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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煉獄

  • 紫冰夫人
  • 金璣紫
  • 3099字
  • 2019-11-11 10:52:33

直到東方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白,火勢才被控制住了。

救火的人里,不少累得精疲力竭,躺倒在地上呼呼睡去,有的四下查看災(zāi)情,不時有驚呼聲、哭泣聲傳出。

黃家受災(zāi)最為嚴重,蔗林幾乎全被焚毀。那些未及收割的成熟的甘蔗,一夜之間變成光禿禿的枯枝,表面被煙火熏燎得焦黃而斑駁。

黑甜也被熏得滿臉漆黑,雙眼卻是紅通通的,頭發(fā)被燒焦了幾縷,渾身上下全是泥土。

夜里那驚魂的一幕幕似乎還在眼前晃動,灼烈腥紅的火舌似乎還在不停地舔噬過來,耳邊依舊回響著那轟隆隆的聲音,就像有成百上千駕牛車駛過,還有救火人的吆喝聲,女人的驚叫聲,孩子的哭泣聲……如同人間煉獄。

炙熱、干渴,濃煙嗆得她劇烈地咳嗽,眼睛也被熏得直淌眼淚。黑甜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手里拿著樹枝,拼命拍打著甘蔗上的火苗。

有的人來不及多想,脫了外衣就去撲打,結(jié)果外衣很快被燒光,就跟幾片被點燃的蔗葉沒什么兩樣。也有掄著鏟子去撲火的,也有人鏟起泥土往火上灑去,更多的人在砍甘蔗,挖土溝,防止火勢蔓延。

現(xiàn)在,她顧不得一夜未眠,早已是疲累不堪,饑渴交加,依舊在焦黑一片的蔗田里尋覓著。

“初何哥哥!初何哥哥,你在哪里?”黑甜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聲音慚慚變得嘶啞。

初何哥哥一定說服了大舅舅和三舅母,他們正準備一起回家的時候,碰巧遇上了火情,便又折返回去救火了,說不定在忙亂中,與自己擦肩而過也未為可知。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黑甜不停地在心里默念著,其實也是在給自己鼓勁。只有相信初何哥哥還活著,她才有勇氣面對眼前這一切。

“初何哥哥那樣的好人,老天一定不忍心讓他受一點點傷。”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中閃過:在窩棚里,他們?nèi)齻€起了爭執(zhí),互相推搡起來,不小心撞飛了油燈,油燈點燃了蔗葉,火苗不斷地蔓延,當他們醒悟過來時,已經(jīng)被一團烈火包圍……

“不,不可能!”她用力甩甩頭,想把那個可怕的念頭從腦子里甩出去。

突然,她站住了——就像中了巫女的‘定身術(shù)’一般,死死地定在了那里。

那個俯臥在田里的頎長的身體,雖然已經(jīng)變得焦黑,黑甜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初何哥哥!”一聲尖叫之后,黑甜撲向那個身體。

無論黑甜怎樣搖晃、呼叫,那個身體依舊沒有半點聲息。黑甜忍住淚,小心將他翻轉(zhuǎn)過來——他的一張臉因為沖著泥土幸而得以保全,依舊清秀如初……果然是他,初何哥哥!

黑甜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另一邊又傳出幾聲驚叫。

“爹爹!爹爹!”秋云正要沖過去,中途卻突然停下了,似乎發(fā)現(xiàn)了異常,忙轉(zhuǎn)身叫喜蓮,“阿娘,你快來啊!”

喜蓮聞訊趕來,叫了聲“相公”,才跑了幾步,也不由得停住了,一臉愕然。她和秋云一起,怔怔地看著前面:就在不遠處的地上,躺著兩個焦黑的身體,蜷縮著緊靠在一起……

還是喜蓮先回過神來,脫下身上的外衣,走過去蓋在那兩個身體上。仍覺不夠,又讓秋云也脫了外衣蓋上去。

“初何哥哥!”另一邊,黑甜的痛哭聲突然爆發(fā)出來。秋云正要過去,喜蓮喝住了她:“你別走,就守在這里,別讓外人靠近。”說完,便朝黑甜那邊跑去。

“我的兒啊!”秋云很快聽到喜蓮的一聲哀嚎,心里不覺又是一慟,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眼里流淌下來。

“哥哥!”秋云哭倒在那兩個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身體旁邊……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黃羅氏原本花白的頭發(fā)全白了,背駝得厲害,滿臉的皺紋就像被刀雕琢過一般深刻。她無法站立起來,到哪里都需要兩個人抬著。可明明在事發(fā)前的昨日中午,她還在廚房里麻利地張羅著十幾個人的飯食。

一身縞素的喜蓮走了過來。她明顯老了許多,兩鬢斑白,肌膚松弛,雙眼紅腫,表情呆滯。

“你確定了嗎?”黃羅氏問道,聲音顫抖著。

“是!”喜蓮木然點頭道,聲音暗啞,“是相公……他左手大拇指上戴著的銀扳指,還是幾年前我找銀匠專門給他打的,扳指的背面刻著他的名字。”

“不只是銀扳指,他的身子,就算燒成了焦炭,我也是認得的……”

喜蓮捂住胸口,痛苦地跪了下去。她垂著頭,讓人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聽見壓抑的抽泣聲陣陣傳出,身體也不住地痙攣。

“另一個——竟是秀芝?”黃羅氏緩緩道。

良久,喜蓮才又一點頭。

“是炳坤認出的她。那把大象牙梳被燒得只剩下一半。手上的銀鐲子、腳腕上的銀鏈子,都是秀芝的。”

“這是家丑啊——傷風(fēng)敗俗,辱沒先人!”黃羅氏又止不住老淚橫流。

片刻后她咬牙恨恨道:“不孝子,賤婦!死了就死了,不足為惜!可有外人知曉?”

