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海里翻騰了或許有十萬八千里之后，我終于感覺自己躺在了堅實的地面上。我捂著頭坐起身，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傷勢。胸口隱隱作痛，右臉麻麻的腫腫的，稍微一按我又是疼得齜牙咧嘴。右手掌纏上了繃帶，這是怎么受傷的我也記不清楚了。是誰給我包扎的呢？我看了一下四周，圍著我的那一群工友已經離去，就連日本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留在道場里面。
不！除了我還有另外一個人留在道場里面。我走出牢倉，發現一個身穿空手道服的男人背對著我，直直地站在道場中央。是誰呢？是剛才擊敗我的那名日本選手嗎？他為何還要留下來等我？難道......他還想要跟我比試一回？我苦笑了，還有這個必要嗎？
“你還在愣著干什么？上來！”那男人說話了，頭也不回，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道場里不斷地產生回音。
可是這聲音......不可能吧？我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他應該是最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人！
那男人緩緩地轉過身來，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事實。
“我說，快上來！”父親怒道。他不再是之前我在醫院里看到的那一副蒼老、憔悴、充滿疲態的樣子。他仿佛已經恢復到了我印象中他最強盛時的狀態。那個不茍言笑，不怒自威，不可違背的父親又回來了！
我唯唯諾諾地走上前去，這幾乎是下意識的舉動，不由得我反抗。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更不敢質問他之前在醫院里父子兩人和諧對話中達成的共識是否還有效。我又一次被籠罩在他的威壓之下，無法呼吸。
父親抬手指著我的臉，喝問道：“你的臉是怎么回事？被誰打的？”
“我......被一個練空手道的人打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釋，只好簡單一點回答。
“你呀！從小就是這么一副窩囊樣！”父親怒斥道：“上小學開始就三天兩頭地被人欺負，動不動就哭著鼻子回家！到中學更丟人，要么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要么被人搶了零花錢，還有一次居然被人扒掉了褲子，光著屁股跑回家！”
父親一樣一樣地給我翻著舊賬，把我小時候那些糗事又拿出來數落。唉，有意思么？我都成年人了，還提那哭鼻子、光屁股的事干什么？可我哪里敢反駁，只能是低著頭，不尷不尬地聽他訓話。
“那人呢？去哪了？”父親問道。
“我也不知道，剛才還在這兒的......”
“那他一會兒還來不來？”
“我......也不清楚，可能吧......”這事兒我還真講不清楚了。這怪夢是咋回事，怎么還串臺的么？難道是夢中夢？在夢里被人揍了一頓昏倒，接著又夢見被父親罵？那一會兒罵完是不是還得回到葉問那個夢里邊去？用不用搞這么復雜啊？
“那你說你打算怎么辦？再給他揍一頓？還是得靠我替你出頭？”
這兩個選項我都不喜歡，再打一次也不可能打贏對方，這么大的人了還找父親當救兵也太丟人了。
“我......一會兒大不了我躲起來就是了......”
“廢物！我這么會有你這么個膽小怕死的兒子？”父親大怒，指著我的鼻子大罵道：“他打你，你不懂打回去么？你躲？你躲有什么用？你越怕他，他就越喜歡欺負你！下次你還免不了挨揍！”
“可他會空手道，我確實打不過他呀！”
“你不是打不過，是不想打！不敢打！”父親見我居然還狡辯，更生氣了。“打架講的就是比誰狠！跟會不會功夫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再說他空手道算什么三腳貓的功夫？來來來，我教你幾招詠春拳，一準比他強！”
“不是吧，爸你還會詠春？”
“廢話少說！來！”父親沉身站起馬步，膝蓋內收，右掌在前，左掌在后，擺出標準的詠春問路手。
我誠惶誠恐，只好也學著樣子擺起姿勢。
“他一開始是怎么出拳的？”父親問道。
“就......一拳沖我臉打過來。”
