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

明月緊繃身子，懦懦睜開一只眼，暗紫繡金的衣襟闖入視線，質地涼絲絲，倒不像普通的緞子，光滑中略帶粗糙，是那種精紡細琢的粗糙感，有些故意為之的意思，這倒是新鮮，洛邑王宮什么樣的織品她沒見過？

她沉浸在這神奇的布匹上，手下不自覺沿著衣襟上雕繡的針腳摸去，誒？哪里不對勁？

剛才她以為自己要摔倒，所以情急之下拖了長長尾音高喊了一聲“哎呦——”

可明明在她這一聲出口之前，有另一個更為清脆的聲音低沉也叫了聲“哎呦”，這人……

她在那匹布料上亂摸的手一停，一點一點抬頭，“啊——”她大叫著“騰”地起身，像被對方陡然燙到一樣，“你你你……大膽！何人？”

一想到剛才她是倒在這人懷中，還在人家胸前胡亂摸來摸去，她就一陣心虛，一下忘了自己在文昌臺中的假身份，拿出平日主子的一副架子來。

來人直起身子，拈手指，在自己衣襟前一根根撥掉也許根本不存在的發絲，彈著莫須有的灰塵，一臉過于整潔、對所有浮塵都嫌棄萬分的表情，緩緩開口：“我倒是要問你，哪里來的野丫頭，敢沖撞太子。”

太子……儲兒？

明月震驚抬頭，盯著眼前的男子，月光下，那人肩膀好似刀斧削成，擎接一天夜色，剝落灰塵的手指修長而精致，倒像是在什么地方見過，不不不，她怎么可能見過齊國太子？不過齊國這位太子，是出了名的養尊處優，喜歡吟詩作對，把玩玉石銅器，愛狩獵出游，總之貴家公子鐘愛的，他沒有不喜歡的，而且精致挑剔，更勝一籌。

太子儲兒終于在長袍一處繡金處攫出一根發絲，迎著月光端詳了一刻，長眉長眼蹙作一團：“你是哪個園子的婢子，這頭發……幾天沒洗過了？”

伺候太子的寺人東離小心跟在身后，迎著那片冷清月光下一絲長長的黑發打了個寒戰，主子今日論道回來后，本來想去二公主那里看忘公主，結果一出自己齊己苑的門，就見兩排侍衛立在不遠處，不用說，定是主上安排的，為的就是不讓這兩個兄妹私自相見，太子沒辦法，只好在文昌臺里亂繞圈子，他本就心情惡劣，平時又有潔凈之癖，這女子即使是主上身邊的人，在這個時間以如此方式出現，和足夠她領一頓罰的了，笞刑……可不是鬧著玩的……

明月還沒注意太子身后的東離，只顧著想自己一路奔波還未好好休息，回來又是醉酒又是頭暈，確實沒來得及沐浴更衣，早上又被面餅噎了一口還出了一頭汗，這頭發……

“回太子的話，奴婢七日沒有梳洗頭發了！”

世子儲兒本來沒有要看一眼這婢子的打算，他今日心情煩悶，公父要將文漪妹妹婚配給鄭世子，雖說文漪出嫁是遲早的事，可他還是覺得心口莫名發堵，他和妹妹同父異母，自小就玩在一塊，兩人皆喜歡博古論今、讀書背詩、彈琴博弈，甚至默契到看了某處景致能同時吟出一樣的詩句、下棋博弈能走出相同的招式來，這樣的惺惺相惜和情投意合，是作為太子的他從其他女子身上從未體會過的，有時他會感慨命運無常，為何將他二人生于一家兄妹，有時他又想干脆坦然接受，終究她會嫁作人婦，我也會另娶旁人。

可想歸想，如今卻突然將文漪的親事提出來，他一時還是難以接受，心中悶得很，想去看一眼妹妹又不成，他不能頂撞公父，又暫且收拾不了公子糾，正愁找不到出氣筒，一個“罰”還未說出口，卻聽對方的回答落落大方，全然不像那些唯唯諾諾跪著求饒的宮女。

儲兒這才緩緩回過頭，牛乳般的月光里，端然立著一位少女，鵝黃的長裙曳地，婷婷如迎春花枝，他半瞇著雙眼，迎上那坦蕩的目光，波光如水，粼粼倒映著天階晚月，素凈得不敢讓人有一絲褻瀆的膽氣。

