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承起門下。
重耳帶兵攻打楚丘,派了一人在城樓下高聲喊話。
“里面的人聽著,讓你們衛王出來受罪,我晉王可不動干戈!”
“晉君說了,此次出兵不為別的,只想討回公道。”
“若你們不把衛辟疆交出來,我晉軍便踏平了楚丘,不想起戰火,便讓衛辟疆出來賠禮道歉。”
……
聶爭堅守在承起門上,對底下的喊話無動于衷。
明光殿里,大臣哄做一堂,此起彼伏的敘敘之語直往耳朵里鉆,衛辟疆只覺得頭快炸開了,偏偏昨日著了涼,風寒趕著來添亂,頭昏腦漲。
淳化安道:“大君不適,不如先休息吧,用過午膳再議。”
大臣紛紛附議。
衛辟疆便撐著身子由宮奴扶著走了。
淳化安又去了明熙臺,淳音兒還是在挑豆子,淳化安道:“哎喲,你怎么還在挑豆子,還沒完了不是,外面都翻天了。”
淳音兒道:“那又如何,左右與我無關。”
淳化安氣急敗壞了把她挑好的紅豆綠豆又給打在一起,淳音兒怔了怔,這才停手。
她道:“爹爹來做什么?好不容易就要把它們挑完了,女兒的盼頭都被您打翻了。”
淳化安道:“重耳他回來了,居然已經當上了晉王,此前可是一點消息都不曾流出,你就沒有什么想法?”
淳音兒撥了撥那片紅豆堆起來的小丘,道:“他不是娶了別人嗎?我能有什么想法?”
淳化安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重耳只要衛王出去,他一個人受死,總好過一大群人無家可歸。”
淳音兒道:“爹爹這么幫他,他可曾對我有過半分青睞?事到如今不還是只為了他自己好。”
淳化安道:“爹爹當初就知道他能成一番氣候,現在他回來了,至少不會讓我們淪為階下囚。”
淳音兒道:“爹爹想要我做什么?”
淳化安道:“大臣中除了于莊,基本都是隨風倒的墻頭草,只要你出面表個態度,他們不會攔著。”
淳音兒道:“爹爹是要我把衛王推出去?”
淳化安道:“沒錯,他現在昏昏沉沉,沒力氣抵抗,正好。”
淳音兒道:“爹爹有沒有想過他好了以后呢?”
淳化安道:“那時候他已經受制于人了,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
淳音兒道:“那就按爹爹說的做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聽你的話了。”
淳化安道:“你不用露面,只需要一道口令,就說衛王愿意以身犯險,不叫無辜人受罪。”
淳音兒道:“既然已經徹底反目了,何必還要裝,直接趕出衛王討好晉國不是順理成章的嗎?”
淳化安道:“云輝軍不在楚丘,衛辟疆想現在調遣也來不及,齊國,秦國,楚國都與晉國交好,真要打起來,衛國毫無勝算,這么直說也好,衛國人都不會反對,畢竟重耳也只是因為衛王看不起當初不受寵的他,想出氣罷了。”
淳音兒道:“一人錯事一人當,即使衛王不死,日后也不能把衛國人怎樣,說到底,今日之禍只能怪他自己德行有缺,爹爹只管去做吧,我會全力支持的,我也不想趁人之危,可是我更不想自己涉險。”
皖回門內,于莊急得團團轉,侍衛不讓出門,消息傳不出去,不知道城里現在究竟是怎么個光景,云爭軍能不能來救駕。
“讓開點,讓開點。”身后突然來了一群人,仔細一看,居然是衛王穿著粗布白衣被一群侍衛推搡著趕出來了。
于莊上前攔道:“大膽,你們居然敢這么對待大君!”
侍衛大力推了一把于莊,于莊跌在地上又站起來。
侍衛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既然是大君一人犯下的錯,一人做事一人當,于大人也想被趕出去嗎?”
于莊道:“這是誰說的,大君還在生病,你們就這么對他!”
侍衛道:“害人之人,人人得而誅之,現在不過是趕他出去已經是便宜了。”
侍衛說完又推了衛辟疆一把,直把他推出了皖回門外,于莊追上去道:“把我也一道趕出去吧。”
侍衛不置可否,現在出去,無疑沒有好果子吃。
衛辟疆道:“于大人還是留在宮里吧,寡人有錯,該來的總會來,若能彌補,也好。”
于莊道:“臣不能看著大君陷于危難之中而不作為。”
衛辟疆不再言語,任由侍衛推著出了應初門。
承起門。
侍衛叫聶爭開門,聶爭看到衛辟疆居然被人趕出來了,不禁愕然,下來道:“這是怎么回事?”
侍衛道:“將軍別管,他罪有應得。”
于莊道:“我阻止不了。”
聶爭道:“門不能開。”
侍衛道:“將軍想置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嗎?”
聶爭道:“不能開。”
侍衛道:“將軍自己不怕死,可別枉顧他人性命,現在沒人能救得了衛國了,我們都出不去,出去也沒用,都是送死。”
聶爭道:“你們留下,我去。”
話落便讓兵將開門,自己走了出去。
外面的晉兵見有人出來了,便不再喊話。
重耳道:“我是讓衛辟疆出來,聶將軍出來何事?”
聶爭道:“一國之君不可欺,國君的顏面若掃地,那便是我等護衛不力該死了。”
重耳道:“將軍何等風骨,不如棄了衛王,來投我麾下如何?總比在此守城吃力不討好看人臉色要強。”
聶爭道:“廢話少說,要打要殺盡管來,國君的錯由我這個臣子承擔。”
重耳道:“我要的是衛辟疆,與你無關,將軍三思,別惹禍。”
聶爭道:“想從這里過去,除非把我打倒。”
重耳嘆氣道:“可惜了。”
隨即他示意了一下,便有士兵放箭,聶爭躲閃不及,小腿肚中了一箭。
重耳看著他折了箭羽,艱難扶墻站起來,道:“繼續。”
又是一輪箭雨,聶爭手無寸鐵,憑借武力撐不了多久了。
重耳身邊有將領道:“大君,如此太費箭了,不如讓幾個人下場與之一戰,打到他起不來再放箭。”
重耳點頭道:“好主意,一個個來,別讓人說我們以多欺少。”
此時清晨,天邊紅云縹緲,美不勝收,梨樹枝頭的梨花悄悄開放著。
衛辟疆清醒了,命人開門。
聶爭不開口,士兵不敢開。
衛辟疆跑到了城樓上。
樓下聶爭正疲力應對著一輪一輪的攻擊,重耳道:“大君終于露面了,再不出來,你可要損失一員大將軍了。”
衛辟疆道:“這是他的職責所在,怨不得別人。”
重耳道:“大君好狠,難怪當初看不起本王。”
衛辟疆道:“你是怎么進到這里來的?”
