱為再犯罪(recidivism),它是衡量一個國家刑罰效益實現與否的重要指標,同時也是監獄改造罪犯是否成功的基礎性指標。西方國家無論是改造有效論者還是改造無效論者在論證改造的效果的時候,采用的評價指標都是重新犯罪。[25]因此,從此角度看,探究罪犯改造是否有效其基本性質就是分析監獄在刑罰執行過程中,在對罪犯實施一系列的改造方案后,罪犯重返社會后是否能夠重新復歸社會,不再重新犯罪。其二,罪犯改造是否有效與罪犯改造質量評估有著本質的區別。前述學者把罪犯改造質量評估等同于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理由之一就在于再犯風險評估是罪犯改造質量評估的內核,于是,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判斷就是再犯罪風險評估的判斷。再犯罪風險評估是現代罪犯改造最為重要的內容之一,其不僅意味著評估罪犯將來重新犯罪的風險水平,還包括鑒別罪犯生活中的哪些因素導致犯罪從而有助于減少將來犯罪行為發生的可能性。[26]從此可以看出,再犯罪風險評估只是罪犯改造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根據風險—需要—響應的三原則,風險評估是為罪犯在改造過程中提供的一個基本前提,其本身并非等同于罪犯改造。它是對罪犯未來犯罪可能性的預測,而罪犯改造效果評估則是以罪犯已然之罪為評估標準來對罪犯改造方案進行評估,以得出是否有效的結論。同樣,罪犯改造管理評估也不能等同于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評估,罪犯改造管理評估是對監獄改造工作本身的一種評估,如前所述,它的評估標準與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評估標準完全不同。

為此,正是上述三者之間的根本區別,三者之間的評估標準完全不同。罪犯改造是否有效國際通行評價標準是重新犯罪率,而罪犯改造管理的評價標準則為罪犯服刑期間的表現,包括改造態度和違反監規紀律等方面,主要反映罪犯的改造狀況,其本質上是對監獄改造工作自身優劣的評價。同樣,罪犯改造質量評估按照司法部的相關文件,其基本內涵是指基于階段性、動態性、常態性的評估,按照罪犯的服刑過程分為入監評估、中期評估和出監評估三種,所運用的評估工具主要包括相關的測試量表和罪犯個體矯正方案。評估中所使用的主要測試量表有:人身危險性檢測表(RW)、心理認知行為綜合量表(XRX)、重新犯罪預測簡評表(CX)等。[27]自司法部2005年罪犯教育改造質量評估開展試點工作以來,行刑實踐中大致形成了湖南、天津、上海、北京等模式,這些模式評估的標準相差甚大。例如,湖南模式的評價標準為罪犯心理與行為風險評估,天津模式的評估標準則運用ISO9000國際論證標準對監獄管理工作進行質量論證,上海模式的評估標準則既包括罪犯的再犯罪風險評估也包括對監獄管理工作的質量評估。[28]其實,湖南模式的評估標準本質上還是再犯罪風險評估,而天津模式則實質上為對改造工作的評估,上海模式則由兩者標準的綜合而成。但是評估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標準如上所述只能為重新犯罪率,只是各個國家關于重新犯罪率的認定標準因為評價主旨不同而不同。

(二)關于與改造效果相關的重新犯罪率的界定

評估重新犯罪的標準通常用重新犯罪率來表示,重新犯罪率是犯罪率的進一步區分,主要反映某個時期與區域的再次犯罪現狀。但重新犯罪率的統計標準則并非完全統一,通常包括重新被立案率、重新被逮捕率、重新被定罪率、重新被判刑率、重新被監禁率等。重新立案率與重新逮捕率是以偵查(立案)機關年度立案數或逮捕數為基數,與其中兩次及以上立案數和逮捕數計算的比率,此類型的重新犯罪率反映某區域的社會總體治安形勢具有重要意義,但若以此作為監獄改造罪犯是否有效的標準顯然有失精準,因為有相當一部分的罪犯因各種原因未被定罪,故重新立案率與重新逮捕率比其他類型的重新犯罪率都要高。我們國家重新定罪率則因為存在著定罪免刑的情形,故要低于重新判刑率,但世界范圍內運用最廣泛的還是重新定罪率。比如,從英國司法部官方網站上查找的資料來看,其對外公布的2002年到2005年再犯罪統計公告中明確了重新犯罪率的統計標準,即指100個罪犯中被法庭再次判決有罪的比率。[29]重新判刑率是以年度判決數為基數,以法院對第二次犯罪進行有效判決的比率,包括重新犯罪判監禁刑率與重新犯罪判非監禁刑率。因為存在著定罪免除刑罰的情形,故重新定罪率與重新判刑率存在著細微的差別。重新監禁率即為年度內第一次犯罪被判監禁刑后在服刑期間或出獄后再次犯罪被判處監禁刑之總數與當年獄內監禁罪犯總數的比率。

