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果然如此，一切如此熟悉。

方偉和閆博在離開沈夢琴后，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對附近進行了一次‘游玩’。方偉努力地回憶著顧海超在‘追溯’中描寫的那一切，他都能夠在這些地方找到投影。

即便四十多年了，無論歲月怎么變化，有些景物卻也依然存在著。唯一不存在的，可能就是享受這些景物的人。

“你發現了嗎？”

方偉從小溪的一處河灘上站了起來，光著腳踏過幾塊鵝卵石，徒步走到閆博身邊。

“確實，這一切并不是巧合?！?

閆博掐滅了手頭的煙，透過水面的倒影望著方偉。曾經他和方偉兩人，極力想要找到顧海超在‘追溯’中所描寫的地方，可是最后都以失敗告終。原本應該喜悅的兩人，卻因為發現了這處地方顯得悲傷不已。

閆博知道，比起自己更為受傷的還是方偉?？墒?，自己本想用尼古丁去麻痹方偉的神經。但是，方偉拒絕了。閆博只有一個人，默默吸著。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戒煙許多年后再次拿起，完全是因為一個三十年前的案件。他更沒有想到的是，方偉會拒絕這根香煙。

一個月前，兩人在拿到那份聯系方式的時候。方偉叫住了閆博，帶著他來到曾經沈娟別墅的地方，抽起了香煙。不過那時候，閆博拒絕了。所以，只有方偉一個人靠在一處鐵桿上默默吞吐。方偉問閆博，你是否會為了什么東西拼盡一切都去守護。閆博不語，方偉也沒有繼續追問。

“這一切，就像被編排好的戲劇。劇本的內容，既是真實的寫照，又是虛幻的投影。方警官，我覺得這一切......”

閆博剛想用另一種說法，去安撫著方偉時，便被方偉拍住了肩膀。

“就像你發現的那樣，為什么顧海超要將他和沈夢琴的經歷強加在沈娟身上。并且，以‘追溯’的形式作為證詞去讓法官判定？”

“他一定在守護著什么東西?！?

“對，一個他拼盡一切都要守護的東西?！?

方偉又一次在腦海里構建關于顧海超，以及這個案情的一切。但是，唯一一點讓方偉無法弄明白的，便是那一具莫名其妙的尸體。那一個被稱之為‘方迪’的存在。如果說，一切真的如自己計劃的那樣。顧海超是在竭盡全力去掩蓋什么東西的話。那么不僅僅是那一份‘追溯’，很有可能如今浮出水面的一切都是被精心計劃好的。是故意，將方偉他們都引進自己的圈套。那么，這些事物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還有，為什么當初顧海超會成為嫌疑對象？

閆博自然知道，方偉又一次陷入了自己的聯想當中。所以，在這一個片刻。他再一次拿起來香煙，像之前那樣吸著。可是，就在香煙吸到一半時。方偉叫住了他，是以一種無比興奮的語氣。

“小博，你還記得之前顧海超為什么成為嫌疑對象嗎？”

“當然，當初沒有任何人與沈娟有交集。關于沈娟的死因不能找到任何有關線索，唯一能夠找到的便是那兩個精神分析報告單。再加上，顧海超正好莫名其妙地始終了?！?

“那，那個叫做‘方迪’的存在呢？”

“也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詳細記載，就連他的身份一直都是一個謎團。就好像，就好像他是突然蹦出來的存在一般?！?

“是的，就是突然蹦出來的。”

方偉在閆博旁邊蹲了下來，將他手中的煙搶了過來，自己默默吸了兩口。然后，將煙頭在巖石上蹭了蹭，便甩到了一邊。

“小博，你還記得之前我將顧海超帶回來之后。他在很短一段時間后，就自己陳述了案情嗎？”

“這我當然記得，當初就是我和你一起進行審問的。并且，我們對他的言行進行了測謊。結果顯示，他說得話都是實話?！?

“小博，你忘了他可是我的學長?？墒俏业模睦韺W啟蒙師。測謊，在他面前根本不足為題?！?

方偉從手邊摸起一塊石子，用盡全力扔到小溪的對岸。石子并沒有落地，他又拿起另一塊石子扔入溪中。之后，笑著望著閆博。

“小博，如果讓你去掩蓋一種事實。并且完美的，將這個事實從大眾的視線中抹去。你會怎么做？”

“我會......”

“其實，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唯一需要的是，將大眾的視線從一個事實轉移到另一個‘事實’上。你需要的，只是簡簡單單創造另一個事實?！?