重耳道:“這本是秘密了,不過告訴你也無妨。”說著他拿出了錦囊里的印章,道:“我這手里的可是聶將軍與我晉國交好的憑證,聶將軍的印章。”
衛辟疆道:“不可能。”
重耳道:“大君不信,可以親自下來察看。”
衛辟疆道:“聶爭,你安的什么心?”
聶爭無力道:“臣沒有做任何通敵賣國之事,那印章不是臣的。”
重耳道:“這楚丘城所有城防都聽聶將軍的調遣,若是沒有印章,我晉軍無論如何都不能進得來。”
衛辟疆道:“你是不是仍懷恨在心,當初寡人執意攻打邢國你不同意之事。”
聶爭道:“臣沒有。”
重耳道:“衛辟疆,若你當初沒有將我趕出衛國,也不會有今日難堪,怪不了別人,你自己下來吧,不然我就下令攻城了。”
衛辟疆道:“寡人如何能讓你這無恥之徒狂妄。”
說著便取了身后墻壁上掛著的弓箭,放箭射殺聶爭。
聶爭正背對城樓,忽然腹背受敵,他被那人踩到地上時,才明白身后這箭是衛辟疆放的,突然失了力氣,再起不來了,他只輕聲道:“臣沒有。”
重耳也是嚇了一跳,揮手準備攻城。
城樓上的兵士們見到聶爭倒地不起,大驚,紛紛嚷著要把衛辟疆扔下去。
于莊道:“大君為何如此,寒了士兵們的心對您有什么好處?”
衛辟疆道:“他投敵叛國,死有余辜。”
于莊道:“那印章無論真假,也可能是被偷了的,您為何急于滅口?是怕什么?還是您病糊涂了?”
衛辟疆道:“大膽,你怎么敢這么對寡人出言不遜。”
于莊道:“您把我也殺了吧!”
衛辟疆道:“你瘋了嗎?”
于莊道:“我沒瘋,我要是瘋了第一個把你趕出去。”又沖一官奴道:“快去請醫官!”
衛辟疆急了,將于莊打暈過去,放倒在地。
兵士們見衛辟疆孤立無援,又見底下聶爭拼死攔著晉軍不讓闖門,便扭了衛辟疆押下樓,將他趕了出去。
云爭軍的士兵想救回聶爭,侍衛不肯了,打暈了人關門。
重耳見衛辟疆被趕出來了,下令道:“箭都收了,下去打,別打臉上,還有,別打死了。”
晉軍大部分屯在城外,進來的只有一隊人馬,不過也足夠對付衛辟疆一人了,重耳來時便是這么想的。
聶爭又護著衛辟疆,但沒多久便被人紛紛踩踏,衛辟疆寡不敵眾,挨了一頓打后被踢跪在重耳面前。
重耳道:“衛君何苦呢,最后還不是一樣,早出來不就能省了這些皮肉之苦,本王不過是想要一個道歉。”
衛辟疆不說話,將領抬手欲扇,重耳道:“住手!衛君,認錯有那么難嗎?到現在還不肯說?”
僵持不下,重耳命人放箭。
衛辟疆道:“寡人錯了,寡人不該以權勢看人,請晉王手下留情,放過我衛國百姓。”
重耳冷笑一聲,道:“衛王的歉意本王收下了,不過,本王覺得有必要讓衛王記住教訓。”
他下令放箭。
聶爭不要命的起來,擋在衛辟疆身前。
燕謹瑜和燕謹微帶著醫官上來城樓上,只看到了于莊靠在城墻邊,燕謹微一看城樓下,眼淚就下來了,她手里還捏著一枝梨花,她道:“哥哥快看,那是不是他,是不是聶爭!”
燕謹瑜幫著醫官看了于莊,確定無事便起身一看,一支箭正好襲來,他驚道:“小心!”同時扯著燕謹微蹲下。
燕謹微還想再看,燕謹瑜道:“你不要命了!你要出了事我怎么向父王母后交代!”
燕謹微哭道:“可是,我想救他!”
燕謹瑜道:“今日就不該進宮來,你偏偏要來這摘梨花。”
燕謹微道:“讓我下去,哥哥,讓我下去!現在不送就來不及了!”
燕謹瑜打了她一巴掌,道:“閉嘴!來人,拉住她,別讓她鬧事!”
燕謹微被拉住了,掙不開,便大聲叫喊:“聶爭,聶爭,你還好嗎?聶爭,聶爭!快回答我!”
重耳笑了,道:“我竟不知,燕公主在此?淳化安真是不中用,連這個都沒告訴本王,萬一誤傷了人家,可不就罪過了,日后還怎么合作呢?令——收箭。”
聶爭終于撐不住了吐了大口血,淳畫兒在巷子里眼睜睜看著,她被秦夜死死抱著,這會兒掙脫了跑出去,心道:“不能死,不可以,不可以。”
秦夜欲追過來,卻被重耳的人馬擋了去路。
淳畫兒來到聶爭面前,聶爭已經睜不開眼睛了,一下子跪在地上,靠一把從晉兵手里奪來的劍抵著支撐身體。
淳畫兒慢慢蹲下來,叫他,道:“聶爭,聶爭,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回來了。”
聶爭滿臉是血,恍惚間聽得有人在耳邊輕喚,眼皮動了動,艱難的看到了眼前人。
他一笑,開口卻道:“我老了。”
淳畫兒沒能忍住,看著他說完話便吐的血哭了。
聶爭抬起另一只手想為她擦眼淚,突然看到手上都是血,又任由手直接掉回去。
淳畫兒抓著他手放到自己臉上,道:“別睡,別睡啊!”
