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快馬拉著木駕車飛一般向宮門駛去，明月催得急，車夫倒是不慌不忙：“放心吧，二位小爺，抄小路即刻就可到宮門，駕！”

婉兒微穩了口氣，將信將疑道：“明月，你這個法子能行么？”

篤定一頷下頦：“姐姐，若是待會兒忽哥哥問起來，你如何應答？”

一時靜默，旋即眸中光華一閃：“我是婢子，受大王之命，前來臨淄尋你回去。”

手若柔荑自額前掠過，婉兒忙去摸發髻，上面竟多了塊麻布，再看明月，墨黑的烏發上斜斜墜著自己的玉簪，腰間環佩也已收入那雪白的掌心，明月雙眸剪水打量著她：“這樣像多了！”

婉兒忽而想到了什么：“妹妹，我光是聽說大王給你尋了門齊國的親事，卻不知是哪位公子？”

“我這樣的身份，哪里能做正氏夫人，不過是妹妹一個媵妾罷了……”

“做六公主的媵妾？那六公主年紀尚幼，還未及笄呀！”

“六妹妹戀母家戀得很，不愿早嫁，這婚事必會推遲幾年，這倒正合了我意。”

“我聽聞大王欲與之聯親之人可是齊二公子，聽說二公子為人——”

一陣顛蕩，駿馬嘶鳴，車夫一掀門簾：“二位小爺，宮門到了。”

一群侍衛簇擁著幾架車馬，正巧行至門前，眼看就要入宮。

星馳電走間，明月縱身一躍，不待婉兒跟上，便跨步上前：“世子，小的愚鈍，剛才竟跟丟了主子，還請世子責罰。”

眾目睽睽之下，姬忽一怔：“笨手笨腳的，快點跟上！”

正欲打馬向前，一片半扎粗麻的褐色發髻也埋頭跟了上來，姬忽眉頭一緊，這丫頭，不知在搞什么鬼。

密麻麻一群人影黑云般卷來，顯出里面金冠束發、衣錦墨紫的齊祿甫，見他親迎著出了城門，一干人立即勒韁下馬，眾位君侯大夫寒暄著走經門庭，向奎臺而去。

明月和婉兒被甩在身后，與姬忽間隔著十幾位大夫和宮人。

密不透風的人群，忽然浮起一絲薄荷香氣，隨步伐起伏似有若無。

這味道——

猛一抬頭，周圍黑壓壓一片。

“姐姐，你可聞到什么香氣？”心有不甘低下頭，細弱的聲音很快淹沒在鎧甲的沙沙聲中。

婉兒輕輕嗅了嗅：“什么味道也沒有，頭低下，別亂看。”她按住了那肩膀，肩膀下踮了一半的腳尖也被踏實壓了回去。

二公子隨在齊公身側，走在最前一排，璨笑一雙眼淡雅如霧，輕輕一瞥，仿佛掠到人群中一截白藕似的手腕，方欲細看，對列交錯，不見了那一抹皎色。

“那一年石門之盟，你才多大個小人兒，說起話來卻一副大人模樣，一轉眼，竟已長成堂堂七尺男兒，世事飛轉啊！”齊祿甫面露溫存，手掌拍在姬忽肩頭。

“多年未見，伯舅還是這般豐神俊逸，這精氣神兒，連忽兒都自嘆不如！”

“你這小子，早知道你現在學得這樣油嘴滑舌，石門那會兒，我可不搶著做你岳丈了！”

石門之盟，征討宋國，齊祿甫與鄭寤生在齊國石門會盟，以成盟師，那一年姬忽九歲，作為長子，早早已被立為儲君，正隨鄭伯赴齊。

這少年雖小，一板一眼卻是自成倨傲，齊祿甫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跟鄭寤生商議想結一段姻親，誰知那小小少年卻先行一禮：“妻者齊也，固為配偶，齊大鄭小，恐不相配。”

時光一轉，十四個春秋。

齊祿甫看向公子糾，那溫潤藏利的眉宇，與當年的自己頗有幾分相似，“糾兒，你別看忽兒年紀輕輕，他十二歲便已經隨鄭公出生入死上陣御敵了！”

眾人一陣驚詫贊嘆中，公子糾向姬忽投下一雙目光，姬忽淺笑回視，心下想原來這位便是齊公寵愛有佳的二公子，那眼神似含春雪，乍暖還寒，并未因齊公的一番稱贊而閃現絲毫尊崇，只淡然看著他，不失禮貌地一笑。

眼看就要入前庭，姬忽向身側高傒一附耳：“夫子，我這兩個小廝最是愚笨，見不得大世面，不如你著人先送他們到我暫住的院子，這前庭議事，他們就不要去了。”

高傒點點頭，擺手招來一位內官，人群自此一分為三，光鮮華貴的去了前殿，一小撮黑衣護衛留在庭前，一個小內官領著倆世子隨從一轉去了內庭。

頭雖垂得低，明月一雙眼睛卻不曾閑住，十步一廊，百步一苑，走經了哪條路，兩旁栽了些什么樹，樹下種了哪些花，她都一一記下了。

她不能在文昌臺久留，北戎已破祝阿，忽哥哥出征在即，上陣殺敵斷然不會允她同去，她必須要離開，婉兒才能以無法回去向大王交差為由多在他身邊待些時日。

她記下這內庭格局，一來可伺機打探消息，興許能摸到些與朔哥哥有關的線索，二來也方便必要時出逃。

三人貼墻而走，一路低瞧著翠碧的冬青，聽見一陣腳步摻來，三人腳下輕穩均勻，這腳步卻急如雨落。

“嘩啦啦”，什么東西散落一地，像是鎧甲，另混雜著竹筒與青石相擊的空靈，隨即一個女子的聲音隔墻傳來。

“哪個園子的婢子，怎么走路這么不長眼睛！”

這聲音原本清甜，卻因為惱火而發凌厲，是年輕女子。

“奴婢知錯了，麗姬姐姐消消氣，奴婢這就幫著收整。”不過是婢子沖撞了大丫鬟，宮里常見的戲份，明月和婉

兒誰也未在意。

“這可是主上賜予我家公子隨軍出征的，若是損壞分毫，耽誤二公子出征，小心你腦袋不保！”

石墻這端，步子有緩，婉兒斜斜一瞥明月，眼中略有憂云，這大丫鬟氣勢凌人，二公子怕不是個蠻橫之主吧！

“小的知錯了，麗姬姐姐消消氣。”

戎裝窸窣的聲響，伴著急促緊張的粗喘，小婢女唯唯諾諾地將東西收好，遞到麗姬手上。

“站在這別動，掌自己二十個嘴巴。”

前方一道石拱門飄出淺翠裙擺，兩人立即隨身前的宮人屈膝停駐，裙擺飄遠，留下幽香隱隱，像是皂莢夾著茉莉，這般清樸的氣息，內心應是恬淡，今日這番刁難，也不知是為何。

幾人穿過拱門，一路向鄭世子暫住的躍蘭軒去，此時才見得墻邊那婢女，正一句一個巴掌地低念：“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

這婢子動作規矩，一張稚嫩的臉蛋被自己的手掌拍得通紅，可那眼里卻不是普通婢子的卑微模樣，反而不經意閃過一絲詭異。

這一抹異樣很不顯眼，卻偏偏落在明月眼中，莫名竟有些為那麗姬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