“秋云一直在邊上守著,不讓外人靠近半分。我先讓炳乾、炳坤將初何抬了回來。后來炳坤就不知躲去了何處……也難怪,秀芝向來是他心尖上的人兒,沒了秀芝,就跟丟了魂一樣。”

“還是炳乾和我們幾個女人家,將相公和秀芝的遺體抬了回來。我和黑甜幫他們擦洗的身體……又一一入了殮。”

“我們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關(guān)乎黃家清白名譽,所以未向外透露半分,村里無人知曉,婆婆盡可以放心。”

“那就好!以后咱們就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斷斷不可外傳!”黃羅氏果斷道。

“可是,村里大凡遇有火災(zāi),都會報官!”喜蓮猶豫道。

“不能報官,絕不能報官!”黃羅氏吼道,“就算有官差來問,你只可告訴他,是黃家的值守晚間吃多了酒,碰翻了油燈,點燃了窩棚引起的。”

“自已人不小心,一把火燒光了自家的甘蔗,所有損失由他們自己擔著,誰還有話說去!”

“可是,還有初何——我那可憐的孩兒,”一提到初何,喜蓮又悲泣起來,“這把火,燒得蹊蹺,須得有個說法!而且,事關(guān)三條人命,總不能就這么——算了?”

“初何也是我的好孫兒,我能不心痛?炳炎再有過錯,也是我的孩兒……”黃羅氏老淚橫流。

但她很快平靜下來,說:“可他們已經(jīng)死了,死了!報個官,他們就都能活轉(zhuǎn)過來?只怕還沒得到你要的說法,就已經(jīng)弄得人盡皆知——整個村子,甚至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要個說法有何用?可活著的人還要活著!”

“這樁丑事若是傳了出去,秋云她們幾個丫頭怎么辦,阿誠和元慶怎么辦?你、炳坤、炳乾和桂蘭怎么辦?還有水珠兒肚里的孩兒,那可是初何留下的唯一的孩兒……你得替他們著想才是!”

“只要不報官,外人不知道,我們黃家就還有個盼頭。不然,就全完了!”黃羅氏咬牙道。

“可是,我只怕——”

“你怕什么?”

“我怕,紙包不住火……”

“那也要冒險一試!”

默默良久,喜蓮終于一點頭,說:“是!我聽婆婆的!”

黃羅氏這才長舒一口氣,不覺又落下淚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炳坤!他心性最弱,偏又遇上這種不堪為人的丑事,只怕很難挺過這一關(guān)……可他畢竟是當?shù)娜肆耍退憧丛诎⒄\的份上,他也得撐住啊!”

“婆婆放心,我們多留意著小叔叔些就是了。”喜蓮安慰她道。

“他該學(xué)著長大了,我再操心他,管得了他一時,也管不了他一世……”黃羅氏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弱。

黃家的喪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期間果然有官差來問,喜蓮便將黃羅氏吩咐的話一一說給他們聽:值守炳炎吃酒誤事,失火點燃了窩棚,大風(fēng)助長火勢,燒到了成熟的甘蔗又蔓延開去。炳炎死于大火,秀芝和初何為滅火亦命喪火場。

因為救火得力,除了黃家的蔗林盡數(shù)被毀,其余蔗戶的損失并不算嚴重。遭遇天災(zāi),自認倒霉,莊戶人家向來如此,所以無人報官。官府又見黃家寧愿息事寧人,自吞苦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認定為意外失火,不再追究。

喪事辦到第二天,黃羅氏已經(jīng)重病不起。那晚,喜蓮悄悄將黑甜帶到黃羅氏跟前。

這兩天黑甜不再像秋云和細雪那樣,哭得昏天黑地,一直渾渾沌沌,如行尸走肉一般。叫她做事她就做事,到了飯點就吃飯,困了便回房倒頭睡到天亮。

兩天未見外婆現(xiàn)身,黑甜以為她太過傷心不愿見人,并未多想,也并未留意到郎中在院里進進出出。

直到見外婆一臉灰白、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才明白她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

黑甜剛走到外婆跟前,外婆就睜開了眼睛。“心肝兒肉!”外婆還是那樣叫她。

黑甜的眼淚一下子流淌下來,她哽咽道:“外婆!”

“跟我說說,你的初何哥哥,為何會去炳炎那處?”黃羅氏費力地,緩慢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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