“那你不懂躲閃么？后退一步，頭往右偏一點，不就打不到了？”父親做了個示范動作，確實看起來是挺簡單的。我也依樣畫葫蘆，做了一遍。
“然后他又怎么出招？”父親再問。
“他好像是......右拳要打我左臉，我準備要用雙手去擋他的拳，結果是假的，他左手一拳打到我胸口了。”我揉了揉胸口，心有余悸。
“笨蛋！蠢貨！”父親罵道，“這么簡單的虛招你就上當了？他只用一只拳頭打你，你也頂多用一只手去格擋就行了！另外一只手要留著準備防他后招，懂不懂？”接著父親又做了個稍微復雜些的示范動作，講解道：“這一招你可以先左手擋他右拳，待他出左直拳的時候，你用右手掌心護住胸口，另外同時出右腳踢他。記住，腳比手長，你和他同時出招，肯定是你先踢到他，而他卻打不到你！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照父親的示范做了一遍動作。父親不滿意，說踢腿太軟了，要用力。于是我又重做了一遍，才過了關。
“然后呢？他還有什么招式？”
“他最后用了一招更厲害，先用左腳踢我下面，然后轉身跳起來用右腳旋踢。”我大概比劃了一下，卻跳不起來。
“厲害個屁！這招就正好拿來欺負你這種白癡！”父親又罵，似乎對方的招式對于他來說完全不值一提，“他踢第一下的時候你就不用躲，直接將你的二字鉗陽馬兩個膝蓋夾緊，他的腳踢到膝蓋上肯定是他吃虧，后面就跳不起來了。或者更好的辦法是，你一個抄抱用手抓住他的腳，再往后一拉，他肯定就失去重心往前要倒。這時候你就可以出腳踢他，再趁他倒在地上的時候上去連環拳打他頭部，我保證他再也爬不起來！”父親邊說邊比劃，動作瀟灑而剛勁，完全不像是一位快六十的老人。我也被勾起了興趣，一招一式跟著學，重復了幾遍后終于掌握了要領。嘿，還別說，我學得倒挺快的，難道我也有學功夫的天賦？
“哎！這就對了！按我說你本來就不是笨，只是懶而已！這不學得挺好的么？”難得父親還表揚了我一句，可下一句就讓我犯難了，“來！上來跟我練幾手，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掌握了！”
“不......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叫你來你就來！”父親喝道。
我被逼無奈，只好硬著頭皮過去，擺好了架勢。父親大喊一聲：“準備好了沒有，我來了！”說罷一拳直直向我面門打來。我趕緊向后一退，頭偏向右，正好是剛學過的應對方法。
“不錯！再來！”父親再度出拳，依然模仿那名日本選手的出招。我也領會了他的意思，左手格擋，右手護胸，再起右腳踢腿。父親及時收住，并沒有踢到他，只踢到了他腰間舞起的腰帶。他稍一停頓，又飛起一腳去踢我的襠部。我不敢用連消帶打的那一招，只簡單地兩腿一夾，父親輕輕地踢了我膝蓋一下，沒有發力。
“還行吧，就是膽子還小，不敢下狠手！”父親收了格斗式，點評道。
“我以前也沒學過呀，今天不才跟您學的這兩下子嘛？”我解釋道，隨即又問他，“爸，你啥時候會功夫的？我怎么這么多年都不知道啊？”
“我會功夫？你啥時候見我會過功夫？”
我懵了，心想你要不會，那剛才這幾下叫啥？
“你以為我剛才是在教你功夫啊？你以為這會兒你就是真的你，我就是真的我呀？”
這……是什么意思？父親這是要跟我玩腦筋急轉彎么？
“現在不是我要來教你功夫，是你心里需要我來教你功夫！”
哦，我明白了！照他這么說，我這會兒真的還是在夢里！我之前就猜想肯定是這么一回事，但是父親的形象是如此活靈活現，就連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都跟現實中毫無分別，讓我一直都不敢輕易質疑和否定。可這都什么跟什么呀？為啥我自己要夢見父親教我功夫，難道潛意識里我還是始終把父親當做最后的救兵，一碰到麻煩就去找他來幫我解決問題？唉，看來我對父親的依賴癥比自己想象中要嚴重的多！
“沒錯！我們兩個現在就只是存在于你的夢中！所以，我不是要教你學功夫，是要教你學會幻想！敢幻想！”父親嚴肅地指著我的心口，“在這里，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有你想不到的，不敢想的，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我似乎有些頓悟的感覺，對啊，在我自己的夢里還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我躍躍欲試，想著該怎么實驗一下，以證明這個概念。