“另一個事實？”

閆博已經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大腦開始變得無比灼熱。仿佛千萬只螞蟻在自己的頭皮上游走。他一直以為這只是一起簡單的，關于情感方面的糾紛。無非于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青春戀愛?？墒?，事實上這一切都向著無比復雜的方向發展。他自然也能夠知道，方偉平常都在思考著什么。自己也曾多次，跟隨著方偉的思考一同思考。可是，無論怎樣他都無法將這些線索串起來。這些線索在自己看來，是如此的零亂。

“對，另一個事實。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顧海超身上嗎？如果說，顧海超是在創造一個新的‘事實’的話。那么，他自己便是這事實中最關鍵的存在。我們越是研究他，我們越會被他帶入到這新的‘事實’中去。從而導致我們忽略了最初的事實，那個被大眾遺忘的事實。”

“你是說，沈娟？”

“對，沒錯。就是沈娟，我們應該先從她調查?！?

“可是，我們已經進展到這里了。不先將顧海超調查完嗎？”

“不，恰恰相反。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才更應該調查沈娟。”

閆博沒有選擇繼續跟方偉爭辯，因為他知道到這個時候，方偉心里已經無比清楚了。關于方偉所計劃的調查，自己只需要順著他的意愿進行下去。就像最開始和方偉一起調查這個案件一般，閆博心里清楚對于他來說這個案件意義深刻。

兩人持續了很長時間的沉默，都以自己所習慣的方式進行著思考。就在那么一個時間片段里，兩人也同樣想起了一點。就是自己，為什么要進行這項工作。最初選擇心理學，兩人都沒有意思到自己會在將來從事警官這一職業。也更加沒有意識到，原來書本上的關于心理學的知識，在這一個個案件面前看是來如此的脆弱。顧海超帶著方偉走進了心理學的殿堂，然后方偉又帶著閆博走進了精神科的殿堂。可是現在，這條連貫的心理學啟蒙道路上的最初導師，卻為兩人留下了一個心理難題。

方偉也好，閆博也罷?？催^了無數偵探片，或者小說之后?？倳X得，在復雜的案件都會很快了結。案件最后的結局，便是判罪。但是，現在這起案件已經度過了半個世紀。并且，案件最后終點的走向無人知曉。可能將人們引入天堂，也可能讓人墮入地獄。

真正告別那片山區之后，方偉告述閆博先休息一天，接下來的精神壓力會非常大。而自己，則是回到曾經那棟別墅周圍尋找著一些回憶。自然，這片區域在幾十年前就被改建了。連帶這一塊，以及那處被廢棄的公園周圍的區域。一同建成一個大型的公園。原因，只是因為這片區域離市中心遠，又是在交通通暢的路帶。

在這里來來回回穿行的游玩者，自然不會明白在這給他們帶來歡樂的地方。在許多年前，為許多人帶來了悲傷。如果方偉將這種悲傷遺忘的話，可能回憶就將永遠消失了。

方偉來到一處長椅上坐著，根據‘追溯’中描寫的，他現在坐的位置應該就是顧海超和‘方迪’最初相遇的位置。不過，這一處的景物早就變化了。噴泉也無比自然地運行著，在天空中灑下彩虹。

如果說，我是沈娟的熟人，我會去對這‘追溯’中的那一段情節感興趣？

方偉將追溯攤開在手上，一張一張地來回翻著，一字一句地問自己。

是哪一塊呢？

還是說這‘追溯’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不會的。至少沈娟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那關于沈娟的那段回憶......可是，可是很有可能也被構造了。

對呀，沈娟的那段經歷。沒有問過，是的沒有調查過。

可是，可是顧海超為什么要去干預沈娟的生活？

因為愛嗎？

不，可是如果不是因為愛的話......

方偉多想在這么一個時刻，有一個場景觸及自己正在運轉的神經。或者說，就像許多小說或者影視劇中描寫的那樣，有一個小孩走過來跟自己打著招呼。然后問自己‘老爺爺你在干什么’，自己則會對他笑一笑，告述自己正在整理往事?！墒牵略趺凑硌剑俊『煺娴貑栕约?。自己便告述他，整理往事便是通過整理回憶，因為有些回憶會記不清，需要將真正有用的回憶留下來。‘但是既然記不清又為什么要記清呢，回憶不都是關于真實存在的嗎？即便記不清，也只是一點點，大部分的都是真實的。’于是，自己便會恍然大悟。小孩則會離開，抱怨自己是一個奇怪的老頭。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方偉除了從‘追溯’中尋找線索之外，別無所獲。他不時地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著遠處高低不平的樹木，甚至看著那唯一沒有改變的天空。即便自己知道，被點醒的機會微乎其微，他還是不斷地嘗試著。右手又象征性地摸摸口袋，希望用尼古丁的刺激來尋求靈感?？墒墙裉?，自己并沒有攜帶香煙。