聶爭又睜開眼睛,笑道:“回來做什么呢。”
淳畫兒道:“別說話,我幫你醫治,秦夜,秦夜!”她大叫,藥和銀針都在包袱里,包袱在秦夜身上,秦夜還被攔在另一頭。
聶爭左手本已經伸進懷里抓到了那枚竹簡,聽了淳畫兒叫秦夜的名字后,便將手抽了出來,而竹簡留在懷里,道:“是他陪你回來了。”
他回來了,那竹簡就留給自己,不送了。
城樓上,燕謹微看到有一姑娘到了聶爭身邊,晉軍都撤了,道:“哥哥,你快看,他們走了,都走了,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幾片梨花瓣在她的掙扎之下無聲飄落。
燕謹瑜站起來看了看,道:“不行!”
燕謹微道:“為什么!”
她拼盡全力甩了兩邊拉著她的手,一股腦跑下樓,燕謹瑜大驚叫道:“謹微!”
再看時人已經跑到樓下了,只好吩咐醫官道:“先生,您方才說于大人無礙,能不能請先生隨謹瑜一道下樓,樓下的人更需要救治,謹瑜會保證先生安全。”
醫官道:“世子客氣了,老臣什么陣仗沒見過,早該如此。”
燕謹微越靠近越害怕,她未見過流血的場面,腳步不由自主的慢了,慢了。
走到聶爭身邊時,一腔話語皆失了顏色,她也蹲下來。
聶爭全身都是箭,轉不了頭,他道:“是小丫頭嗎?”
燕謹微沒有哭,反常鎮靜道:“我叫謹微。”
聶爭道:“我方才聽到你喊我了。”
燕謹微道:“我要說謝謝你的。”
聶爭道:“不客氣。”
燕謹微道:“這個送你的。”
聶爭極力轉頭,卻只能瞥見一點潔白的花瓣。
他道:“我看不到了。”
燕謹微把梨花插到他左手虛握著的拳頭里,道:“這樣就好了。”
聶爭朝她側過臉,輕笑了聲,左手握緊了梨花,閉上眼睛時有微風徐來,吹動了他的發絲,發絲滴著血,滑過燕謹微的臉龐時,在上面留下了一抹鮮艷的紅。
秦夜趕來時,聶爭已經去了。
承起門下的春天里只聽得淳畫兒泣不成聲。
醫官先行救治衛辟疆,燕謹瑜過來拉走燕謹微,燕謹微一步三回頭,道:“哥哥,聶爭死了嗎?”
燕謹瑜道:“嗯。”
燕謹微不再說話,跌跌撞撞的任由燕謹瑜拉著走。
衛國南境雪焦村
邢靖淵帶著聘禮上門提親,衛子染與聶風早早便來李悝家里等著一睹究竟,畢竟兩家隔得近,坐在院子里便能觀得全貌了。
衛王派來的人也在此時趕到了,衛明熙正沉浸在動心的感受里,躲在房里聽莊姜與媒婆說話。
托媒婆的福,籬笆外圍了一圈人,都是來看個喜慶的,也有李悝的學生聽聞今日不開課前來湊熱鬧。
忽聽得外面吵吵嚷嚷,衛明熙從窗子探出頭去,只見來了一群衙差,莊姜與邢靖淵,媒婆都出來了。
聶風道:“這位大人莫不是知道一直都知道娘娘的身份,趕著來討好的?”
衛子染道:“敵情不明,隔岸觀火。”
李悝提著燒好的茶出來,道:“好了,就坐這里看吧。”待他直起腰往隔壁院一看,道:“喲,來了這么多人?”
聶風剝著栗子道:“可不是。”
一行為首的大人道:“可否請衛娘移步屋內說話,此處人多口雜,下官失禮了。”
莊姜道:“不知大人來此有何貴干?”
大人道:“上面有旨令,請衛娘回去。”
莊姜道:“不知大人說什么,請回吧,今日邢公子上門提親,大人可別攪了我閨女的親事。”
大人道:“不敢,只是上邊說您可以不走,熙姑娘是一定要回去的。”
莊姜道:“我不答應大人是不是還想要動粗啊?”
大人呵呵道:“豈敢豈敢,有話好說。”
邢靖淵道:“大人請回吧,改日再請大人來喝喜酒。”
大人道:“邢公子不是我衛人,按理不該在此,如今還想娶熙姑娘,未免癡心妄想了。”
衛明熙伸手把窗子推開了些,道:“想吃天鵝肉的是我,大人別誤會了!”
在場人誰都沒料到她突然插這么一句,邢靖淵噗呲笑了。
籬笆那邊,正在喝茶的三人也被逗笑了。
李悝道:“這丫頭是語不驚人死不羞啊!”
聶風道:“沒想到熙公主長大了會是這個性子,當年可是乖著呢!”
衛子染道:“那會兒才多大點看得出什么!”
那邊,大人呵呵道:“這位就是熙姑娘?”
衛明熙趴在窗臺上,道:“老夫衛明熙。”
莊姜頭一回聽她用老夫這個詞,轉頭奇怪的看著她。
衛明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大人道:“衛娘別讓下官為難。”
莊姜道:“大人是父母官,如何能對我這村野婦人低聲下氣,請回吧,我們不走。”
大人還在糾結要不要勸勸的時候,身后一侍衛模樣的人便上來拉衛明熙了。
衛明熙嚇了一跳,往屋里退了幾步,道:“你做什么!”
邢靖淵立馬攔在窗戶前,聶風見情況不對,放下茶杯便從籬笆那邊翻了過來。
衛子染與李悝也相繼過來了。
莊姜道:“大人這是何意?”