上述各個類型的重新犯罪率能夠各自反映某方面重新犯罪的現狀,但要準確反映監獄罪犯改造效果明顯的當屬重新判刑率。至于其他重新犯罪率,因為在重新立案、重新逮捕及重新判決等刑事司法過程中,存在著包括立案沒有逮捕、逮捕沒有起訴、起訴沒有定罪、定罪免刑以及判處非監禁刑之情形,故不能完全準確反映監獄改造罪犯之效果。但是,基于樣本數據收集的特殊性,本文把重新監禁率作為分析罪犯改造效果的評估標準。把重新監禁率作為分析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評價標準基于以下兩點理由:一是樣本收集的現實原因。從當前我國官方的司法統計來看,《中國法律年鑒》自1988年起就公布了人民法院每年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總人數、公安機關立案的總人數、檢察機關批準逮捕的總人數,但沒有公開過重新犯罪的各種類型的數據。為此,從筆者收集重新犯罪各類型的數據來看,重新被監禁的數據則相對較為容易,因為某個地區的重新被監禁率只需要對該地區的監獄系統某個時點的監獄中在押罪犯構成進行統計即可。二是重新監禁率能夠反映某地區重新犯罪的基本現狀。被判決監禁刑人口規模在我們國家整個的犯罪人口中歷年來占據主要地位。如表1所示,對人民法院1996年及2003年到2007年的判決總人數情況進行統計表明,每年判監禁刑的比率通常維持在65%以上,判處非監禁刑(管制、緩刑)的比率僅占20%左右。而兩次以上重新犯罪的情形,要么屬于累犯的法定從重情節,要么屬于具有前科的酌定從重情節,從經驗上判斷判處監禁刑的可能性更大。所以,這兩個疊加因素大體能夠證明重新監禁率與重新判刑率最為接近,即重新監禁率也能夠準確反映監獄改造罪犯的效果。

表1 我國法院判決監禁刑的比例(1996年,2003~2007年)

(三)關于重新監禁率的計算

如上所述,重新監禁率是指當年某地區兩次及兩次以上被判處監禁刑總數與當年該地區獄內判處監禁刑罪犯總數的百分比。但是,重新監禁率的計算方法根據需要研究的目的不同而不同。

一是關于重新監禁率的計算期間問題。根據美國刑事司法統計局及大部分州的統計報告,采通常采用三年的期間標準。例如,根據美國司法統計局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公布的報告——《1986~1997年重新入獄〈聯邦監獄〉》,該報告對十年間統計的重新監禁率即采用了三年的期間統計標準。[30]英國司法部在2000年以前一直采用釋放后兩年內重新犯罪作為重新犯罪率的司法統計標準,但自2000年以后,司法統計就一直采用一年內重新犯罪作為統計期間。司法部解釋的理由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什么改造項目對減少重新犯罪有效,一年內是否犯罪對于評估罪犯改造是否有效更為合適。”[31]按照當前我國《刑法》第65條和第66條之規定,五年以內再犯有期徒刑之罪的是一般累犯,危害國家安全罪、恐怖活動犯罪及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犯罪分子在刑罰執行完畢或赦免后在任何時候再犯上述任何一類罪的構成特別累犯。一般累犯的計算期間為五年,但因為刑法對之進行了明確規定,所以累犯率通常作為衡量一個地區的重新犯罪嚴重程度的指標。我國有的學者把累犯率作為衡量監獄中罪犯改造效果的標準。然而,在評價罪犯改造效果時把累犯作為監禁率的評估依據并不科學,累犯本身只是作為從重處罰的一個情節而非衡量改造效果的標準,因為間隔五年或者更長期間再犯罪,到底是改造無效還是社會環境的影響無法得到確認。大部分國家的重新監禁率通常將三年以內是否犯罪作為統計期間的重要原因就是三年后重新犯罪到底系歸因社會還是改造無效無法明確,也就無法制定與之相對的刑事政策。為此,本文采取的是期間為三年標準的重新監禁率,即罪犯出獄后三年內再次被監禁的情形,如此考慮便系出于考察罪犯改造效果之宗旨。