對，沒錯。我還是忽略了一個事情。

在反復思考與想象的瞬間，自己還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再次小聲和自己嘀咕著。

關于顧海超在‘追溯’中描寫的關于沈娟的事情，一定不是平白無故捏造出來的，這些事情一定是真實存在。唯一可能改變的，便是事實的本身。顧海超只可能對事實進行更改，或者刪減。哪怕更改，也是將一些存在的事實進行拼湊。就像‘追溯’中發生在沈娟身上的愛情事件，其實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愛情事件一樣。這個故事，還是存在的。

等等！稍等一下！

為什么之前沒有發現，那個愛情事件？

既然，那個愛情事件是發生在顧海超自己身上的。那么那個憑空出現的‘方迪’就不可能存在于那個愛情事件當中。或者說關于‘方迪’的一切，本身就是顧海超設計的。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至少在沈娟的世界里。不會存在‘方迪’這么一個人，就算存在也只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降稀旧硎遣粫嬖诘模粫嬖谟陬櫤３脑O計好的另一個世界中。作為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扮演著這個故事中非常重要的成分。

就是這么一個瞬間，方偉如夢初醒。原先一直在自己腦海里，不斷斗爭的一切。在這么一個瞬間，猛然瓦解。然后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粘合。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已經漸漸觸及到了顧海超所掩蓋的事實。

方偉將那些‘追溯’收好之后，以一種無比輕松的方式在公園里游玩。因為，他告訴自己今天的目的不在于思考，而在于放松。在來這個公園之前，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會陷進自己的思考風暴中。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一瞬間將自己說通。是以一種，自問自答的方式。他突然想起以前，在教育心理學上學過的一點。

絕大多數時候，靈感的獲取總在自問自答中產生。

可是，誰又喜歡自問自答呢。因為在方偉看來，這樣顯得無比的孤獨。

在公園里散步的時候，方偉才知道自己是有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幾乎自己，每天都會在思考中度過。到現在這個年紀了，身體早不如從前?？墒?，自己還會不停地思索著。為的，也只是那個真相。

想起自己在以前曾經問過閆博，會不會為了一個東西選擇放棄一切?，F在，自己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正在為著某些東西放棄了自己的一切。他能夠想象到，閆博在今天一定是在和自己的愛人，以及孩子，甚至孫子一起度過?？墒亲约海@么多年來一直孤單一人。

以前，自己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終生不娶。可是，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孤獨感就變得越來越深。幾十年前，因為這個案子，也使自己丟掉了工作。雖然不得不承認，是自己辭的職。可是，卻也是被孤立。自己的性格，就像許多年前顧海超的性格一樣。永遠孤僻，不愿融入集體。即便自己很清楚，這是一種心理的疾病?？墒?，在自己反復嘗試改變的時候，卻怎么也沒有用。因為人格，早已在很久以前就定型了。不過，慶幸的是。自己遇到了閆博，遇到了第一個愿意跟自己結交的朋友。方偉心里也清楚，為什么自己會對顧海超的事情如此上心。只是因為，自己跟顧海超太像了。唯一不同的是，自己并沒有顧海超的那些經歷，自己也并沒有在失去工作后，開啟診所。

方偉沿著自己比較熟悉的道路，回到了家中。當自己望著那空空如也的房子時，也只是象征性地嘆了一口氣。之后，便翻弄著關于這個案情，自己所整理出的資料。在之后，將資料隨手扔在無比雜亂的沙發上。簡簡單單對自己洗漱了一番，簡簡單單吃了一點面包后。倒頭就睡了，直到進入夢鄉。

在夢里，方偉夢見自己似乎變成了顧海超。一個人獨自坐在教室的后方，望著窗外不斷下墜的大雨。聽著旁邊的沈娟不斷為自己，講述著那些關于她自己的過往。感受著，雨水透過窗口慢慢吹打自己的臉龐。通過余光，發現沈娟低著頭，身影在燈光下搖曳。

他還夢見，自己牽著沈夢琴的手在那片山區中奔跑。穿過小溪，越過獨木橋，來到草地上。兩人一起躺下，望著在天空中流動的白云。不斷暢聊著過往，思考著遠方。

甚至，在方偉的夢境中。還出現了直子，出現了渡邊，出現了木月。出現了《挪威的森林》中的一切，出現了‘追溯’中的一切。這些所有的存在，都在一瞬間齊聚一堂。在方偉的夢境中，來回游蕩。

可是，唯一不變的。便是這些存在，在最后都消失在了那個雪天。被大雪狠狠地深埋在了地下。然后在大雪退去之后，那塊地方變成了公園。自己一個人，在公園里流蕩。

那一夜，方偉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