懦弱和諂媚的眼光看多了，他竟一時不習慣這樣的坦然以對，還有那一句驚人的“七日沒有洗頭”的大實話。

“哦？”儲兒饒有興致，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婢子，或者說，女子。

明月欠了欠身：“奴婢是鄭世子身邊的人，世子也知道，我們家主人征途奔波才回來不久，身邊得用的婢子就我一人，齊公曾吩咐我等要好生侍奉主人，奴婢遂不敢怠慢，著實沒有時間拾掇自己。”

寺人東離看著明月，眼神里滿是震驚，好一個伶牙俐齒頭腦靈光的婢子，是如實應答不假，話里話外卻透漏著“我家主人是你們大齊的功臣，連你們主上都要敬我三分”的意思，這哪里是回話，分明是一句溫柔的提醒。

儲兒對這個婢子的提醒充耳不聞，他手指一松，任憑手中發絲裊裊飛去風中，然后手一擺，對著上前聽吩咐的東離道：“這個賤逼沖撞了本公子，叫內官過來行刑。”

明月一怔，見那矮太子一頭的寺人也是一怔，瞟著自己，跟他的主子在耳語。

明月在那里假裝震驚和無辜，實則抻著耳朵在探聽，她耳朵很尖，隱約聽到那寺人在說什么她是鄭世子的人……動不得……主上會動怒……

呂儲兒的語氣冷冰冰，不容置疑的頤指氣使：“他要搶我的女人，我就打斷他的人一條腿。”

東離為難，想拋個憐憫的眼神給明月，一扭頭，方才那一身傲骨到他都要敬佩三分的婢子，已經，拔腿……跑了！

都說齊國這太子文武兼修，將來是齊公無可厚非的繼承人，怎的腦子如此不夠用？暗示的話說的如此明白，還要裝聽不懂？敢動我？呵呵，看我忽哥哥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小心你儲君的位子不保！

明月逃的氣勢洶洶，逃的得意忘形，奔跑的動作太過激烈，跑著跑著，突然頭暈目眩，腳下便跟著發軟，理智告訴她此刻絕不能停，可眼皮一沉，她的理智無已法支配身體。

一道力量牽住她后脖頸的衣領，生生把她向前撲去的身影反方向拎了回來。

“想跑，沒那么容易。”儲兒在身后抓住她，突然又想起她說七日都沒有梳洗，手又立即萬般嫌棄地松開，這一松，明月倒像一只乖順的小貓，出溜一下，倒在了地上，暈了。

儲兒看著眼前莫名其妙的一幕，歪頭向氣喘吁吁追上來的東離求助：“我抓了她一下，還沒嫌她七日不梳洗臟臭不堪，她怎么還先暈了？”

東離趕緊蹲下來查看，明月睜開一只眼，眨了眨，又立即緊閉。

看得出來，太子身邊這個小寺人倒是很會看風向，似乎不太想讓太子與忽哥哥結仇，那肯定就不會讓她受罰，于是，她趁著頭暈直接裝暈倒，給這個小寺人使眼色。

東離本來一驚，差點叫出聲來，但很快反應過來，忍不住背對著儲兒偷笑，心里暗暗思忖，這么鬼靈精怪又方寸不亂的女子，真的只是個婢子？莫不是鄭世子姬忽的什么侍妾吧？不對不對，侍妾哪里有這樣的坦蕩眼神和機智應變？唉，不管是誰，這女子，主子不能動啊！

東離正了正色：“回世子，這姑娘確實暈了，興許是有暈厥癥，一受驚就犯病的那種。”

“掃興至極！”呂儲兒一甩袖子，轉身抬腿便走。

東離松了一口氣，也跟上去，轉身前瞥了一下神情肅穆歪躺在地上的明月，默默在心里偷笑。

儲兒腳下一頓：“等等。”

地上躺著的人暗叫一聲“不好”。

“東離，把這女子抬到齊己苑去，內庭，準備個客房。”

東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齊己苑，太子園子，平時可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尤其是內庭，只有貼身的那兩個得力婢子可以進出伺候，再就是二公主可以隨意來去，其他女子，還沒有一個能進去的，何況是一個七日沒有妝洗的邋遢婢子，真的……要把這女子抬進……齊己苑……內庭？

東離愁眉苦臉，一副勉為其難，招手不知從哪里喚來兩個婢子，幾個人七手八腳抬起地上輕飄飄的人兒，明月內心翻涌咆哮，表情卻只能裝暈倒，這個太子儲兒，到底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