二是重新監禁率的計算方式。傳統監禁率的計算方式是以監獄監禁總人數為基數,與二次以上重新犯罪的人數的比率來計算的,但是這種計算方式存在一定的缺陷。英國司法部統計局2000年以前統計的重新監禁率也是以二次以上重新犯罪人數來計算的,但有人認為一個罪犯的二次犯罪與三次或三次以上的重新犯罪的危害程度相比肯定存在著較大差別,只有把獄內重新犯罪的次數與監獄人口規模相比才能真正反映重新犯罪的嚴重程度。[32]如表2所示,該監獄2000年每100名罪犯重新犯罪的頻率為89,而以重新犯罪人數比率來計算的2000年的實際重新犯罪率僅為43.7%。2002年后每100名罪犯重新犯罪的頻率逐年下降,2005年重新犯罪頻率下降到140.9,總體下降了11.4%,同年的實際重新監禁率只下降了4.9%。由此可以看出,以犯罪次數來計算的重新犯罪率更能說明重新犯罪的強弱程度。[33]為此,本文也將采用以重新犯罪的次數來計算的重新犯罪率作為改造是否有效的評價標準。

表2 英國2000年~2005年重新犯罪頻率與實際重新監禁率[34]

三、重新犯罪率與再犯歸因

罪犯改造到底是否有效,西方的有效論者和無效論者都采用了實證研究方法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論爭。那么在我們國家,“罪犯改造是否有效”這個命題要得到有效論證同樣也需要采用實證研究方法。因為把重新犯罪率作為罪犯改造是否有效的評價標準,所以我們可以進行問題的轉換——犯罪不管是初犯抑或重新犯罪都是主體基于意志自由進行的個體選擇。但從宏觀歸因的角度看,基于這種意志自由對重新犯罪的選擇,我們可以進一步發問,重新犯罪率的增減系與一般性社會因素高度相關,抑或與一般性改造因素高度相關?

若要證明這點,總體思路是如果能夠證明在一定期間內犯因性因素導致重新犯罪率增減,而這些因素我們又可以區分為哪些是一般性社會因素,哪些是涉及監獄改造性因素。如果我們能夠證明一般性社會因素是重新犯罪的誘因,而改造性因素與重新犯罪的相關性不大的話,那么就意味著中國監獄改造罪犯的效果存在疑問,即改造無效。如果能夠證明獄外的社會性因素不是重新犯罪的誘因,而改造性因素與重新犯罪具有顯著相關的話,那就意味著中國監獄改造罪犯的效果是值得肯定,即改造有效。

圖1 2000~2013年三地獄內在押犯重新犯罪頻率

注:1.數據來源為江西、云南、上海六所男犯監獄,各包括一所重刑監獄和中輕刑犯監獄。2.重新犯罪頻率系指100名罪犯中兩次及以上的犯罪個數的頻率。

在本研究中,我們堅持兩個具體徑路。一是對中國的東部、中部、西部的六所監獄2000年~2013年(圖1)10年間的重新監禁率在時間與空間分布上進行比較,即以上海、江西、云南各兩所監獄的14年間重新監禁率作為因變量,影響重新監禁率的因素作為自變量進行統計分析[35]。本研究為了使抽取的樣本更具有代表性,采取了簡單隨機抽樣中的分層抽樣方法,即六所監獄的抽樣樣本既包括重刑期,又包括輕刑期,以便使樣本具有較高代表性。[36]對這六所監獄的重新監禁率與六所監獄所在地區可能影響重新監禁率的各項因素的指標進行橫向的兩項相關分析,初步得出影響重新監禁率的因素。二是在兩項相關性分析的結果之后,還不能立即認定這些因素就是最終真正影響重新犯罪的因素,所以,我們在兩項相關分析初步篩選出的因素基礎之上,再對13年間的重新犯罪率進行多元回歸分析。此多元回歸分析是基于數據的縱向分析的結果,找出相關的影響重新監禁率的因素,最后在對橫向與縱向的數據相互印證的基礎之上,最終找出影響重新犯罪的因素。[37]

那么如何把最終篩選出的影響重新犯罪的因素與罪犯改造是否有效聯系在一起呢?本文的設想是對這些最終篩選出的因素的性質進行認定,會產生四種情形:一是如果是涉及改造環境、改造方案及改造過程中的因素對重新犯罪具有顯著影響,即可以肯定改造有效。二是如果篩選出的影響因素為涉及非改造性的因素,且不包括罪犯改造性因素,則可以肯定改造無效。三是如果非改造性因素及改造性因素都不會重新犯罪產生影響,那么就意味著重新犯罪系責任主體的純粹意志自由選擇的結果,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響。四是如非改造性因素與改造性因素都會對重新犯罪產生影響,那么說明在一定條件下改造有效部分成立,但非改造性因素也不可忽略。

