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將至,大家都忙碌著準備過年節,縱使是一貫熱鬧的鄴下大學都顯得有些冷清了——唯獨一個角落,燭光依舊。
“荀先生,您夫人來找了。”此時,一個威猛壯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對著屋內人喊道。
“近日為了在下卻是耽誤了典君籌備年節,彧實無以為報。”屋內讀書之人這才注意到了外面的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壯漢施禮稱謝道。
壯漢摸了摸頭道:“這著實是小事一樁。如今我族里都在官府安排下安頓好了,過節家里自有婆娘在操持,咱也幫不上啥忙。更何況今年太后還特地賞賜了我家不少安利號的券做什么‘安家費’,采買起年貨來可是十分方便——這種安生日子以前是想也不敢想!只這番大恩德,太后卻不要我報答,只說什么我們都過得好就是對她最大的報答了……想我一個粗人,空有這一身子氣力,卻不如各位先生們個個都是有大才干的,這思來想去,也只有為先生們看好這個門了!”
看著眼前這個昔日軍中傳揚的“兗州第一勇士”,荀彧不由陷入了沉思。作為曹操的謀主,荀彧可沒少研究頭號大敵燕國的政策,甚至自己許多的治政手段都是模仿著燕國來的。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重視和了解這個敵人了,然而如今,當他真正來到了鄴城,才深切地體會到了以前的自大與無知。
別的且不說,光眼下他所在的鄴下大學就可見一斑。這鄴下大學是在安利號鼎力支持下開辦的,但就他近幾日所見所聞,這里的學風卻是極其開放,不僅有燕公推崇的那些個理論,各種學派在此處都可有一席之地,哪怕是那些批判燕公、批評燕國政策的,只要不去做那煽動暴亂之事,都不會被追究,而來交流的士人、來求學的學子,則更是來去自由。
荀彧不是未經世事的小白,曾經主政一方的他非常清楚打造這樣一個學府需要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財力——這么多物資,可以收買多少像典韋這般的壯士為其賣命?可以吸引多少自視甚高的世家子弟為其效勞?又可以整備多少軍隊、購買多少土地?可偏偏,他們沒這樣做。
這貌似是個賠本買賣,可靠經商起家、富甲天下的公孫老夫人真會做賠本的生意嗎?看著四面八方云集于此地的學者、士子,其繁盛之景已遠勝過以文教而聞名的自己的故鄉穎川,荀彧有了一分恍然與敬意,卻又平添一分感傷與自責——官渡之敗,看似是曹孟德任性妄為從而導致一著踏錯滿盤皆輸,但如果不是因為國力相差太遠,他又何須如此冒險呢?
“郎君,這燕國太后到底要你做何事,為何每天歸家都這么晚?”見荀彧魂不守舍神情郁郁,夫人唐氏小心翼翼地問道。
唐氏是中常侍唐衡的養女,與荀彧共育有二子,長子才四五歲,幼子則在隨潰軍撤退途中剛剛夭折了。
想當初,荀彧尚在襁褓之時,他父親便幫他定下了這樁令他聲名蒙塵的婚事。彼時,唐衡勢大,荀氏為全宗族而被迫與其聯姻,但不久后唐衡便病故了,荀氏為了家聲考慮也沒再毀婚。這樁婚事最后并沒給荀彧帶來多少實際好處,倒是惹來了不少冷嘲熱諷。然而,卓爾不群如荀彧,最終硬是以自身的才學氣度得到了士人們的共同推崇,后來更是得曹操看重成為其手下文臣第一人。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這年少得志的荀令君竟沒有休棄出身有明顯瑕疵的發妻,甚至至今連小妾都沒有納一房呢。
“我這是在幫郭奉孝那浪子一點忙,你莫要擔心。”荀彧看著因剛剛痛失愛子而日顯憔悴的妻子,低聲勸慰道。
不過這話說的,他自己也是毫無底氣。輕輕嘆了口氣,他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剛投降的那段時日。
