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仄的巷子里，一棵通天的梧桐伸展而生，樹冠低垂處，一間小院幽幽落于巷間。

天色垂暮，巷頭巷尾不見一人，沒有炊煙，也聽不到鄰里任何聲響，這是什么鬼地方……尚言又倒底是個什么人……管夷吾相告的家址究竟可不可信，明月打了個寒顫，伸手扣起了門環(huán)。

老巷的詭靜瞬間被打破，奇怪的是，這般動靜，卻沒驚動周邊任何一戶，整條街依舊死一般的寂靜，只將門環(huán)的響聲襯得震天。

“你是誰？”叩門聲止，終于有人應(yīng)了一聲，卻不像門里的聲音。

明月循聲看去，一個身材精壯的男子，在幽暗的巷子頭款款而立。

“我找尚言，請問……”

“你是什么人？”男子反問著，似乎默認了自己的身份。

“我從洛邑來，找一位呂氏的冢子朔，我與他有一年之約，我因有事耽擱所以——”望著那身影移至身前，才發(fā)現(xiàn)竟是頭包黑紗，黑布罩面，粗羅的黑衣窄袖綁帶，儼然一副令史的打扮，“來遲了……”

令史是這個世道下最卑賤的賤民，他們以前也許是屠戶，抑或是殮尸人，后來會被哪個貴人看中，到官衙里做令史，專門負責收尸、驗尸、勘驗命案，每月領(lǐng)極少的月錢，還會因為做工晦氣，遭家人鄰里嫌棄。

朔哥哥并沒告訴她，這個尚言是在廣門衛(wèi)隊里作令史。

“信物呢？”沙沙的嗓音在暗巷里愈加混沌。

哦，對。

明月向腰間摸去，將淺青的結(jié)繩握在手中，白玉在下緩緩旋動，尚言拈住反復(fù)端詳了幾遍，目光上移，又看向她。

“請貴人在此稍等，我去換了衣服再來。”

木門“吱呦”開了一扇，黑衣人閃身進了院子。

月下，梧桐低低壓來，明月站在階前靜等。

按說應(yīng)該歡喜，卻莫名隱隱有些不安。

院里許久沒有動靜，院門緊閉著，讓人覺得剛才那一相遇仿若幻影。

久到讓人心慌，明月心里正在打鼓，門環(huán)動了兩下，黑衣男子終于出現(xiàn)了，他跨過門檻，不看也不說，徑自朝巷尾走去。

明月狐疑地跟在幾步之外，前面的男子依舊是黑紗裹頭，黑色衣褲，衣裝完全沒有更換的跡象。

“你要帶我去哪？”

“是去見朔哥哥么？”

“他現(xiàn)在身在何處？”

一連幾個問題，沒有回答。

那男子只顧悶頭走，徒留一剪背影給她。

明月心頭一緊，此刻突然察覺了一絲詭異，城樓處那兩個衛(wèi)兵警惕的眼神，那巧到剛剛好的錯過，這空無一人的巷子……一切都不對勁。

正在此時，那緩緩前行的背影突然頓住了腳步。

剛跨出半步的明月緊著一收腿，身子打了個晃。

見那人身子一動不動，明月伸手要拍他的脊背，下手卻撈個空。

那高大的身影直直向前撲去，一頭栽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明月愣了一瞬，立馬抖著手向他的脖頸探去……

冰冷的手猛地抽回，她不可置信地向后晃了幾步，拔腿向巷子頭狂奔……

“慌里慌張做什么？”

靜謐的巷子一聲低響，一瞬間，明月以為什么鬼畜在叫喚，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下一刻卻身子一撲，干脆與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撞個正著。

夜色寒涼，那胸膛卻是暖的。明月抱頭的胳膊松了松，撬開眼角一條縫，一張淺棕色面頰正漠然俯身看向她。

她一握拳，緩上一口氣，對著管夷吾肩膀就是一敲：“人嚇人能下嚇死人，你知不知道！”

驚慌之下，她下手偏了一寸，拳頭落在對方胸口。管夷吾重咳一聲，皺起眉：“你一個女兒家，怎么動不動就舞拳，下手還挺重！”

從前沒少跟師父學習針灸接骨，下手不免會有些力道，明月歉意地去拍撫他的胸口：“你就當我是你表弟就好，別把我當作女兒家……”