(一)影響重新犯罪率的諸因素

在簡單相關性研究中,相關性關系的初步檢驗邏輯是,盡管相關性不一定成立犯罪學意義上的因果關系,但無相關性一定不存在著因果關系。[38]基于經驗法則出發,我們運用犯罪學與監獄行刑理論的相關知識列舉了下列可能影響重新犯罪率的若干因素,以初步檢測哪些改造性因素及非改造性因素與重新犯罪率具有相關性。

(1)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即城鎮居民從總收入中扣除繳納給國家的各項稅費,扣除繳納各項社會保險(不包括商業保險)等余下的總收入,反映的是某地區城鎮居民的平均收入水平。(2)農村居民純收入,即農村住戶當年從各個來源得到的總收入相應扣除所發生費用后的收入總和,反映的是某地區農村居民的平均收入水平。傳統犯罪學理論對經濟發展與犯罪的關系并沒有形成共識,到底是貧困導致的犯罪還是因為經濟發展水平越高犯罪率越高學界存在著爭論。同樣,重新犯罪與經濟發展水平有沒有因果關系,即經濟發展水平與重新犯罪率是正相關抑或負相關,需要對上述兩個指標進行同時觀察。(3)城鎮登記失業率,即指在報告期未城鎮登記失業人數占期末城鎮從業人員總數與期未實有城鎮登記失業人數之和的比重。(4)城鄉收入比,即指城鎮居民的可支配性收入與農村居民純收入的倍比數,系反映城鄉收入差距最為直觀的指標。犯罪率與失業率及城鄉差距的關系在西方傳統的犯罪原因論研究較多,如社會失范理論、社會反常理論及社會沖突理論都把其作為犯罪原因結構論中不可忽略的要素。張小虎教授在其社會分層理論中認為,在改革開放中的因為失業率的高企,城鄉之間的差距日益拉大,而使利益群體分化而導致社會分層加劇,從而影響犯罪率。[39]但是,重新犯罪率與失業率、城鄉收入比是否存在著相關性當前我們國家還未有研究,本文將對其相關性進行觀察。(5)中學以上文化程度人口比率,即指學齡(國家統計局的標準為6歲及以上)以上的人口中,初中以上文化程度在整個學齡人口中的比率。該比率系反映人口素質狀況的重要指標,傳統犯罪學研究中有觀點認為人口素質在犯因性中具有高度的相關性,經驗法則也表明獄內人口的文化程度較獄外人口文化程度差距較大。但是,文化程度對于重新犯罪是否具有犯因性,則可以觀察中學以上文化程度人口比率與重新犯罪率是否呈現顯著相關。(6)社會對具有前科刑釋人員的接納值,即指社會民眾對曾經因犯罪判刑的人員的寬容度。它是反映社會對具有前科身份人員寬容的基本指標,可以劃分為6個不同的寬容度,分別以接納值賦值0至1,由低到高表示為社會對前科人員寬容度為非常不寬容、不寬容、不太寬容、較寬容、寬容和非常寬容。[40]傳統犯罪學的標簽理論認為,罪犯之所以出獄后重新犯罪,重要的犯因性因素就包括具有監獄化人格的罪犯重返社會困難重重,被犯罪標簽化的人員重新社會化的主要障礙就是社會民眾對前科人員在社會生活方面不同程度的歧視。鑒于此,本文把此因素列入考察范疇,若接納值存在著顯著相關性,則能證明社會寬容度影響重新犯罪率。

