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仙翁捏了捏自己的胡子，意味深長的望著焦躁不安的青云。

南山仙翁：“你是一個頂頂聰明的孩子，從前是，現在也是，不過你一直都有一個毛病，一但事情牽扯到什么重要的人，你便會立刻亂了陣腳，原本很容易想通的事情也會被你復雜化，其實，你只要用一種旁觀的角度去看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便能迎刃而解了，可惜現在的你還做不到這樣。”

青云楞住，有些不解的望著南山仙翁。

南山仙翁：“當初你去人間清河歷劫前夕，特地來找過我，還問了我一個問題，說等你回來之后再給你答案，可是你忘記了，神仙歷劫之后便宛如新生，再也不會記得凡人歷劫之前的事情。”

青云：“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已經認識您了。”

南山仙翁搖搖頭，慢悠悠道：“傻孩子，你現在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少了，我們認識的年頭可比你想象的要長很多呢。”

青云面上帶笑，眉間卻帶了些許化不開的憂愁。

青云：“那時，我問了您一個什么問題呢，您想出答案了嗎？”

南山仙翁搖搖頭，“我要是想的出來，我早就離開這南山了，你可倒好，瀟瀟灑灑的便去歷劫了，徒留這么一個問題折磨我許久。”

青云笑了笑，這便愈發的期待自己當初說出的那個問題。

南山仙翁捏著胡子氣鼓鼓道：“當時你問的是：世間有超越生死倫常的執著嗎？”

南山仙翁：“有還是沒有呢，我糾結了幾百年，這幾百年里，我看遍了許多凡人的生死，起初我是不相信的，畢竟凡人輪回轉世后便不會有記憶了，他們無法在跨越生死的同時還能不消磨對前世人的執著，他們每一世愛的人都會不同。所以我覺得超越生死倫常的執著不會存在，可是后來，我又覺得這種執著還是有可能存在的。”

青云本來想問為什么，但是隨即她便想明白了。林原死后對云陽的執著不散，化為了游蕩在世間的亡靈，只為在碧落黃泉尋一抹云陽的身影，徐婉死后，帶著對寧秋符的執念從黃泉折返，游蕩在世幾十年只為守在他的身邊，他們都是跨越了生死的存在，他們存在的本身便是在闡述執著。

青云：“這種執著一定是存在的，也許在浩瀚如星的凡人里這種人少之又少，但是只要有一個人執著過，我們便不能說這種執著不存在。”

南山仙翁點了點頭，又道：“你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這答案也像極了你該給出的答案，事到如今，我想有些事情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

青云心下疑惑，“什么事情？”

南山仙翁：“那位叫吟辛的女子確實存在過，只不過，卻不是青陽那一世。”

青云：“不是青陽那一世？您這話。。。等等！若她不是青陽那一世存在的人，難不成還是更早時候的？元旭和段易之前嘛？可元旭和段易之前便是顧清河了，我試探過他幾次，他的的確確是不曉得顧清河是何人的，若他不記得顧清河，自然也就不會記得其他，可吟辛若是在顧清河之前便存在的，那我就想不通了，他的記憶實在過于跳脫了，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啊。”

南山仙翁笑道：“一但扯上了那人你就糊涂了，唉，還是隨老夫來一起看看吧，看完這位吟辛姑娘的一生，相信你的疑惑便能消解了。”

浮生杖起，浮生陣開，前世因果，一界開來。

——

大明180年。

這一年，她十六歲了。碧玉年華的姑娘亭亭而立，端得一副潔清質佳的好模樣。

這一年，她待字閨中，正享受著獨屬于小女兒家的柔情閑趣，或作畫，或吟詩，或撫琴。日子雖然無波無瀾，但是卻別有一番清閑意味。

這一天，姑娘的兄長找到她，扔給姑娘一堆畫像，意讓她擇婿。可姑娘生的心高氣傲，看都沒看便一把火燒了所有的畫像，而后，她拿了一把劍，換下了華麗的衣裳，走到她的兄長面前，告訴他說：此心未定，欲遠行解惑。