想那日曹操新敗,荀彧帶著殘部南行新蔡。此時,他的隊伍里許多人早已與北面有了溝通,人心紛亂,分裂之勢已再難壓制。正躊躇之際,曹操和呂布的死訊一并傳到,場面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哪能想不明白其中關竅?當初那些鼓噪不已的墻頭草一下子都蔫了,紛紛做出痛心疾首狀,轉而聲稱要盡快南下與劉備匯合。
看著眼前這些平白新添的支持者,荀彧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腦子里只徘徊著這樣一個念頭:曹公已逝,我難道要靠這些“人才”興復漢室?心灰意冷之下,他想到了自盡,以追隨曹公于地下,卻又存著一絲難以消散的執念:他想看一看,那個天下未定就敢誅殺降人、一意推行新政乃至于對抗天下世族的燕公到底是何許人也?他想問一問,為何如此不信任衣冠大族,那些缺乏家學傳承的寒門,真的會做的比注重體面的世家好嗎?內心深處,他也隱隱有著個不知該說是期盼還是擔憂的疑問:強敵不再,那“鋒利為天下冠”的燕公是否仍不忘初心、寶刀不老,抑或是終會如董卓那般驕傲自滿、迅速敗亡?便是不論這些,曹氏在此戰中損失慘重,曹公的后事他也總得安排一二。
出于這種復雜的心態,在大家詫異的目光中,在沒有做任何前期接觸和談判的情況下,荀彧選擇帶著少數仍愿意追隨他的士人直接向剛剛進駐陳國的賈詡投降,只期望能親見燕公一面。但始料未及的是,這位近來行事頗為任性的燕公早已西行洛陽,而他則只得跟隨被意外任命為首相的賈詡前往鄴城。
一抵達鄴城,為示對荀彧的重視,深感歉意的賈詡連自己氣派的首相府都沒入,就直奔鄴城實際的掌權者、燕國太后公孫大娘處。待被領入府邸,荀彧一眼就發現了兩個熟人——正是曹氏親族重臣夏侯惇和曹操長子曹昂,這讓他不禁松了口氣。
“子修遠道辛苦,也別去別處了,且在我這邊客房歇下吧。”公孫大娘對束手站在一旁的賈詡點頭示意,一邊又對身旁侍女吩咐道。
聽聞此言,一旁的夏侯惇似有意阻攔,身穿重孝、臉色蒼白的曹昂卻當即俯首稱是,便隨同侍女離去了,全程如同牽線木偶般毫無生氣。荀彧看著不覺有些揪心,也瞬間明了了為何素稱剛烈的夏侯惇會一同投降了。
“子修性情至孝,若有失禮之處,都是我這個當長輩的教導不周,還望太后多多擔待!”目送曹昂離開,夏侯惇當即拜伏于地請罪道。
“元讓,且不說孟德與我兒文琪是故交,這曹氏與我更是有同鄉之誼,子修我自是會把他當自家孩子看待的,你且寬心。”公孫大娘扶起夏侯惇,懇切說道。
說到“同鄉”,夏侯惇面露困惑之色。傳言公孫大娘出自沛國譙縣劉氏,難道是劉氏宗女?但既未聽劉氏有提起過,也沒瞧見這位太后提拔過什么親族、同鄉啊?此外,這燕太后所學甚雜,卻未曾聽聞鄉里哪戶人家的家學竟這般厲害呀?大概是另有奇遇?這事對于當地豪族曹氏、夏侯氏而言,可一直是一樁未解之謎。不過現在可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太后愿意認同鄉,對于現在他們這群降俘而言顯然不是什么壞事,夏侯惇自是連連稱是。
“此間卻還有一事要勞煩元讓。近來中原初定,鄴城人事上調度又多,諸多事情要交接,實是有點忙不過來。聽聞元讓在治政方面很有經驗,你且去王叔治處,協理遷移屯田等事宜如何?”公孫大娘邊說邊已匆匆寫就一封書信,“你拿著我的手書,叔治自會安排。”
所謂遷移屯田事宜,其實也就是曹氏族人、部屬戰后處置的相關事宜。事關切身利益,夏侯惇當然不會推讓,當即領命而去。
“荀君到人家,坐處三日香!我這可真是有福氣咯!”須臾間便處理好兩人之事的公孫大娘復又轉向一旁默默等候的荀彧,笑言道。
荀彧聞言有些尷尬:“在下近日并未熏香。”