大人道:“不不不,他不是我的人啊,他不聽我使喚的!我都說了上邊來人了。”
莊姜轉而向那侍衛模樣的人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聽命于誰?”
那侍衛道:“娘娘不必知道,是大君派我來請娘娘與熙公主一同回宮。”
侍衛是站在檐下說的話,籬笆外的人聽不清,只有在院里的幾人心知肚明。
衛明熙愣了,道:“你說什么!什么娘娘,公主,我是衛明熙,不是熙公主,熙姑娘的,我說的天鵝肉是邢公子。”
侍衛也愣了一下,道:“娘娘瞞得很好,熙公主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侍衛說完便朝著屋里的衛明熙跪下道:“末將參見熙公主,請熙公主隨末將回宮,大君將為您舉辦及笄之宴,燕國世子燕謹瑜來聘,會在及笄宴上向熙公主求親,熙公主,您不可以同邢公子結親。”
衛明熙徹底懵了,默默走過來,拉著窗前邢靖淵的衣角道:“你知道他在說什么嗎?”
邢靖淵頓了頓,道:“我知道。”
衛明熙沒想到他會這么回答,又緩了會兒,道:“那你告訴我你是什么人?”
邢靖淵道:“已故邢國世子邢靖淵。”
衛明熙恍惚了一下,看向莊姜道:“阿娘……”
莊姜道:“你猜得沒錯。”
衛明熙又看了看站在李悝身旁的兩人,道:“夫子總不會也是騙我的吧?”
李悝道:“丫頭,我的確是一個只會講課的夫子。”
衛明熙喃喃道:“那想必,這兩位也是貴人了。”
衛子染道:“在下本是衛國宗室之子,父母親姊俱亡,是…衛娘撫養長大的。”
衛明熙道:“你也姓衛,難怪了,我怎么沒想到這個。”
聶風道:“我姐姐是云郡主,我大哥是云爭軍的大將軍,他們都叫我小王爺。”
衛明熙道:“那,大君是我,是我……”
侍衛道:“請殿下隨末將回宮!”
衛明熙道:“我又不認識你。”
侍衛道:“末將是淳娘娘身邊的得力侍衛,武力足矣保護殿下。”
衛明熙道:“你看到了,聘禮我阿娘都收下了,我不能再嫁他人,你回去吧。”
媒婆怕到手的禮金飛了,還壞了口碑晦氣,適時道:“就是就是,聘禮一收可就落定了,衛姑娘從今兒起就是邢家的人了。”
侍衛道:“您不能嫁給邢國世子!”
媒婆道:“我說這位大人,你怎么聽不懂呢,這大喜的日子非得和我過不去,不僅提親,他們兩家連出閣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衛姑娘及笄之日。”
侍衛聽了,道:“既然如此,別怪末將不會憐香惜玉了。”
侍衛自己起來,示意隨行的一隊人上來抓人,自己從窗戶翻入室內挾持了衛明熙。
聶風衛子染大驚,忙應付著攻上來的一行人,李悝護著莊姜,邢靖淵進屋同侍衛周旋。
侍衛道:“讓開,讓我們出去。”
衛明熙脖子被匕首抵著,邢靖淵不敢刺激他,慢慢退出來。
媒婆一見刀子嚇得腿軟了癱在門側,見侍衛挾持著衛明熙出來時,雙手合十直念阿彌陀佛。
與衛子染聶風糾纏的一行人都打到院外去了,籬笆外看熱鬧的都跑遠了,李悝的學生們則躲進了他的院里。
莊姜道:“你放開她,我跟你回去!”
侍衛道:“衛國需要的是熙公主,娘娘回不回去無所謂。”
衛明熙道:“阿娘,你想回去嗎?”
莊姜道:“阿娘本想讓你在外面活著的,沒想到……”
衛明熙道:“阿娘,我不想回去,我有你,有淵哥哥,有夫子,這就很好了,我不想當什么公主。”
莊姜道:“我知道,我知道……”
聶風趁著那侍衛注意松動的片刻,從墻壁上拔了一支射在栗子殼上的箭,操起弓便放箭,侍衛手臂中箭,匕首掉了,邢靖淵一把將衛明熙拉過來攬在懷里。
侍衛見狀,近乎發狂的和邢靖淵打起來了。
邢靖淵武力不如侍衛,漸漸被步步緊逼退讓。
聶風與衛子染仍被一行人拖著,衛明熙拾起匕首冷著臉朝侍衛走去,侍衛察覺背后有人,反手打掉了衛明熙手里的匕首,邢靖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把人按倒在地,侍衛用盡全力反推了一下,邢靖淵退到了籬笆處,削尖的竹籬笆刺穿了腹部,露出猙獰的血淋淋樣子。
侍衛想要收手的時候已經晚了,衛明熙摔在地上的時候正好看到了竹籬笆刺穿邢靖淵腹部的瞬間,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院外的衛子染亦是看到了這一幕,狠狠揍了手里的人一拳,大聲道:“井方!”
聶風被他這一喊也看過來,丟了手里的人和衛子染一起回去。
衛明熙側倒著,眼淚便自己往地上掉,她爬起來,抓著匕首踉踉蹌蹌往他身邊跑。
邢靖淵痛苦著,李悝與莊姜都圍過來了。
衛明熙握住他手道:“淵哥哥,我在這里,我沒事,我沒事,阿娘,快去請大夫啊,阿娘,阿娘。”
侍衛道:“沒用了,這里離村子那么遠,大夫來了也無濟于事。”
衛明熙道:“你閉嘴,你為什么要來,你來了都沒好事!”
邢靖淵死死抓住她手,掙扎著想要說話。
衛明熙靠近他,道:“你說,我都聽著。”
邢靖淵道:“不要相信他說的,我是真心想要娶你的。”
衛明熙道:“我知道,我知道。”
邢靖淵道:“這么多天了,熙兒有喜歡上我嗎?”
衛明熙道:“喜歡的,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了,是我先喜歡上你的!”