一雙玉手緩了力道，管夷吾被拍得心神繚亂。

他撥開明月的手，隔著一顆梧桐向巷尾望去。

尚言仍然趴在原地，四肢筆直，死狀詭異。

“怎么回事？”管夷吾問她。

“他死了……尚言死了……”明月的目光掃過長巷一端，“進門前明明好好的，出門……出門就有些怪異……他沒有招呼我，也不說話，走步的姿勢也怪異……”

她自說自話，一抬頭，身邊的人已經(jīng)走去巷尾，正伸腳狠勁抵著尚言的腰部，胳膊用力一扳肩膀，撲通，地上的尸體整個翻了個個兒。

啊——

明月剛折回來，被地上那張臉驚得尖叫一聲，她立即下意識捂緊了嘴。

慘白的月光照在那張紫青的臉上，暗紅的血液沿著鼻孔和嘴角流成奇怪的線條，他的頭歪著，正面對明月站立的方向，雙目大睜，眼底血紅一片，瞳孔渙散卻驚恐地望著她，一動不動。

啞——青墻之上棲落的烏鴉飛快掠過，烏鴉頭上過，無災(zāi)必有禍。

口鼻流血，他是死于中毒。

“要不要報官？”明月瞧瞧管夷吾，他抿著嘴，面色亦是凝重不已。

“報官？見了官怎么說，這人自己走著走突然毒發(fā)身亡？那你又為何出現(xiàn)在此處？說得清么？”

明月沉默了，管夷吾說的不錯，萬一追查下來，說不定連偷進城樓翻查檔案也會被發(fā)現(xiàn)，齊國有齊國的不同，她決定把這交給齊人來處理。

管夷吾望向她，她正搓著胳膊，面色已冷靜下來，眼神卻仍閃爍，一半惶恐，一半失落。

“所以在這之前你并沒見過這個人，也完全不知他為令史，更不知他有什么仇家？”雖然是問，他卻已經(jīng)有了定論。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他繞過地上那具尸首，俯首走到明月身側(cè)，聲音突然壓得很低：“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蹤你，只要你來，他就會死……”

威厲的目光剎那掠過梧桐與矮墻，暗處的雙眼像吃了一刀，懦懦未敢輕動。

“是我害死了他？”一雙眼眸著上水霧。

她母親為媵妾，自出生便將她送給主母撫養(yǎng)，主母生有一兄一姐，對她一直不冷不淡，十歲患了心疾，常常無故就暈厥，醫(yī)人看了數(shù)次都無救，主母干脆將她關(guān)入偏房，允其自生自滅，小姑姑疼她，輾轉(zhuǎn)尋了位神醫(yī)，一年的時間，日日服藥三劑，她嘔過，怨過，但自此開始習醫(yī)，一心只想治病救人，卻不想如今卻成了害人的始作俑者。

沒預(yù)料她會突然乖順如小鹿，漸起啜泣地凝望著自己，管夷吾神色一緩：“害他的不是你，我雖不知你尋他何事，但事已至此，你還是先回去，再從長計議。”

管夷吾說完，蹲下來在尚言身上細細搜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除了腰間一個小巧的柳笛，這是農(nóng)家常見的玩物，并不稀奇，管夷吾沒得啟示，先收著再說。

柳笛收進袖間，他催著明月出了巷子。

月朗星稀，寒意驟起，見她端著肩膀扶風不住，管夷吾幾次欲解寬袍，卻最終還是克制住了。

“沒事了，沒事了……”他反復(fù)輕聲安慰。

直到抵了客棧門前，明月才如夢方醒般抬起泛紅的雙眼：“我還沒問你是如何來了？”

白日里他在隔壁借了米面，母親年歲漸高，他留在家里劈柴、煮飯、侍奉母親，心里卻被隱隱牽扯著，煙五巷不是什么祥地，那冒失鬼真若去了，還不知會怎樣，越想越憂心，他備了晚飯，匆匆下山直奔煙五巷來，沒想到剛進巷子一頭便撞上驚慌的她，還有遠處一具詭異的尸首。

“沒什么，只是剛好路過。”他瞟了一眼客棧通亮的廳堂，擺擺手：“回去歇息吧。”

小伙計迎著明月上了樓，一個來回間，見管夷吾仍愣神站在原地，他過去恭敬問道：“管爺，今日還有什么吩咐？”

時隔一日，態(tài)度天地之別，管夷吾也沒覺稀奇。

“勞煩給剛才那位小哥送些熱水，再溫一壺清酒。”他明明溫和笑著，那伙計卻不知為何感受到了嘲諷和奚落。

“這位小爺是我們這兒的貴客，我們自會招呼周全！”他一甩肩上的油布，沒好氣地回廳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