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深夜2:23,顧海超從噩夢中驚醒。
他知道,自己已經多少次夢到那個畫面,夢到沈娟。可是現在,一切真的結束了。為了不讓自己過于痛苦,他起身拿了一塊沾水的毛巾蓋住自己的額頭,將右手壓在上面,想要以此來緩解自己的疼痛。
可是顧海超知道,回憶這個東西永遠都是這么奇特。你越是選擇擱淺,它便愈加強烈,在腦海中不斷演奏那即將消逝的低音。
顧海超知道,自己并沒有選擇遺忘,可是卻也不斷的模糊。
是的,一切太快了。
他舉起手指,在空氣中不斷地描摹。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拼接出一幅熟悉的畫面。顧海超忽然發覺,那些片段就好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從自己的指間慢慢離去。又好像光的粒子,在自己的指間消散。縱使指間多么努力地伸出雙手抓取,但是它們卻總能保持指間的距離,讓自己無法觸及。
當自己竭盡全力不斷挽留時,空氣似乎凝固了那般為自己留下那張熟悉的臉。雪白的肌膚,薄薄的嘴唇,端正的鼻梁,圓鼓鼓的耳垂藏在那近乎天然形成的黑色瀑布般的長發之下。輕風吹過,那額前些許平緩的劉海便在風中零亂卻很優雅。而在流海之下,有著那一雙明亮而又動人的眼睛正不斷閃爍著淚光。
顧海超明白,此時的她的雙眼正凝視著自己,輕輕抖動的嘴唇似乎想要跟自己說點什么。
于是,他便忘卻了疼痛。將自己,從床上撐了起來,讓耳朵貼近她的嘴邊聽她低語。
可是,就在顧海超觸及的那一剎那,那張熟悉的畫面便猛然坍塌。顧海超無比惆悵,就好像她從未來過一般。當顧海超將目光再一次轉向窗外時,那不斷下墜的大雨,正以一種自己不曾預想到的方式,將自己帶向更深的遠方。
是的,這些畫面自己怎能不知道。
沈娟一邊抓住顧海超的手,一邊為他講述著往事。
顧海超很是自然地為她撐傘,邊配合著她的步調,邊默默聽著。每當顧海超聽到悲傷的話題時,他總會回過頭來于沈娟的雙眼相對。而沈娟也會‘噗呲’一笑。
“你為什么笑?”
“因為你總是這么嚴肅。”
沈娟沖著顧海超擺了一個鬼臉,旋即又談起了她的往事。
直到現在,顧海超才發覺。原來沈娟的每一次微笑,都是一種無比勇敢的挑戰。在這看似開朗堅強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一個無比脆弱和孤獨的心。顧海超曾經不斷的,將這一片又一片破散的碎片縫合并且呵護。想要珍惜,想要守護。自己總是萬分小心的進行珍藏。可是,這些總歸還是破碎了。似乎連溫度都不曾留下,便這樣冰冷的消散。
顧海超知道,也許那個時候的自己根本就沒有察覺到,那明亮的雙眼下藏著怎樣的深淵。
“謝謝。”雖然很小聲,卻也依舊被顧海超聽到了。
“嗯?”
“我是說謝謝,很感謝的那種。”沈娟的眼神無比嚴肅,這還是顧海超第一次看到。
“這沒什么。”顧海超并不知道,沈娟究竟在感謝著什么。這些天來,沈娟都會像這樣毫無緣由的感謝。
沈娟的右手比先前抓得更緊了,牽著顧海超默默向前走了大約數十秒。
他們在一棵大樹前停了下來,顧海超將雨傘收好,放到一邊。之后,兩人在樹下背靠背的坐著,看著外面下墜的雨珠,沈娟繼續了先前的談話。
“海超。”沈娟叫了顧海超的名字。“我是說,我很感謝你做的這些。你只知道嗎,我很感謝你能夠治好我。你也能夠,為了我承擔這一切。你知道的,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直都要活在過去的陰影當中。”
“這不是應該的嗎?”這一刻,顧海超才發覺,沈娟真的非常奇怪。
“我每天都會夢見以前的那些畫面。”沈娟似乎沒有聽到顧海超的疑問,或者對于沈娟來說,顧海超的疑問消失在了某個地方。她繼續說著“我仿佛一個人被困在了,一條血河當中。四周黑暗無比,但總有一只又一只野獸從河底躍出,將我不斷往河底拉去。四周壓抑的氛圍讓我似乎快要窒息,可每當我想到你我便充滿了無盡的勇氣,似乎只要有你在,我便不再懼怕這些。”
那聲疑問,似乎被從遠方帶了過來。沈娟意識到了什么,于是不再出聲。
死一般的寂靜。
顧海超和沈娟都沒有說話,顧海超邊望著雨珠將樹葉擊落,邊不時的回過頭來望著沈娟。而沈娟,則用自己的手套弄著頭發,仿佛在思考什么。
良久,沈娟站了起來,繞到了顧海超的身后。顧海超發現,此刻沈娟那明亮的雙眼正不斷地在自己地眼中閃爍,微風將她的黑發不斷向旁邊吹去,她便用手輕輕將它撥會。
“我是說,你這樣真的可以嗎?”