上述六個因素從性質來看屬于獄外的社會性因素暨非改造性因素,系反映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重要指標,至于改造性因素,我們認為至少應當包括以下各項:(1)監獄民警大專以上學歷人口比率,即指監獄民警總量中具有大專以上學歷的民警比例,是反映監獄民警隊伍素質的基本指標之一。(2)警囚比,即監獄民警數量與罪犯數量的對比,系反映政府對監獄的罪犯改造的財政投入的主要指標之一。(3)監獄民警月平均個別教育談話次數。按照司法部關于罪犯教育改造工作規定的要求,監獄民警每個月對每個罪犯個別教育談話必須符合數量要求,該因素系反映監獄民警對罪犯教育改造的精力投入狀況重要指標之一。(4)罪犯平均每周勞動時間。我國《監獄法》第69條和第71條對罪犯勞動進行了明確規定,規定有勞動能力的罪犯必須參加勞動,監獄根據罪犯的個人情況,合理組織勞動,使其矯正惡習,養成勞動習慣,學會生產技能。本文之所以把該因素納入考察的范疇內,是因為雖然罪犯勞動系法定的義務,但在實踐中監獄中的罪犯勞動變相成了一種實現懲罰與現實利益的特殊手段,而非法定的一種罪犯改造手段。[41]所以在此我們可以觀測到,若罪犯勞動時間與重新犯罪率呈顯著負相關的話,那么可以證明過度的強化勞動對罪犯改造具有負面效果。(5)罪犯每周平均參加“三課學習”時間,即每名罪犯每月參加文化、職技、政治等學習的課時。組織罪犯參加“三課學習”是司法部《監獄教育改造工作規定》中規定的內容,也是監獄對罪犯教育改造的基本手段,是衡量監獄教育工作質量的重要指標。若能證明“三課學習”時間和罪犯重新犯罪率顯著相關,則可以證實教育改造的投入對罪犯改造能夠產生積極效果。(6)罪犯每周平均文娛時間,即每名罪犯每周享受體育運動、觀看影視、書畫比賽、棋類比賽等娛樂的時間。傳統的監獄行為矯治理論認為應當激勵和寬松罪犯的矯治環境。美國的Mian在高度警備監獄實施的行為矯治項目中,允許罪犯有大量的諸如休閑室活動、購買咖啡、觀看電影等文娛活動,在連續對這些罪犯進行監控后顯示,這些罪犯的行為表現趨好及不穩性減少。[42]若能證明罪犯的文娛時間與重新犯罪率呈顯著相關性,則也可證實有效地組織罪犯文化娛樂活動能夠影響重新犯罪率。(7)罪犯年參加心理矯治率,即一年中參加過心理咨詢、心理矯正項目的罪犯在押犯總量中的比率。西方傳統罪犯矯正心理學表明,心理矯治項目(psychotherapy programs)在降低重新犯罪方面效果較為明顯。加拿大有學者的研究成果表明,采用元分析法對76名接受心理治療的罪犯采取跟蹤調查,試驗組中接受心理治療的50名罪犯從釋放后的18個月的情況來看,重新犯罪率為20%,而沒有接受心理治療的26名罪犯則重新犯罪率為30%,且在釋放后30個月內兩者重新犯罪情況基本沒有變化。[43]所以,本文檢測罪犯參加心理矯治率與重新犯罪率之間有無顯著相關性是考察改造活動是否能夠影響重新犯罪率的一個重要因素。

(二)重新犯罪率與再犯性因素的二項相關(bivariate correlation)分析

如表3所示,對江西獄內押犯重新犯罪頻率與上海獄內押犯重新犯罪頻率T檢驗顯示,兩者均值存在p<.001水平上(實際p=.000)之顯著性差異,江西獄內押犯重新犯罪頻率T值為23.946,而上海獄內押犯重新犯罪頻率T值為32.336,從此也可以看出兩地區的重新犯罪率存在著統計顯著性差異。此差異也是下文對重新犯罪率與可能影響重新犯罪諸因素間多元回歸分析之前提。

表3 2000~2013年江西省、云南省、上海市三地獄內重新犯罪頻率的獨立樣本檢驗

既然兩地區重新犯罪率存在著顯著性差異,那么究竟是何原因造成此種差異顯然具有犯因性意義上探討之必要。以上述可能影響重新犯罪率諸因素指標為自變量,以重新犯罪率為因變量做了三次二項相關分析,全部結果顯示見表4。

表4 2000~2013年江西省、上海市、云南省三地重新犯罪率與諸因素二項相關分析結果

從表4可以看出,將東部、中部、西部三省13年間的統計數據運用二項相關分析后,三個地區的重新犯罪率與十三項諸因素指標之間存在一致性顯著相關的共有七項。這七項為:(1)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2)農村居民純收入;(3)城鎮登記失業率;(4)社會接納值;(5)獄警大專及以上學歷比例;(6)罪犯每周文娛時間;(7)罪犯個別教育談話次數。其中,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農村居民純收入、獄警大專及以上比例三因素與重新犯罪率呈正相關,即三因素數據高則重新犯罪率越高;相反,三因素數據低則重新犯罪率也低。城鎮登記失業率、社會接納值、罪犯每周文娛時間、罪犯個別教育談話次數四因素與重新犯罪率呈負相關,即四因素數據越高則重新犯罪率越低,相反,四因素數據越低則重新犯罪率越高。