邢靖淵笑了,道:“那就好。”
衛明熙道:“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辦,媒婆說我是你家的人了。”
邢靖淵道:“你可以改嫁的。”
衛明熙道:“我不要,我死也不要嫁給別人。”
李悝也是急了,道:“別說了,先把人放下來啊!”
侍衛道:“別費心了,現在這樣還能說會兒話,弄下來了就全完了。”
衛子染搶了衛明熙手里的匕首抵在侍衛脖子邊,道:“你再說一句話,我立馬殺了你。”
邢靖淵道:“燕世子也是表哥啊,雖然比我小,你嫁過去了他不會為難你的。”
衛明熙道:“我不認識他,我不要,我只想嫁你。”
邢靖淵道:“不想嫁那就不嫁。”
衛明熙道:“你不要這樣,我會生氣的,醒醒。”
邢靖淵道:“我想我的父王母后了,他們如果知道我先謹瑜表弟一步向你下聘,一定很開心。”
衛明熙道:“要不是他,你也不會變成這樣,我不喜歡他!”
邢靖淵道:“不許胡說,他來提親是好事。”
衛明熙道:“你……你……誰給你封的已故邢國世子,我要殺了他。”
邢靖淵道:“是我自己。”
說完便微笑著垂下了頭,衛明熙大哭,衛子染也是紅了眼,聶風不忍看,把頭別向一邊了,其實也是在抹眼淚。
莊姜探了探他的鼻息,知道無力回天,道:“你不是衛人,究竟是誰派你來的?”
侍衛道:“在下的確不是衛人。”
衛明熙慢慢站起來道:“這下你高興了吧,我可以跟你回去了,沒有理由留在這里了。”
侍衛愣了一下,他也不想這樣子啊,道:“那便請王后與熙公主一同回宮,待護送二位安全回宮之后,荊離會自行向晉王請罪。”
李悝道:“晉王重耳?”
荊離道:“是,夫子不記得我了嗎?”
李悝道:“原來他已經……老夫老了,荊公子身上氣息全變了,你不說老夫真認不出來,那么,此事與晉王有何干系?”
荊離道:“沒有關系,只是我聽命于他,此事乃衛國淳王后的父親淳大人請晉王幫的小忙。”
衛明熙道:“讓我回去和親是淳娘娘的意思了。”
李悝道:“淳化安能請得動晉王身邊的心腹高手,想必這十多年沒少明里暗里護著你們吧。”
荊離道:“末將不知,夫子不妨日后到晉國去看看,親自問大君。”
李悝道:“你來時,晉王是不是已經在楚丘了?”
荊離道:“是。”
莊姜道:“帶我們回去。”
荊離道:“可以安葬了邢公子再起程。”
衛明熙道:“淵哥哥就交給夫子了,日后還要麻煩荊公子一事。”
荊離道:“熙公主請講。”
衛明熙道:“我可以跟你回去,既然人是你帶走的,就請你再將我帶回來,交給夫子,要和親,也該是同邢國才對。”
荊離道:“熙公主說的末將不明白。”
衛明熙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即刻起程吧,我不想你們在這里打擾他。”
衛國,楚丘。
各國前來參加及笄之宴的使臣都到了,住進了城中驛館,于莊忙里忙外,本以為沒人愿意來,不想受邀的都來了,齊國小白帶著陳綾秦曉,重耳也住在了驛館,加上燕世子燕公主,楚國令尹程得塵與楚立詢衛思遺一道也在。聲勢浩大足以比肩衛明熙出世那年,于莊看著竹簡上的貴客名單感嘆,好像回到過去了,又是一場硬仗啊。
衛辟疆休息數日,傷勢恢復得差不多了,當日聶爭替他擋了大半毒打與弓箭,可惜他死了,衛辟疆凝望著掛在壁上的那把彤弓沉思著,道:“小喜子,宴會那晚記得把這張弓取下來,備好了,寡人要賞賜有功之臣。”
官奴道:“謹。”
傍晚時,馬車經過承起門下,衛明熙掀開車簾,抬頭望著道:楚丘。
荊離道:“我不能進去了,請娘娘與熙公主下車,有人來接你們了。”
衛明熙跳下來,再轉身扶著莊姜。
聶云與于莊迎上來了。
二人道:“參見王后娘娘,熙公主。”
莊姜見聶云穿著白衣,簪素花,心中預感不好,道:“免禮,出了何事?”
聶云哽咽難言,莊姜抬頭一看,城樓上沒有聶爭的身影,巡邏的人是秦夜,道:“是…爭兒……”
聶云捂著臉不讓自己哭出來,含淚點了點頭。
莊姜道:“子染和風兒回府了,你們也回去吧。”
于莊把令牌遞上,道:“娘娘保重,下官告退。”
無人接應,二人緩緩行至應初門才見宮奴阿新。
阿新一見莊姜便拜,道:“婢恭迎王后娘娘,熙公主,愿娘娘公主萬安。”
莊姜帶著衛明熙踏過應初門,道:“免禮,怎么就你一個?”
阿新起來后彎著身子道:“大君精神欠佳,只命婢出來應初門等候,其他的婢一概不知。”
莊姜道:“不是他要我回來的嗎?自己卻躲起來了。”
阿新道:“大君說請娘娘與公主先到明禮臺小住,待及笄之宴后再搬到明熙臺。”
衛明熙道:“那位淳娘娘在哪?”
阿新道:“娘娘此刻在明熙臺。”
莊姜道:“你帶我們去吧。”
阿新道:“是。”
明禮臺。
淳畫兒一見到莊姜便跪下了。
莊姜嚇了一跳,趕緊將人扶起來,道:“你也回來了!”
淳畫兒道:“求娘娘查明真相,還聶將軍一個清白!”
莊姜道:“先起來,慢慢說。”
阿新道:“淳醫人本在醫館磨人,館正大人無法了,只得把她打發到這里來。”
莊姜道:“阿新你不用回明熙臺嗎?”
