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人間，卻訶王城，相國寺，柴房。

裹著一件灰色破僧衣的小光頭，偷偷摸摸地坐在柴火堆上啃著一個表皮發綠的饅頭。與此時場景不符合的是小和尚干凈瘦瘦小小的拇指和食指，一點點撕開發霉饅頭時的心疼與不舍，這一個饅頭是他這一天的口糧。

小心翼翼地將饅頭撕開一般，包裹在一個灰色的帕子里，再將帕子塞在柴火下一塊不易察覺的松動的石塊下，石塊下不知是從何處尋來的一塊油布，將帕子放上去，再費力地將石塊推回去，因為瘦小而顯得很大的眼睛，左右看看，確認看不出來了，才又慢慢坐下來，費勁地咬著饅頭。

小米粒牙咬不動這么硬的饅頭，小和尚只好又用手去撕，黃白色的面粉屑落了一身，只見小和尚將灰色僧衣上的饅頭屑攏到一處，就著冷水，吃完了晌午的飯食。

莫離站在小和尚三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身后突然傳來小聲的抽泣聲，混合著吸鼻涕的響聲，在這異常安靜的柴房，詭異得很，雖然這聲音，也只有莫離能聽到。

“公主，您老實告訴思思，是不是還記恨著冥主大人之前欺負您的事情，所以送他投胎，都選這么慘的身世？冥主大人好可憐啊，哇......”

“閉嘴。”魔音入耳，莫離的嘴角一抽，抬手按了按太陽穴，她也不知道，隨手一扔，冥深這一世，竟是如此境地。

小和尚這一世名叫空梵，這名字是他的父親云燭法師所取，云燭法師是卻訶王朝上一任國相，據說六歲通讀各種佛經巨著，是卻訶王朝百年難得一見的得道法師，世人稱之為佛之饋贈。

云燭法師十八歲時，卻訶王朝君主親自來到他所在寺廟，請他擔任相國一職，自此，相國寺誕生，至今也不過二十余年。

云燭擔任國相，常與君主參禪悟道，一來二往，自是會與公主妃嬪接觸。云燭雖是和尚，可眉眼間生的好，加上常年悟道，心性上自與其他世家子弟不同，堅韌有度，清淡出塵，一下子就抓住了許多人的眼神，其中便有空梵的母親，懷清公主。

懷清公主是君主的五公主，芳年十五，真是知慕少艾的好年紀，云燭普一出場，她便覺得這就是她此生該嫁之人，已顧不上他是不是個出家人。

若是都像世間情愛話本中所寫，公主愛慕和尚，和尚還俗娶親，也不失為人間一大佳話。

問題是，云燭道心堅韌，并不無心于人間癡情佳話，他，只想走他的道......

可后來，還是有了個小空梵，這其中的故事，卻訶王朝至今諱莫如深。

不說其他，單看小空梵如今境遇，云燭和懷清之間，也不會是個多凄美的故事。

莫離也沒想到，這一世，竟會這般難。

送冥深的魂魄輪回后，她回了趟九重天，與父皇商議，下界來護他一世平安，順便將軍權盡數交給了太子，這意外之喜，差點讓王后措手不及，幸好，統領九重天萬萬年過去了，很快就整理了情緒，督促太子接受軍權了。

三天一耽誤，小和尚已經自己摸索著長這么大了。

莫離冷眼看著，前些天唯一護著他的老主持圓寂了，這位本該是天之驕子的和尚，一下子淪為了相國寺所有和尚欺辱的對象，就算是得道高僧生的孩子，在這樣的世道，注定無法被包容。

不知出于何種緣故，莫離并沒有刻意去探知這三年間的事，而是默默地隱了身形，跟了他有小半旬的時光了。

看著他被比他大的和尚趕到柴房睡覺，不給飯吃，不給衣服穿，磕磕碰碰，等夜深人靜后，偷偷去小廚房拿幾個別人吃剩下，發了霉的饅頭，去垃圾堆翻一件別人穿破了的僧衣，寒秋時節，抱著衣物去相國寺后方的小河邊洗刷，洗完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晾曬，在小溪旁的竹林里找了個夠得著的小枝丫掛了上去，就是現在身上穿著的這件稱不上衣裳的破布。

莫離沒有歷過這樣的劫，她印象中的劫，要不是雷劫，要不就是找個富貴的人家投個胎，安安穩穩地過完一輩子，死了之后魂歸原位，不過如此。

可這小和尚凄慘的，她都忍不住扶額了，用思思的話講：慘，實在是太慘了！

等以后冥深歷劫歸來，想起這一世，怕是不會善了了。

小和尚剛吃完，坐在柴草堆上看著門口發呆，思思被禁了聲，挨著小和尚坐在一邊，嘴里嚼著來之前去小廚房偷拿的奶香杏仁糕，不時搖頭晃腦，看著小和尚的眼里，滿是憐憫，可惜公主說了，不能現身，不能多管閑事，不然小和尚這一世的歷劫就算失敗了。

遠處響起凌亂的腳步聲，思思吃完糕點，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糕點屑，起身走到莫離身后，小胖手半掩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忘了說了，公主這一世也是有身份的人，大夏國嫡長公主，夏云修，不巧，大夏與卻訶是敵對國。

思思耳朵隨著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不由得動了動，看向小和尚的目光，不由又憐憫了幾分，跟每日三餐必不可少一樣，這些和尚欺負小空梵，也成了日常。

“小雜種，快出來，別以為躲在里面小爺就找不到你了...“奶聲奶氣的童聲和粗鄙低俗的言語，不是每個和尚都有得道成佛的機會的。

莫離站在門邊，看著小和尚將拖在地上的衣裳往上扯了扯，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司命曾說過，天族不可擅自改變凡人的命數。

小和尚被一群大小和尚按著地上，你一拳他一腳地招呼著，只用小小的手臂護著頭部，蜷縮在雨后初晴還沒來得及曬干的泥地上。

有清淚混著鮮紅的血沒入泥土，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這無盡的羞辱。

思思嗚咽著往前幾步，被莫離一個定身術，定在了原地，濕潤紅腫的大眼睛不解地看著自家公主，含著隱隱的控訴。

“你幫的了他一時，幫不了他一世，他這輩子，要走的路還很長。”莫離清冷的嗓音，沒有絲毫起伏地響起，仿佛眼前景象，不過孩童之間的戲耍打鬧，不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