而另外五項,包括城鄉收入比、15歲以上人口文盲率、警囚比、每周參加三課學習課時、罪犯參加心理矯治率因為要么相關性的程度不同,要么相關性的方向不同,導致因無法達成一致性的顯著相關性而被排除。(1)城鄉收入比因為江西、上海與重新犯罪效率成反比,云南省則成正比,故無法在方向上取得一致性顯著相關性。(2)江西省的人口文盲率與重新犯罪率呈顯著性負相關,但上海和云南的數據相關性程度很低,也無法證明兩者具有顯著相關性;同樣江西省的警囚比與重新犯罪率呈現顯著負相關,但上海與云南的數據相關性程度很低,也無法證明兩者具有顯著相關性。(3)江西與云南省罪犯每周參加三課學習時間與重新犯罪率呈現負相關,且江西統計數據呈現顯著負相關,但上海統計數據則呈現正相關,三地區相關性在相關程度和方向上都不一致,故也可排除兩者之間顯著相關性。(4)江西與云南罪犯年參加心理矯治率與重新犯罪率無顯著相關性,而上海的統計數據則呈現顯著負相關,故也可以排除兩者之間顯著相關性。

七項因素中,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農村居民收入從經驗上判斷應當屬于直線相關(linear correlation),經線性相關分析檢驗,三地區的統計數據相關程度很高,譬如江西兩者之間的相關系數高達991。所以在下文的多元分析中,這兩個高度依賴的變量只需要使用一個即可。[44]

(三)重新犯罪率與再犯歸因的多元回歸分析

多元回歸分析(multiple regression analysis)是二項相關的自然延伸,是在此基礎之上的計算出回歸方程的常數項和系數。[45]本文之要旨在于探討監獄的改造活動是否有效,暨轉換成再犯罪因素與重新犯罪率的相關性考察。為此,我們在此以重新犯罪率為因變量,以前述經過兩項相關分析的初步篩選出來的六項因素作為自變量,來分析此六項因素到底哪幾項因素在何種程度上影響重新犯罪率。

表5 獄內重新犯罪頻率多元回歸分析結果

從表5中可以看出,上海的獄內重新犯罪頻率經過多元回歸分析后,刪除了三個變量。

而另外三個變量即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社會接納值及獄警大專及以上比例則得到了檢驗,R方顯示有88%的方差可以由這三個變量得到解釋。首先是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的影響力最大(Beta=1.241),其次是社會接納值(Beta=0.541),最后是獄警大專及以上比例(Beta=0.341)。江西獄內重新犯罪頻率只有兩個模型得到了檢驗,即刪除了四個變量,只有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和社會接納值滿足進入標準,R方顯示兩者有87%的方差可以由這兩個變量得到解釋。云南省獄內重新犯罪頻率則刪除了四個變量,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和社會接納值得到了檢驗,滿足了進入標準,R方顯示有75%的方差可以由這兩變量得到解釋。

對三個不同地區的三次多元回歸分析后表明,原來經過兩項相關分析的六項自變量中,經過三次篩選,只有城鎮居民收入和社會接納值在三次多元回歸分析中都滿足了進入模型的標準。城鎮登記失業率、獄警大專及以上比例、罪犯每周文娛時間、罪犯個別教育談話次數則因為無法滿足進入標準而被刪除。這就意味著城鎮居民收入和社會接納值在兩種相關分析中始終顯示出與獄內重新犯罪頻率具有高度相關性。

(四)重新犯罪率的歸因與改造是否有效的判斷

上述分析結果表明社會經濟越發達,社會對罪犯越不寬容,重新犯罪率就越高。白建軍教授在分析犯罪與經濟的關系時也通過多元回歸分析得出結論——經濟發展與犯罪率之間呈高度正相關關系。[46]為此,本文與白建軍教授的論文都得出相同結論,即重新犯罪率與犯罪率的增長都與社會歸因之經濟發展高度相關,表明重新犯罪與犯罪的“犯因性”基本相同。從經驗上判斷,重新犯罪率作為犯罪率的一部分,兩者的犯因性因素一定會存在著共性,即人之所以會犯罪,社會原因一定存在,但僅從經濟發展來解釋犯罪率與重新犯罪率的趨重顯然無法從本質上解釋其根本原因。[47]我們撩開經濟發展的面紗,可以從其背后發現真正的社會性因素。正是中國經濟近幾十年的高速發展,原先超穩定的社會結構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利益再分配過程中各個階層內部分化導致利益沖突不斷激化,二元城鄉結構也不斷面臨沖擊,物質與價值觀念不斷多向變遷,這些都為重新犯罪的滋生提供了肥沃的社會土壤。另外,社會接納值成為重新犯罪率之社會歸因,深刻反映了罪犯復歸社會后重新社會化過程中,整個社會對罪犯寬容度顯著影響著罪犯的行為選擇。

經過兩項相關分析與多元回歸分析之后,原先我們考察的十三項因素僅檢測到城鎮居民可支配性收入(包括多重共性之農村居民純收入)、社會接納值與重新犯罪率存在著顯著相關,而這兩個因素都非改造性因素。既然兩個因素都非改造性因素,而另外與改造相因素相關的十個因素都被排除,那么,從邏輯上判斷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即當前中國的罪犯改造活動基本沒有效果。但是,我們可以明確地肯定改造無效論嗎?重新犯罪的“禍端”僅在于設施外(社會)嗎?監獄的機能僅止于懲罰嗎?