“哪樣?”顧海一臉困惑地回過頭來,望著沈娟。
沈娟似乎早已看穿了顧海超的心思。或者說,她正在等著這聲疑問。她動人地一笑,旋即站起身來,轉身來到樹葉編織成的大傘邊緣。那紛紛下墜的雨珠,在經受了樹葉的緩沖之后便很規則地滑落。沈娟伸出那小巧的手,輕輕捧起這一滴滴雨珠,就像在捕捉一個又一個調皮的精靈那般。而當它們終于不斷匯聚成,一股掌心的清泉時。她便很緩慢地將手指張開,用手掌輕輕向外撥送。那原本平靜地精靈,似乎意識到了災難的來臨,便惶恐的從縫隙中逃脫。直到全部離去,她又將雙手合攏,迎接著下一股的到來。
如此往復的進行了大約三四次左右,直到一股冷風將她的秀發吹散時。顧海超才從這看似靜態的畫面中,猛然驚醒。
顧海超發覺,自己總是對沈娟的背影如此熟悉。就算現在讓自己回憶,自己可能第一個浮現的不是那多愁的雙眼;不是那輕薄的嘴唇;不是那端正的鼻梁;不是那永遠藏在黑發下的又小又圓的耳垂。而是那,不斷模糊的背影。以及,那不時被風吹亂的長發。
顧海超明白,那個時候的自己總是默默跟在沈娟后面。沈娟也總會跟自己說,如果身后有鬼怪出現便由自己來擊退它們。而自己,也會在每次都自信地告述沈娟,自己會默默守護。
可是,沈娟最終還是被鬼怪拖走了。顧海超明白,自己便是那個最終傷害她的人,時人間的撒旦,湖底的鬼怪。
沈娟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轉過身來再次望著顧海超,而之后,她也只是簡單地沖著顧海超笑了笑。然后,迎著風不斷地向前奔跑著。那不時顫抖嘴唇。顧海超明白,沈娟一定要對自己說些什么。
顧海超已經忘記了大雨,并沒有從樹下拿傘。而是不停地向著沈娟奔跑的方向,不斷奔跑。但卻又時刻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顧海超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的雨水是如何打濕自己的頭發,然后順著自己的雙頰滑下,之后不斷地浸濕自己的上衣。那不斷下墜的雨水,就仿佛一個天然的屏障。對于顧海超來說,他只需要將它們擊破,然后向著沈娟追逐。
沈娟反而并沒有在意這么一場大雨,哪怕那時候,她早已濕透,她也依舊在奔跑,并未打算停止。
顧海超從后方慢慢向著沈娟靠近,他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捕捉沈娟的話語。雖然對于顧海超來說,沈娟的話語永遠都是那么的輕柔,雖然那個時候自己正置身于一場由大自然演奏的交響樂當中。但是,沈娟的話語依舊傳了過來。
“你不應該總是這樣,這讓我既感到高興,但又讓我感到害怕。”
這讓我既感到高興,但又讓我感到害怕。顧海超在心中,不停地重復這句話。
忽然,沈娟停了下來。而顧海超,也很快地趕到了。雖然那個時候,顧海超的外套已經被雨水都浸濕了。但是,他依舊將它脫了下來。顧海超用雙手將外套撐開,遮蓋在沈娟的上方,用來抵擋那不斷下落的雨珠。即便顧海超知道,沈娟已經濕透了。即便他知道,這于事無補。
顧海超順著沈娟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兒有一朵野花,正被雨水擊打的不住地擺動。花芯之上,依舊殘留著那么一瓣紫紅色地花瓣,在風雨中不斷地搖曳,顯得這般醒目。
“你喜歡下雨嗎?”
沈娟并沒有打算讓顧海超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道。
“于我而言,雨天總會讓我想起很多很多。這,你是知道的。但我卻并未討厭雨天,反而漸漸喜歡上了下雨。因為我覺得,似乎是因為下雨才讓你我相遇,將我們連接到了一起。”
那一刻,顧海知道自己的耳根已經漸漸發燙了。沈娟也停止了講話,紅著臉低下了頭。
片刻的寂靜后,沈娟重新抬起頭,指了指那朵花。
“喏,你覺得它在想些什么?”
“大概,想要一把傘吧。”
“噗呲”沈娟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又不是花,你怎么會知道。”
“不是你問我的嗎?”
“是呀,我是問了你。可是我,并沒有叫你回答呀。”沈娟對著顧海超白晢一個鬼臉,之后又繼續說道“那,你覺得它可憐嗎?”