“跳起來！看一下你能跳多高！”父親道。
我心里暗暗默念：我可以跳得很高，我可以跳得很高的！然后我使勁一跳，居然真的蹦起兩米多高！太帥了！感覺太爽了！
“你試一下能不能直接跳到二樓去！”父親又道。
我繼續嘗試，結果毫不費勁地蹦到了二樓！只是太興奮了，落地的時候沒有想好用什么姿勢，把屁股摔的生疼。
“要自然一點！你腳繃那么直干什么？要懂得卸力！再從上面跳下來！”
我這次注意了，于是很輕松地從二樓高高躍下，完美著地。
“好！現在試一下你的力量，用手將那些鐵柵欄斬斷！”父親不斷地給我增加難度。
我答應一聲，信心滿滿，縱身一躍直接到了鐵柵欄前，立掌為刀，對準一根拇指粗的鐵條切下。
“喝！”那鐵條被我一掌切斷，簡直就跟塑料做的一樣！
“喝！喝！喝！”我雙掌雙刀，起勁地亂劈亂砍，那鐵柵欄竟然就這樣被我砍瓜切菜一般，拆得七零八落！斷掉的鐵條、鐵塊落地時不停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讓我感覺酣暢淋漓，特別的過癮！
“停！”父親喊道，然后他指著一面墻，“這次我要求你跳躍一下思維，跑上去！”
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停地給自己鼓勁：我能行的！我能行的！我會飛檐走壁！
我一路助跑到那面墻前，然后跳了上去。我居然就這樣橫著站在墻面上，跟地面平行了！太棒了！我干脆放開了飛奔，沿著墻面、柱子、欄桿隨意奔跑！真是想怎么跑就怎么跑，甚至還跑到天花板上，頭上腳下地溜了一圈也毫無問題！
“怎么樣？感覺你有信心控制自己的思維了嗎？”父親在下面微笑著問道。
我從天花板翻了幾個跟斗下來，瀟灑地落地，笑答道：“沒問題！”
“那好，下面我給你一個終極考驗。”父親神秘地笑了一笑，“站穩點，別腳軟！”說完他用手隨意地揮了揮，瞬間道場沒有了，四面墻沒有了，天花板也沒有了，腳下的榻榻米也變成了堅實的水泥地板。轉瞬之間我們已經站在了一座樓頂的天臺上。我完全沒有準備好，被四周景物的突然變幻晃得有點暈，身形搖晃了兩下才站穩。
這......是什么意思？黑客帝國么？我頓時明白了些什么，但是又講不清楚。莫非父親的終極考驗就是跳樓？！！！
父親看著我，淡然道：“我記得以前你剛來海城，說看見別的小孩都會騎自行車，你也想學，我還特意抽空帶你去公園里教你。結果呢，當你摔了第一次以后，就說什么都不敢再騎上那輛自行車。”
我尷尬地聽著，干嘛又提小時候的事？
“我現在想教你的就是要大膽去做，要相信自己，不要逃避！我對你嚴厲也是為你好，因為你自己的路還得你自己去走！”父親說完，轉身助跑幾步，驟然高高躍起，騰空了好長時間，落到了對面五十米開外的另一棟樓的天臺上。
果然是這樣！又是電影里的經典橋段！做夢就做夢吧，我干嘛老是給自己出這種難題？那么遠，我能跳過去嗎？
“丟掉一切雜念，忘掉恐懼，相信自己，現在跳過來！”父親在對面遠處高聲喊道。
我猶豫地走到護欄邊上，伸頭往下探了探。靠！這么高！這得多少層樓哇？五十層？一百層？我望著下面如螞蟻般挪動的黑點，那其實都是行人和車輛！
“你還在那兒看什么看？怕什么，又摔不死你！”父親又高聲叫道。
是不是真的摔不死啊？這到底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是象電影中那樣，在想象中死去，那我在現實中也會死去的！
“快點！你是不是又打退堂鼓了？膽小鬼！是不是又象你小時候那樣，看見什么都怕！一整天都躲在房間里，什么事都干不成！你就是個窩囊廢！”父親狠狠地罵道。
“我會跳的！你看好了！”我憤怒地沖他揮了揮拳頭。父親動不動就揭我心里的舊傷疤，根本就不考慮我的感受！跳就跳，死就死！我不能再讓他小看了！
我退后了好一大段距離，盡量給自己留出助跑的空間。好吧，要相信自己！就象剛才那樣，我能控制自己的思維，我能跳過去的！
我開始助跑，怒目前視，全速跑到欄桿邊緣我猛然躍出，騰空而起！我在空中揮舞著手臂，依然不停地做著奔跑的動作，仿佛我在空氣中也能繼續奔跑一樣！
我已經跳過了一半的距離，正處于拋物線的頂端。可這時，千不該萬不該，我不應該中途往下面瞄了一眼。腳下的空間如深淵一般，讓我剎那間感到天旋地轉，頓時失去了所有信心！
我絕望地大叫，開始跌落，急速地直線下墜！我胡亂地揮舞自己的手腳，卻抓不住任何的救命稻草！就要到地面了！就要到地面了！我恐懼地看著迅速變大的地面景物，不敢想象自己會被摔成一堆肉醬的場面。我閉上眼睛，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