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費用都已交完，大叔過來安慰張子浩。

“孩子，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爺爺我見過，在六馬路那里，每次我的車困在路中間，不知道怎么走，他總是會給我指路。放心吧，好人一定會有好報。”

張子浩抬頭望望大叔，滿臉的落寞。他的眼圈還因哭泣而隱隱泛紅。

“住院費啥的我都交完了，放心吧。老人家的手術一定會成功的。快起來吧。”

大叔說著，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張子浩。后者輕輕擺手，示意不想起來。大叔無奈，只好作罷。

“那我就先走了，我還有事，等會兒讓你家里其他人過來吧。最后祝你爺爺早日康復。”

大叔說完轉身離去。張子浩仍舊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并沒有目送大叔離開。他低著頭，面無表情。或許在心里，他已經對大叔說了無數次謝謝。只不過在表面上，他不想做過多表示。對自己有恩的人，他一定會報答，這是他一貫的準則。等會兒他就會去醫院繳費處向工作人員要那位大叔的聯系方式。他盤算著，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里。

而此時此刻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卻是仇恨。爺爺做手術的這四個小時里，他把今晚事情發展的整個經過都回想了一遍。從放學，到居民區，再到那五人出現，緊接著是最后的搏斗，事情發展的經過在他腦海里如過電影一般不斷浮現。他想不到災難來得如此突然，更想不到這災難竟會降臨在爺爺頭上。如果說事情真如那個老大所說，是因為那個摘花的年輕人的緣故，那么一切問題似乎都清晰明了。比如動機，目的之類的。但張子浩隱約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雙方對峙的時候，他隱約感覺到那個老大臉上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那笑容很淺很淡，但確實存在。他向來善于觀察別人臉上細微的表情，并且有一種能夠讀懂那表情的能力。按照他的理解，那伙人很可能不是沖著爺爺來的。

沒錯，張子浩認為，這件事很可能與自己有關。

經過長達四個小時的手術，爺爺的情況暫時得到穩定。寫著“手術室”三個字的牌子由紅色轉為白色，代表手術已結束。門打開，爺爺躺在移動擔架車上被推了出來。張子浩瞬間把自己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他起身，尋找主刀大夫。待后者緊隨護士們從手術室里走出來后，他立馬撲上去，詢問情況。

大夫看樣子五十多歲。他摘掉口罩，似乎對張子浩的突然出現感到驚訝。

“孩子，你是哪位？”

“我是病人的孫子，請問我爺怎么樣了？”

老大夫推了推眼鏡，看著他那稚嫩的臉龐。

“你家里其他人呢？家里就你一個人嗎？”

張子浩剛要回答，大夫又說道：“對了，病人剛送來時，掛號交款的那個人在哪里，他是你父親對嗎，我和他說吧。”

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闖進張子浩的心，他只覺一陣煩悶與急躁。突然，他不受控制，大喊道：

“快告訴我，我爺怎么樣了！”

此話一出，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很明顯，用這種語調說話是極其不禮貌的。但是，比起不好意思，他更想馬上知道爺爺的情況。

老大夫被嚇了一跳。他看著張子浩，有些不知所措。片刻，他終于開口道：

“你爺爺的情況不容樂觀，手術雖然暫時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但并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后續還需要觀察。”

不管怎么說，情況并沒有朝著張子浩所打算的最壞程度發展。他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個二十多歲的護士走過來，雙手抓住他的肩膀。

“孩子，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們羅大夫是這方面的專家，一定能還你一個健康的爺爺。跟我走吧，你爺爺被推到病房里了。未來一段時間，還需要進行術后觀察，再做下一步打算。走吧。”

張子浩就像個失去意識的木偶，機械地跟著前面的護士往病房走去。

病房不大，只能容納三張床。靠門的那張病床上躺著一個老太太，陪護她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爺爺的病床靠著窗戶。走進病房時，張子浩一眼便看到了打開的窗戶。他快步走過去，把窗戶關上。

“誰開的窗戶？！不知道我爺會著涼嗎？！”

這句話，以及剛才在手術室門口的那句話，他都是喊出來的。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不受控制。和他一起進門的護士趕忙把手指豎在嘴唇前，示意他小聲說話。或許在周圍人眼里，這個初中生是個精神不正常的孩子。

護士安頓好一切后，離開了病房。靠門的床位上，老太太已經睡熟，陪護她的女人也趴在旁邊的小桌上打起了輕微的鼾聲。已近深夜十一點，萬物靜寂。剛剛過去的這五六個小時，張子浩簡直覺得像是過了五六輩子。

爺爺的腦袋上罩著防護罩，臉部雖然已經過擦拭，但血痕依稀可見。

張子浩坐在病床邊的小凳上，腦袋里浮現出早上爺爺擦雪花膏的情景。記得爺爺當時說“中考要模擬，陪伴也要模擬”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是何等的幸福。他為自己的孫子即將步入人生的一個嶄新階段而由衷地高興。張子浩不禁又想起晚上放學時，爺爺站在校門口那個小土坡上的樣子。當時他揮舞著蒼老的手臂，招呼著自己。遠遠看去，就像個已近遲暮的人重新獲得了生的希望。爺爺的四周在張子浩眼里，每時每刻都在散發光輝。

可現如今，一個最可怕也是極有可能發生的結果令他不寒而栗。關于這個可能，他從未想過。他不敢想象，當那一刻在某一天到來時，自己將如何面對。

這個可能，就是爺爺的離去。

如果有朝一日，爺爺真的離他而去，張子浩覺得，自己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人生在世，重要的人就那么幾個。父母、親人、愛人、孩子。對于他來說，他已近乎于一無所有。爺爺就是他唯一的支柱。如果這個支柱轟然倒塌，那么關于這個世界的一切，他覺得也沒什么可以留戀的了。在某種程度上，爺爺的生命，關乎于他自己的生命。張子浩對此深信不疑。

堅強這種東西，有時確實存在，但更多時候，是說給人聽的。當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輕降臨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是會短暫崩潰。張子浩覺得，沒有人會一直堅強，就像沒有人會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就在他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爺爺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他趕忙站起來，查看情況。原來爺爺只是沒有睡實，輕微地調整一下自己的身體。他嘆口氣，坐回凳子上。

回憶了過去，相應的就要思索一下未來。張子浩不由得想起即將到來的中考。他忽然覺得，一切突然變得毫無意義。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以何種心態去面對學習、面對即將到來的升學考試。今晚發生的變故，徹底擾亂了他的一切設想和計劃。

他不由得又把目光轉向爺爺。如果這位老人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那么學習種種的還有什么意義？他突然覺得特別諷刺，沒想到自己的努力到頭來會以這種方式收場。

時鐘的長短針已經重疊在一起。傍晚十二點整。一陣困意涌上他的心頭。張子浩趴在病床邊，把腦袋埋在臂彎里。

隱約中，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在和爺爺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