阿新道:“娘娘回來了,我自然跟著您。”
莊姜道:“那就去外頭看著,帶熙兒熟悉熟悉這里。”
待阿新關門后,淳畫兒道:“那日,我同秦夜剛回來,便碰上晉王重耳攻打楚丘,大君與聶將軍不睦想來娘娘比我清楚,我只知道晉王能進城來是因為一枚印章,是晉王親口說的,印章的真假尚未可知,大君認定了聶將軍叛國,一箭射了他,可是大君被趕出去后聶將軍還是護著大君,最后活活被打死了,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莊姜道:“聶將軍有沒有和你說過什么?”
淳畫兒道:“醫官只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枚竹簡,其他的什么也沒有,沒來得及和我說幾句話就去了。”
莊姜道:“竹簡呢?”
淳畫兒從懷里掏出來遞給她。
莊姜拿過來一看,摩挲這竹簡上特意加深蓋的章印,道:“可有去府上找過,印章在不在?”
淳畫兒道:“云郡主找過了,還在。”
莊姜道:“那怎么會?重耳手里那枚是哪來的?”
淳畫兒道:“沒人見過晉王手里那枚印章,可那日他確實信誓旦旦拿出來了一枚,看樣子也不像是假的。”
莊姜把竹簡還給她,道:“將軍府里,顏純意姑娘可還在?”
淳畫兒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回來這么久不曾見到她。”
莊姜道:“露出真面目了嗎?”
淳畫兒道:“當年熙公主突然發熱,那是中毒,娘娘當時也以為是吹了風導致的,但不是,是中毒,而且不是女司給小公主施的障眼法,而是真的中毒,我當時以為是女司用錯藥了,不敢聲張,小公主后來平安無事,我也就忘了這回事,現在想想,可能這事真是顏純意姑娘做的。”
莊姜道:“是我們衛家欠了她的,如今該還的都還盡了,她栽贓聶將軍卻不想害他丟了性命,結果事與愿違,我會與大君講清楚的,至于那一枚印章,應該是聶將軍的私章,云兒找到的既然沒錯,那就只能是顏姑娘偷的時候拿錯了,字都是一樣的,守城的看不出來章體細微的區別,難怪晉軍可以長驅直入,不過,這都是我的推測,真相的話恐怕只有顏姑娘知道,她是不會再回來了。”
淳畫兒道:“師父也回來了,和綾公子一道住在驛館,還有衛娘也來了。”
莊姜道:“那你以后作何打算,聶將軍的事自然有我,你呢?”
淳畫兒道:“畫兒這次回來本想稟了爹爹和姐姐,想去齊國看看師父,之后的事情沒想過。”
莊姜道:“那秦夜呢?按理他此時已經同云輝軍西行了。”
淳畫兒道:“他若是愿意,我們就一道走了。”
莊姜道:“爭兒想必是知道你的意思了,盡管去吧,你這樣反而容易惹人口舌。”
淳畫兒跪下來磕頭道:“謝娘娘,畫兒拜別。”
衛明熙跟著阿新四處溜達,她憑著來時的記憶走到了明光殿的側面。
阿新道:“殿下可是有事要找大君?”
衛明熙道:“不,我不想見他。”
阿新道:“此處風大,殿下別站久了。”
衛明熙道:“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像是一種鳥叫聲。”
阿新道:“殿下說的應是學宮后院養著的天鵠,是天鵠的叫聲。”
衛明熙道:“天鵠,那是什么?”
阿新道:“是我們衛國的吉祥鳥。”
衛明熙道:“我能去看看嗎?學宮是不是以前老…李夫子講課的地方?”
阿新道:“是,不過殿下要出皖回門,得有令牌侍衛才會放行。”
衛明熙頓了頓,道:“這么麻煩,算了,不看了。”
阿新道:“殿下還想再看嗎?娘娘應該談話結束了。”
衛明熙轉身道:“回去吧,我餓了。”
阿新道:“是。”
驛館。
楚立詢與重耳坐在大堂里相談甚歡,衛思遺擰了楚立詢后腰一下,道:“你們能不能別當著我的面說衛王的壞話,當我是聾子嗎?”
楚立詢立馬給衛思遺端了一碟她愛吃的奶糕,道:“夫人莫氣,我們只是就事論事,沒別的意思。”
衛思遺這下換擰著楚立詢耳朵,道:“我雖是楚國人,可我是跟著我娘姓衛的,姓楚的你聽清楚了沒有?”
楚立詢這下疼得嗷嗷叫,趕緊放下酒杯,道:“夫人明鑒,這都是晉王開的話頭,我不能不答啊!”
重耳悶悶笑著,道:“是本王的不是,楚夫人見諒,本王自罰一杯。”
小白從外面進來了,脫了身上的蓑衣遞給官奴,拍著肩頭的雨水,道:“晉王吃酒不叫本王一聲,該罰三杯。”
重耳道:“好好好,本王就喝個痛快了!”
待小白走近了,四人相互行禮。
小白坐下來,道:“這雨可真大,無端生了寒意,就得吃口熱酒暖暖。”
衛思遺道:“齊君這是打哪兒來?”
小白道:“去看了看燕世子。”
楚立詢道:“謹瑜公子沒有退卻的心思吧,我們可是大老遠來一趟,別叫最后都窩在這驛館里吃酒度日了。”
小白道:“不會,謹瑜的母親也是我姑姑,燕王后與衛王后一向交好,即使衛國有難,親事也不會變的。”
楚立詢道:“如今晉王剛繼位,怕有朝中大臣不服,晉王特意沒急著回去,而是留下來參加及笄之宴,不知道衛王會怎么想?”
小白道:“衛姑父自然求之不得,如此不撕破臉,對誰都有好處。”
衛思遺道:“齊君的母親同我母親也是認識的,你怎么想?”
楚立詢道:“夫人說什么呢?”