改造是監獄在人類文明艱難史的演變中嫁接而來的,一是作為監獄本質機能懲罰的負面后果的必要修正與主動補充,二是作為監獄次生機能存在的,三是監獄行刑文明與行刑人道主義的必要內涵。[48]可以說,正是改造在監獄中的廣泛應用,監獄的現代化才正式登上行刑的歷史舞臺。但是,若本文經過的實證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改造無效,我國的刑罰效益則無從談起,也就意味著國家投入的巨大資源與重新犯罪率呈負相關。事實上可以得到印證的是,近年來我們國家的兩極化刑事政策正偏向于“重重”而非“輕輕”,實質意義上的刑罰制度的趨重主要體現在死緩犯減刑限制、數罪并罰最高期限的延長、假釋對象條件的限制等。[49]

另外,我們國家的警囚比越來越高,民警大專及以上學歷比也越來越高,罪犯參加三課學習的時間也逐年提高,罪犯文化娛樂時間也在增加,而從經驗上判斷與改造性相關因素的積極改善卻不能對重新犯罪率產生顯著性的影響。但是,如果說在宏觀上對改造因素的考察會得出改造無效的結論,那么從微觀層面上我們還必須考察具體的改造活動對重新犯罪是否具有一定的效果,才真正能夠作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

四、以循證改造為基礎的改造個案效果分析

在具體個案中要對改造是否有效作出判斷,我們可以將西方的循證矯正方法運用到具體的罪犯改造中來。當代西方學者在對罪犯改造的理論研究及監獄實務部門在行刑實踐中普通采用循證矯正(evidence-based corrections)的范式。他們使用那些已經被研究所證明了的,能夠明顯降低重新犯罪的矯正項目,并結合罪犯的實際情況,有效地對罪犯開展矯正活動。加拿大Andrews 和Dowden教授在一個對374名罪犯的矯正實驗項目中發現,不合適的矯正強度會浪費矯正資源,甚至研究表明對低風險罪犯提供高強度(intensive)的矯正可能增加罪犯的犯罪行為。如圖2所示,對再犯風險低(low risk)的罪犯提供矯正的效果并不十分明顯,減少重新犯罪總量不到3%;但是對于再犯高風險(higher risk)的罪犯提供矯正卻能夠導致重新犯罪的人數大量減少。[50]

圖2 基于風險評估原則的治療效果圖

借鑒西方學者對罪犯循證矯正的方案,我們對上海市提藍橋監獄選取刑期還有兩年即將出獄的168名暴力性罪犯作為樣本,經過一年多的循證改造,從數據采集、樣本分析、制訂方案再到效果評估嚴格遵循循證改造基本原則,以期在個案的處理上考察改造是否有效。首先,我們對樣本進行嚴格的數據采集,進行科學的風險性評估,包括運用《艾森克量表》《罪犯改造效果評估量表》《暴力犯風險等級評估量表》等評估工具系統,對罪犯的性格特質、悔罪態度、家庭關系、改造表現、暴力危險程度等影響罪犯再犯罪風險的重要影響因素逐個測量。其次,在收集168個樣本數據后,對每個罪犯的犯因性需求再進行評估,劃分為再犯風險性高、再犯風險性一般及再犯風險低三類。再次,針對上述犯因性需求分析相對應的改造性需求,并針對每個罪犯的改造性需求制訂相應的改造方案,從心理矯治、法律意識培養、日常改造、家屬幫教、職業培訓等方面進行綜合改造。對改造需求性大的加大改造力度,對改造需求性小的擴大其改造自治權。最后,在為期一年多的改造方案結束后,再運用上述評估工具對168名罪犯進行評估,并在罪犯出獄三年后對這些罪犯進行跟蹤回訪,統計重新犯罪的情形。評估及統計結果如表6。

