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清明日，男女掃墓，擔提尊榼，轎馬后掛楮錠，粲粲然滿道也。“

午后的小院子里，清寒沒消凈，白老頭子走在院子里，一手抓著披在身上的破舊毯子，一手抓著少年攙扶的胳臂，老人身樣干瘦，雙眼渾濁，一副隨時過不去這個冬天的哀容，而身旁的少年面色也有些白，蒼白的白，老人嘴里說著那些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加著這一老一少的樣子，這個暮冬的小院，更添了一些陰冷的味道。

“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

白老頭絮絮叨叨，但少年沒有打斷，老少兩人在一塊相處了多年，他很清楚，自己一開口說點什么，白老頭就記不清接下來的句子了。

而且他也知道，這段有關墳祭的章句，就要結束了。

果然，后面的一段白老頭記得極為純熟，“望中無紙錢，則孤墳矣。哭罷，不歸也.....”

然而也是以此為止了，再往后老頭話音極小，如同蚊囈，遙遙然，不得聽聞。

將白老頭扶到院外，那兒有一個藤木編的搖椅，擺在了日光下頭，這是少年今冬新做的，等老人坐上去了，少年整了整椅子上墊的皮毛，攏了攏老人身上的毯子，這才背起門旁的一個箱子，向著院子外的那座山走去。

白老頭全名叫白戚，親戚的戚，但是白老頭卻無兒無女，無兄無弟，前半輩子不知所以，后半輩子少年倒是清楚——守墳，給白氏一族守祖墳。

少年名叫家南，不是迦南，也不是佳楠，就是普普通通的家南，自小就被白老頭從雪地里撿了回來收養，隨了白老頭姓白，所以全名白家南。

白老頭前段時間生了場病，冬末春初，老人生病，白家南很是緊張，但是日子卻又很湊巧地撞上了，眼下是二月頭，眼瞅著就是三月初，清明將至，白老頭性子拗，一定要將白氏祖墳給修葺一遍，是的，往年他也都會這么做，可今年不是病了么，白家南將他從祖墳里背出來了好幾次，又說了他好幾次，這不，終于接過了白老頭手上的箱子。

他要替白老頭去給白氏修墳。

墳在小瓶山上，出了院子，走過橫跨清溪的木橋，抬眼看過去便是小瓶山，小瓶山形勝非常，狀似一位盤膝而坐的人，用白老頭的話來說就是“有儒家士子文氣，有道家方士仙氣，有釋門尊者佛氣。”白家南很是贊同，“做成景點賣門票能掙不少錢。”然后被白老頭嚷著總說怪話敲了好幾拐杖。

“清明時節雨紛紛。”

白家南念了半句前世無數人耳熟能詳的詩，這倒不是在拽文，又或者是用來提醒自己穿越不忘挖井人，只是，想到了這個世界的清明節，念來應應景罷了。來到這地兒十六遭了，沒上過學堂，沒交過朋友，甚至都沒出過小瓶山，全靠著腦子里不時蹦出的一些個段子自娛自樂排遣寂寞了。

登山路，向上，到山肩處，那兒有一座老墳碑文模糊了，昨日修到那但沒帶工具，今天取了刻刀和錘子，白家南要去給它重新洗一下碑刻。

山路蜿蜒，從進山起就只見一排排的黑色石碑列在那兒，再向上，黑石的碑被風云侵蝕，顏色被風化變淡，于是便由黑轉白，這種黑白的變化里，無言靜默，但白家南卻能看到整個白氏宗族逐漸興盛壯大的氣韻，一代代人下來，締造出這個有淵源底蘊的大族，只是不知為何，這么大的一個家族，守墳的卻只有白老頭和自己兩個人。想來想去，大抵是越貴越省，越富越扣吧。

不多時，白家南走到了山肩，這里位于小瓶山人像的肩膀處，也是整個白氏祖墳最高的地方，葬的應該是白氏老祖宗一類的人物，看得出修葺的也很用心了，可奈何年代古久所以墳塋也就容易衰敗，白家南這幾天把這處墓地當做了重點項目，在其上了不少心思，薅了雜草，剪了松柏，重新壘好了四圍，墳帽子，擦干凈了香爐，然后，瞅著模模糊糊的墓碑，做事要盡善盡美啊。

不多說，拿起刻刀，修字。

“白氏先考烈公....”正面的大字都還好，淺薄模糊得不厲害，白家南放到了一邊，先對背面的墓志銘下手，背面文字不多，大抵是對方的生平經歷，白家南先是讀了一遍，“白氏烈公，蒙城人士，少未舉學，中年以屠狗為業.....”讀到這里他差點噗呲笑出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性本就對死生有大敬重，況且還有為尊者諱，為長者隱這類俗話，長輩逝世，墓志銘上怎么可以刻這么些東西？就算老輩人真的操持過什么賤業，也該改成“平生多艱”以此來帶過去吧。

“白家這些個不肖子孫。”

白家南搖了搖頭，嘟嘟囔囔，這要是自個埋在這，自家兒子給刻碑“以守墓為業。”細思極恐。

然后，他就恐了。

“不肖子孫說誰？！”一句喑啞難聽的呵斥聲從身前傳來，周遭全是墳堆，這一聲可比老樹上的烏鴉叫還要滲人。

“我的天，詐尸？”白家南自認也是見識過大場面的人物，可這鬼話似一聲喊，著實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

“哪里來的野小子，也敢在我白氏祖墳呼耍！”好在，后面又有一聲傳來，這次說的就是人話了，呸，也不算人話。呼耍是小瓶山周邊的土話方言，別看這兩個字放這不怎么難聽，但方言嘛，甭管哪塊都把精華集中在了罵人的臟話上，呼耍就是本地方里的一句臟話，而且屬于拐著彎的，打個比方，如果鄉里有個讀書人，不好好讀書，反而吃喝賭錢敗家，一點也不上進，鄰居嘲諷他就會說他“整日呼耍。”而如果這個讀書人聽了這話，不動手和鄰居干一架，他爹娘老子都能活活氣出病。

所以呼耍，翻譯過來大抵就是“整日呼著一群狐朋狗友耍傻子事。”

這是句文罵。嗯，我要不要動手？白家南瞅了瞅墓碑前面出現的兩個人，猶豫著是選擇罵回去還是直接動手。

想了想，還是先罵回去，然后再動手，雙管齊下，嗯，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