公孫大娘卻是繼續嘖嘖稱贊:“如冰之清,如玉之潔——此言不虛!文若雖未熏香,這香氣已是自溢啊。”
“在下是那動物牌中龍牌之首,燕公眼中禍亂天下的首惡之一,實當不得如此評價。”荀彧不為所動,淡然而對。
“大亂之世,當權之人,又有誰是完全無辜的呢?可禍天下者也在治天下,亂天下者終想著定天下,期間功和過、是與非、善或惡,又哪說得清?無非是成王敗寇。”公孫大娘斂容道。
這論調有幾分熟悉,荀彧一時有些失神。
“只是有些人吶,明明懂得這個道理,卻仍是貪心,總希望能找到一條路,一條寬敞到大家都不必相爭的路……你說,世上怎會有如此天真、愚笨之人呢?”大娘輕撫趴在她身上的胖橘貓,且笑且嘆。
荀彧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先前一直徘徊在他心頭的那些疑問、支撐他到此地的那屢執念,此時卻是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正茫然際,公孫大娘懷里的那只橘貓突然一躍而起,以與它身材很不相稱的速度躥到了他的腳邊,好奇地嗅了一陣,便十分滿意地趴在了他的腳面上休息了起來,惹得有些潔癖的荀彧一時驚慌,差點沒能維持住名士的風度。
一旁的侍女見了,趕緊手忙腳亂地把不情不愿的胖橘抓了回去。很不厚道地在一旁瞧得直樂呵的公孫大娘這才道:“對了,郭奉孝那小子即將往漢中履任,他聽說文若你到了這邊,臨行想與君一晤——你還是不要在我這邊耽擱了吧。”
于是乎,荀彧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出了公孫大娘處,隨后被帶到了一處酒樓。
“文若,來,嘗嘗這呂相稱贊的鄴下第一鹽水鴨!”酒樓雅座,郭嘉毫不顧忌形象地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大快朵頤,襯得對面斯文得體的荀彧像個小媳婦似的。
“奉孝這日子過得倒是瀟灑。”看著對面的活寶,荀彧一直有些陰郁的心情似乎也是明朗了一些。
“文若你放心,既到了兄弟我的地盤,斷不會讓你吃虧!以后誰要不長眼,只消報上我'鄴城一霸'郭奉孝的名頭……”郭嘉說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
眼見郭嘉已成功惹得旁人紛紛側目,荀彧趕緊截住了他的話頭:“如此,多謝奉孝了!”
“好說好說。”郭嘉狀似不在意地擺擺手,隨后卻突然垮下了臉道,“只是我這里有個事情……”
“說吧。”素知郭嘉秉性的荀彧毫不意外,淡然說道。
“我這最近吃霸王餐吃太多被主家抓了,而這主家我恰巧又惹不起……”郭嘉眼淚汪汪,一副可憐弱小又無助狀。
“我沒錢。”荀彧果斷堵住了他的話頭。
“要錢倒還好辦……可主家說了,我是要做太守的人了,指定讓我交幾篇文章抵債!文若兄,你也知道我素來不耐煩這些的……”郭嘉委屈巴巴地掏出了一張“安利紙”。
荀彧順手接過打開一看,只見紙上寫著幾個課題。他一眼掃過,隨手把紙扔到了一邊,冷笑道:“你連安利號的債都敢欠,想來也能自己解決……”
“我馬上就啟程了,還有大量準備工作要做,哪有這個閑功夫?諾,學院身份牌留給你,憑此可以自由出入鄴大藏書館,再給你份手令,可以調取靖安臺所有可對外公開的資料——就說你接不接吧?”郭嘉起身,直接拍了兩樣東西在桌上。
……
“郎君?”見自家夫君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唐夫人忍不住輕喚了一聲。
“抱歉,方才有些走神了。”荀彧對著夫人歉意一笑,隨即掏出了一張“安利紙”看了看。
“夫人,咱們回潁川吧?”
唐夫人聞言,有些驚訝,卻又微微松了口氣:“郎君不見燕公了嗎?”
“不見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