表6 168名暴力性罪犯循證改造項目描述性統計

續表

從為期一年的循證改造結果來看,基本印證了堅持“犯因性需求—改造性需求—改造方案實施”的循證改造原則的改造效果。如表6所示,經過科學的心理矯治后,改造需求量大的掠奪型性格的罪犯的均值降低了6分,并且數量上減少了8個?;谧飸B度較好的罪犯改造強度小,效果不明顯,但對悔罪態度較差的,施加高強度的改造方案后,均值從4.1增長到5.4。其他的三個因素也基本如此,即家庭關系較差、改造表現較差、暴力危險性程度高的罪犯施加高強度的改造方案后,其改造效果最為明顯,而那些數據表明再犯風險較低的罪犯則改造效果并不明顯。其實,從再犯風險干預與循證改造的基本原則出發,對于那些再犯風險較低的罪犯無須施加高強度的改造方案,否則可能適得其反。最終從考察參加循證改造方案的168名罪犯出獄后重新犯罪的情形來看,也驗證了改造方案實施的科學性。三年內的重新犯罪比例僅為6%,比該監獄重新監禁率要低很多。從上述168個循證改造個案的結果來看,總體上改造效果不錯,基本能得出改造有效的結論。

五、對兩種結論考察的最終結論

從上述研究來看,宏觀上考察重新犯罪率與再犯歸因的關系我們得出“改造無效”的基本結論,而從168個的具體循證改造個案的改造效果來看,又得出“改造有效”的基本結論。從論證的過程來看我們嚴格遵循了相關的定量與實證的研究范式,但從兩者的結論來看卻完全相反,研究得出的結論產生了嚴重的沖突,兩種結論似乎使得研究走進了死胡同。但我們認為,正是由于兩個研究角度的不同得出不同的結論,才使得研究結果合乎情理。

其一,一個國家重新犯罪率的高低的確為衡量罪犯改造有效的唯一評價標準,但反過來卻無法證明一個國家的重新犯罪率的高低完全取決于罪犯改造是否有效。我們前面分析得出結論,重新犯罪率的真正因素為經濟發展水平和社會寬容度,關涉改造性的因素對重新犯罪率相關性程度并不高,這就意味著影響重新犯罪的因素為社會歸因。但具體到任何一個社會內的重新犯罪的個體,都是社會環境下的產物,都是個體化的社會演變過程。正如德國學者烏爾里希·貝克教授所認為:“個體化不再是私人境況,而且總是制度性的,解放了的個體變得依賴于勞動市場,而且因為這樣,它們依賴于教育、消費、福利的管理與支持、交通規劃、消費供應及醫學、心理學和教育學咨詢和照料的種種可能性和風氣。這都指向個體境況的依賴制度的控制結構。個體化成為依賴于市場、法律和教育的社會化的最先進模式?!?a id="w51">[51]同樣,作為社會個體的重新犯罪人,即便在獄內建立起不再犯罪的觀念,一旦面對因不同經濟發展水平及不同社會寬容度引起的各種社會性犯罪誘因,見諸主觀的個體化的重新犯罪則難以避免。

其二,微觀條件下的個案改造有效與宏觀條件下重新犯罪率連續上升之間的矛盾并非悖論。重新犯罪是個體自由意志的選擇結果,獄內的循證改造是對個體自由意志的干預,從歷史與邏輯的角度出發都可以印證這種干預的有效性。只不過這種干預的有效性在時效上并非永久,正如某種流行疾病治愈后遇到病原體再次患病一樣,我們不能否定前次治療的有效性。然而,行刑實踐中的罪犯改造飽受詬病,以致改造無效論大行其道。人們在忙于談論改造是否有效的時候,卻忘記了一個需要正本清源的事實,即“改造方法”(也就是西方矯正學上所討論的矯正計劃)本身是否科學和有效。[52]美國學者約瑟夫·羅格斯把矯正計劃(即我們國家所謂的改造方法)分為四種情形:第一類是對任何犯罪人都沒有效果的矯正計劃;第二類是只對一些犯罪人有效果的計劃;第三類是對某類犯罪人具有特殊效果的矯正計劃;第四類是有些罪犯根本不可能得到改造,即本不是矯正計劃本身的問題。[53]所以在具體個案的行刑實踐中,改造方案本身的科學性是改造有效的根本前提。在改造實踐中,正是大多數改造個案中因為沒有制訂科學的改造方案或改造方案本身不科學而導致改造效果不明顯,使得行刑效益廣受質疑。

其三,前面兩點結論恰好證明了幾百年前的李斯特的那句名言,即“最好的社會政策,也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刂品缸锸且粋€極其復雜的綜合體系,它既包括刑罰權運行機制的合理設置,使每個改造個案得以科學實施,從而使刑罰執行得以發揮最大的效益,還包括整個社會控制的過程。既然證明社會經濟因素對重新犯罪具有顯著相關性,那么,合理的社會政策過程必然具有控制重新犯罪的現實意義。

所以,綜上所述,從微觀的角度考察來看,監獄對罪犯的改造活動是有效的。只有證明這一點,我們對監獄改造活動的立法才有法理依據,也只有有了此法理依據,我們才能對各項改造的制度性需求進行合理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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