小白笑道:“合著你們都不把我當外人,我做夢怕是都要笑醒的。”
重耳道:“熙公主與燕世子與我無冤無仇,我也不想為難他們,只是燕公主就……”
衛思遺道:“小丫頭沒見過血腥場面,等她回到燕國就會恢復的,這幾天燕世子繁忙,怕會顧不上,繼幾位貴人別多忘事,讓底下人都幫忙留意一下就是了。”
及笄之宴。
衛明熙無動于衷的看著宮奴不斷捧來東西,烏壓壓站了半個房,莊姜換好了朝服,進來道:“開始吧。”
阿新一一指點宮奴為衛明熙梳妝打扮。
莊姜道:“今天是你的生辰,阿娘沒什么好送你,這對長命鎖本是想在你大喜之日送給你們的,現在阿娘把它們交給你,我想我的熙兒長命百歲,一世平安。”
衛明熙接過來那對金鎖,冰涼的觸感直達內心,想起了那日初見邢靖淵的場景,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能……
眼淚即時掉下來了,莊輕輕給她拭去,道:“今兒要高興些,不能哭的。”
衛明熙道:“阿娘,淵哥哥不是答應你要護我一世周全的嗎,他食言了。”
衛明熙又道:“我出生的時候正好是他失去了家的時候,我還要在今天與他成親,我真的是太壞了,都沒有顧慮他的感受,若他活著,現在一定是在強顏歡笑的,我好沒用,總是對不住他。”
莊姜道:“你從雪焦村起程那日到昨日都忍著不哭,阿娘知道熙兒不是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哭出來是不是好多了。”
衛明熙道:“我怕他笑話我,以后見到更不要我了,躲到了這宮里面,他是進不來的,我才敢哭。”
阿新道:“熙公主,該換衣裳了。”
衛明熙拿出懷里的墨痕梨花白帕子,對著銅鏡擦了擦眼睛,才起身麻木的任由宮奴為她穿上一層一層的笄服。
一切就緒,莊姜在前,衛明熙跟在身后,后面是兩列小宮奴。
從明禮臺至明光殿,中間要經過明熙臺。
在明熙臺上的廊下時,日頭正要落下,半邊天都透著橙紅,衛明熙端著步子,此時卻被這夕顏吸引了,駐足凝望間,幾只天鵠飛進了那片橙紅里,發出聲聲蒼鳴,使人聽了無不感到傷心。
衛明熙道:“阿娘,他來過這里嗎?”
莊姜回頭,看她停在廊下,往回走了幾步,道:“來過的,你滿月宴的時候。”
阿新跪下道:“熙公主滿月宴那晚,公子子染與公子井方二人就坐在這廊下吃東西,還與衛娘,云郡主放了祈福天燈,燈上寫的什么奴婢不記得了,奴婢還為公子方摘了幾枝梨花,公子方將梨花放進嘴里吃了。”
衛明熙心頭一動,又想哭了,她忙止住,扭頭將阿新扶了起來,道:“謝謝新姑姑,這些我都不知道,那位公子方可是邢國世子?”
莊姜道:“是他,當時夫子怕他的身份為人所知,便讓他改了名。”
衛明熙道:“今晚也會有天燈嗎?”
莊姜道:“有的,熙兒也想放的話待會兒讓謹瑜陪你一起。”
衛明熙沒說話,跟著莊姜往前走。
明光殿。
貴客皆坐定,燕謹瑜卻未至,燕謹微跑出去了,他正顧著把人帶回驛館。
衛辟疆坐于上首,莊姜恢復后位,淳音兒坐在了淳化安身邊。
禮官道:“請熙公主——”
衛明熙緩緩由殿外步入殿堂,見到衛辟疆后,跪下,道:“臣女和樂,拜見大君,王后。”
禮官道:“衛國公主和樂,小字明熙,生于宮室,長于鄉野,富貴不聞,貴體不知,今及笄日,受命御前,帶雨梨花,芳齡十六,使節可聘,使禮結親,望爾聞達,諸神庇佑。”
衛明熙道:“臣女聞達,信此知悉,謝父王,謝母后,和樂叩首。”
衛辟疆道:“免禮。”
衛明熙坐到了莊姜下首。
官奴小喜子道:“上弓——”
衛明熙揪了揪阿新的衣角,阿新俯下身來。
衛明熙道:“哪位是淳娘娘?”
阿新拿起筷子為她布菜,輕聲道:“坐在殿下對面那位淳大人身邊的就是。”
衛明熙點了點頭,接過阿新給的羹勺。
官奴捧著彤弓進來了。
衛辟疆道:“今日,是我熙兒及笄之日,承蒙諸位不棄,愿意屈尊赴宴,本王先干為敬。”
底下人也都端起酒杯與衛辟疆共飲。
衛辟疆道:“此把弓,乃本王于騎射大會中用過的彤弓,并未簪刻名字,寡人打算用來賞賜對我衛國有恩的人。”
衛辟疆巡視一圈,舉杯對著晉王道:“晉王手下的得力愛將荊公子,多虧他把我熙兒尋回,且保護得周全,寡人銘感五內,請荊公子手下此弓。”
荊離看了看重耳,重耳點頭,荊離才起身,道:“荊離謝衛君。”
下雨了,燃燈大典不能舉行,百姓們興情高漲,不想這么早回家都擁進酒肆。
店里高朋滿座,曲瓔也不見得有多高興,依舊一副懶散散的神情算著賬,倒是允娘忙前忙后的,手腳越發麻利。
離酒肆不遠處的街上,燕謹微穿著從百姓家借來的蓑衣冒雨朝酒肆而來,燕謹瑜在馬車里無奈對跟來的侍衛道:“你們幾個跟著公主,若是跟丟了提頭來見,車夫,掉頭進宮。”
燕謹微穿著蓑衣闖進酒肆里,蓑衣上的雨水濕了人家地板,曲瓔嘴角一翹,一整個晚上總算有個人來了。
允娘過來幫著燕謹微把蓑衣脫了掛在門外廊下的墻壁上。
六名侍衛立在雨中,不敢進去。
允娘看著有些過意不去,進去向曲瓔道:“外面六位小哥是隨著姑娘來的,這么大雨可別淋壞了。”
曲瓔走出來道:“姑娘要什么?”
燕謹微環顧四周,道:“沒有位子了。”
曲瓔道:“位子是有的,酒是沒有了。”
燕謹微道:“那我換一家。”
曲瓔攔住她,道:“酒你就不要喝了,讓允娘給你做碗姜湯可好?”