顧海超并沒有急于回答,因為他害怕沈娟再次取笑自己。但是,沈娟好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再一次嘲笑起來。
“傻瓜,我是問你的感覺。難道你沒有感覺嗎?”
顧海超反而無可奈何了,努力地觀望,生怕下一次回答再被取笑。
“我覺得它非常可憐。”這確實,是顧海超當時最真實的感受。
可猛然之間,顧海超似乎察覺到了周圍變得無比壓抑。沈娟停止了講話,陷入了沉默。而這一次,比起之前那一次更加沉默。仿佛兩人都成為了天地的過客,仍由雨水將兩人穿透。
直到外套上的雨水積得更加沉重,那滲出的雨水滴落到沈娟的臉頰上,向下慢慢滑落時,沈娟才終于開始了講話。
“是嗎,你也這么覺得呀。”沈娟的右手正拉著顧海超的衣角。
“可我覺得,它很幸福。雖然這些雨水,不斷打擊它。可仍有那么一片綠葉不愿離去,為它守護著呢。”沈娟的聲音很小,但是很是自信。
顧海超知道,到最后,那片綠葉也早已被雨水沖散了。
那個時候,顧海超并沒有回答什么。只是,不斷地舉著早已酸累的手,盡量不讓雨水落下。
沈娟回過身來,抬頭望著顧海超。一動未動,那雪白的臉頰上開始泛起點點紅暈。
“你能把外套放下來嗎?”
“可,這雨......”
“反正都已經濕透了,不是嗎?”
“好吧。”顧海超把外套漸漸放下,將它搭在了自己的右手肩膀上。那原先積聚的雨水,便很自然地流下。
“海超。”沈娟再一次叫了顧海超的名字。
“你能否答應我一件事。”
“可以呀。”
“說真的,你一定要答應我!”
沈娟并沒有直接說出是什么事情,而是再一次背過身來,不斷向前奔跑著。顧海超自然,向前追去。
之后,沈娟來到了一個小丘前。那兒長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七色的野花,似乎跟隨著雨水的流動,不斷行走。不知從何處吹起的一陣風,帶動著陣陣芬芳,開始游走于空氣之中,旋即吹散到沈娟的臉上。
沈娟將雙手疊成一個喇叭的形狀,放置在嘴前。對著遠方的群上,不斷吶喊。
“請你,千萬不要忘記我!千萬千萬不要忘記我!”
那聲波便不斷在山谷間,來回沖撞并且跌宕,仿佛有千百萬人在你耳邊不停地呼喊。而沈娟,則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顧海超扔下外套,來到沈娟的旁邊。照著沈娟先前的樣子,大聲呼喊。
“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一定一定不會忘記你!”
沈娟靜靜地望著顧海超的動作,當顧海超回過氣來轉身看向沈娟時,她正一個勁地笑。
“說真的,你已經答應了我。”
“是的,我答應你。”
終于,再一次的疼痛將顧海超從這些回憶當中,狠狠喚醒。
他履行著承諾,開始用手指在空氣中不斷描摹。可這個時候,顧海超才發現這是多么的徒勞。縱使自己竭盡全力想要挽留這些回憶,可是它們終歸還是不斷地消散。以至于現在,自己想要回憶起,這回憶也依舊模糊,并且更加陌生。
有些事,便是如此的可悲。
身臨其境時,你并沒有感覺它們是多么重要,你也并不知道在多久之后,它們會如何震撼你的心靈。當你開始感嘆時,悲傷時,它們便已經成為了過去,成為了那些不斷模糊不斷散去的回憶。而你仍要不停地回憶,為的只是一個交代。
顧海超發覺,自己又再一次毀掉了這些。他幾乎崩潰地蜷縮成了一團,躲在墻角。即便自己想要忍住淚花,卻也依舊哭出聲來。顧海超發覺,自己永遠都無法守護這些東西。即便自己想要爭取,可是最后都是走向滅亡。
就像初中的自己,因為自己的無能,讓方迪與自己插肩而過。又像大學的自己,因為自私讓夢琴離自己越來越遠。現在,當命運再一次降臨在自己和沈娟身上時。當自己以為,可以拼命守護這些東西的時候。這一切,最后還是消散了。并且,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悲傷。
顧海超質問自己,自己選擇心理學的原因究竟是為了什么?自己究竟可以拯救誰?似乎自己連自己都沒有拯救。
如果說,時光可以倒頭。可以給與自己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顧海超告述自己,自己愿意選擇不再相遇。因為,如果不相遇。便不會,存在這些悲傷的回憶。便不會,一次又一次陷入痛苦的漩渦中。
在沈娟告述顧海超不要忘記自己的第二天,她便自縊了,從那一刻起,顧海超便決定出家。
可是,在此之前。顧海超決定,為沈娟再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