燕謹微道:“好。”
曲瓔道:“門外那些人是你的?”
燕謹微點點頭。
曲瓔道:“讓他們進來吧。”
燕謹微道:“可是沒位子了。”
曲瓔道:“讓他們到后院,有躲雨的地方。”
燕謹微這才走到門口,道:“你們,到后院去,躲雨。”
侍衛道:“殿下去何處?”
燕謹微道:“我就在里面喝姜湯。”
侍衛道是。
燕謹微掏出錢袋塞給曲瓔道:“可否請允娘也給他們煮一些,雨下的突然,他們身上也穿得少。”
曲瓔道:“我這里是酒肆,不賣姜湯,允娘會做他們的份,你跟我來。”
曲瓔把人那間一直為聶爭留著的內室里。
燕謹微一掀布簾,便聞到一股暖香,道:“這是什么味道,不像尋常熏香。”
曲瓔道:“是栗子殼。”
燕謹微再聞,果然是一股栗子的香味。
曲瓔道:“那殿下就在這里坐著,我去忙了。”
燕謹微道:“多謝。”
曲瓔道:“不謝,以后再來衛國,記得給我帶上一壇燕雪,我才好為公主釀一壺梨花。”
燕謹微道:“一定。”
承起門外。
燕謹瑜下了馬車,于莊也剛好出來尋人。
于莊道:“千算萬算,沒想到會下雨,放燈大典的吉時快過了,世子走快些。”
燕謹瑜跟著于莊的步子緊走,道:“熙公主當真愿意嫁給我嗎?”
于莊道:“這還有假,人都回來了,就在殿上坐著呢。”
燕謹瑜道:“大人把傘給我吧,我自己撐。”
于莊把左手打的傘塞給他。
燕謹瑜道:“給大人添麻煩了。”
于莊道:“不麻煩。”
明光殿里。
衛明熙見著案上擺著的花瓶插的正是梨花,想起了日暮時阿新說的話,自己生的太晚,他的許多事情都不知道,梨花好吃嗎?她想著,伸手把那枝梨花取出來,用筷子摘花瓣吃著。
沒什么味道啊,她想。
直到將一整枝梨花瓣都摘光了,她才把梨枝插回去。
那邊,淳音兒道:“公主殿下怎么也附庸風雅。”
衛明熙舉起酒杯道:“比不得淳姑娘八面玲瓏。”
淳音兒道:“殿下可知你為何會長于鄉野?”
衛明熙道:“愿聞其詳。”
淳音兒道:“今晚下雨了,是天公作美,否則……”
于莊進來打斷了淳音兒的話,道:“大君,燕國世子燕謹瑜到。”
衛辟疆道:“請。”
衛明熙道:“淳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淳音兒樂見其成,起身道:“殿下請。”
衛辟疆道:“坐下。”
莊姜也道:“熙兒要做什么?謹瑜就來了,你們還沒見過面呢!”
衛明熙不理,離開座位朝門口走去。
淳音兒朝衛辟疆行了禮,跟在衛明熙后面。
彤弓由官奴捧著候在殿外,衛明熙趁侍衛不備,從墻壁上掛著的箭囊里抽了一支箭來,抓起彤弓翻上了明光殿城臺上,拉滿弓對著剛冒出頭的淳音兒心口放箭。
官奴驚呼,淳音兒哀嚎,殿內人都驚了,紛紛出門查看,淳化安跌跌撞撞出來,看到了淳音兒躺在地上說著:“殿下滿月宴時放的祈福天燈燒了小南村,村里的人無一幸免,都死了。所以王后才帶著你遠走他鄉,殿下聽了還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嗎?哈哈哈。”
衛明熙心里轟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塌了,她含淚看著莊姜。
莊姜道:“快下來,熙兒,有什么事下來說。”
荊離道:“熙公主還沒說要荊離做什么?”
衛辟疆道:“快請醫官。”
重耳示意荊離尋機把人拉下來。
燕謹瑜正一步一步踏著臺階上來,他從側面看到有人站在城臺上時,立刻反應過來了她要尋短見,他三步并做兩步,想挽回局面。
衛明熙摸著腰間別著的兩枚長命鎖,閉上眼睛,倒了下去。
燕謹瑜趕到了,卻沒能抓住她,只抓到了被風吹起來的外袍。
下墜的過程中,除了風聲,雨聲,衛明熙還在一堆哭喊聲里聽到了天鵠的蒼鳴,淵哥哥,我來找你了,她想。
燕謹瑜心驚膽寒,生生吞了口雨水,有些恍惚了,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燕國。
燕謹瑜與燕謹微的馬車停在城樓下。
燕王與燕王后仍是在城門口等著。
燕謹微快跑過去,抱住燕王后眼角濕潤道:“母親!”
燕王后拍了拍她后背,道:“好了,好了,回來就好。”
燕謹瑜先行禮,道:“父王,母后,兒臣回來了。”
燕王拍拍他的肩膀,欣慰的點了點頭。
燕謹瑜垂頭喪氣道:“母后,謹瑜還是沒能記住她的樣子。”
燕王后道:“你做得很好了。”
燕謹瑜眼角也濕潤著,道:“要是我早一點到就好了,興許事情不會變成這樣。”
燕謹微道:“不是哥哥的錯,都怪我,是我非要跑出去,才耽誤了哥哥的功夫,熙公主,熙公主她……對不起!”
燕王道:“熙兒是好孩子,你們是寡人的好孩子,她既然選擇了自己的路,那我們能為她做的,就是不要阻攔,何況謹瑜已經抓住了不是了,熙兒不愿意才寬了外袍。”
燕謹瑜抬頭看著燕王,道:“父王……”
燕王笑了笑。
里伯道:“世子不能一直低著頭呢,要讓人家記住你的模樣,不就得把頭抬起來嗎?”
燕謹瑜道:“她就那么不喜歡我,那么喜歡靖淵表哥,我有哪里比不上他嗎?”
里伯道:“她從來不認識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