她的兄長同意了，第二日，姑娘便收拾行裝離開了家。

離開家的那一天，姑娘早早的便起來了，那時天正微微亮，她踏過院子，順手折了一枝新開的花枝。她站在家門外，將那花枝隨手一拋，花枝頂頭指向的方向便是她的去處，于是她一路南下。

她去了很多地方，見了許多許多的朋友，發生了許多有趣的事情，也吃了許多的苦頭。那些道路上碰見的人問她的名字，她答：吟辛。那些人拍拍她的肩膀打趣道：這名字怎么一點也不像個男子？

她睡過樹上，也躺過浩瀚星空下的野草地，喝過不同地方的美酒，也抓過不同河邊的魚，她活得十分的自由。

可是，心若是自由的，哪怕處于狹間也不會覺得痛苦，心若是被束縛著，走得再遠也于事無補。

十七歲的時候，她遇見了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十三歲，正是美好的年紀。

小姑娘叫游魚，吟辛與她一見如故。

游魚告訴吟辛，所謂游魚游魚，便是游著的魚，這個名字雖然隨意了些，但是也寄托了父母希望她活得自由的美好意愿。游魚問吟辛：那你的名字是何意呢？

吟辛想了想，吟辛此名，若粗略去解，大抵便是訴說自己苦處的意思，可是她也說不明白自己有何苦處可說。所以她答：并無意義。

無意義的名字，無意義的旅程。

吟辛一路走來，見過了許多有趣的事情，也吃遍了以南各個地方的美食，最后便總結出了一些經驗。游魚平時愛做些糕點，吟辛在南郡停留的時候便教了游魚一些糕點的制作方法，有些糕點比較松散，有些又敗口的很，吟辛琢磨了一通，這便想出了折中的方法。糕點中常見的要數一些單一的花糕和果糕，且用的方法多是曬干磨粉揉進粉里火蒸，這樣雖比較入味，但是卻少了一些新意，于是吟辛和游魚一琢磨，打算獨創個方法。

其實，花果的確是制糕中很重要的兩件東西，但是吟辛覺得太單一了。這個時候的糕點，花糕就是花糕，果糕就果糕，不混雜，卻也失了趣味。

游魚家境富貴，夏天的時候為了避暑，特地為游魚在荷池旁置了一處宅子。游魚結識吟辛后，不多久便識破了她的女兒身，于是游魚就邀請著吟辛也去荷池的宅子小住。自此，一大一小的兩個姑娘整日膩在一起，全心全意的研制新奇的糕點。

游魚愛吃蟹，夏天的夜晚里，總會端了一籃子蟹夾著美酒在月下吃喝，后來吟辛來了，這便兩人一起。

吟辛琢磨了一會兒，想著能不能將蟹也制成糕點，想著想著，第二日便立刻動身起來。

吟辛挑出好的蟹肉，拿了陳皮煮水澆淋去腥，然后便開始蒸糕了。不過糕點出來后，效果卻并不讓吟辛滿意，因為蟹肉的味道還是太單調了，吃來只覺得是在純吃蟹，并無品糕的樂趣品相也不夠好。吟辛嘗了一口便想丟了，結果被游魚攔著不讓，最后的結果就是游魚美滋滋的自己吃完了所有的蟹肉糕。其實出自吟辛手里的都不差，只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第二次的時候，吟辛吸取了前次的教訓。第一步，還是先取好蟹肉，第二步，還是用陳皮去腥，不過陳皮的味道到底是澀舌了些，于是吟辛又取了桂花汁壓去澀味。揉以為團后，再取刀劃頂口成十字，這劃也是很有技巧的，若劃深了，蒸時就容易使水露侵到糕心里面，從而影響口感，可若劃淺了，蒸時就不能使糕皮外翻，所以深淺的度需要掌握的十分好才可以。糕點蒸的九分熟時，吟辛塞了幾小朵桂花在外翻的糕心里，這糕心往往與內里只透一層薄薄的餡皮，桂花壓下去后，便能輕而易舉的入到里面。此后再小火片刻，一道蟹肉桂花糕便做好了。

除此之外，吟辛還新制了不少其他的糕點，有用香樹葉子做的，有用個別不苦的藥材做的，細細算去，在與游魚小住的那段時間，吟辛居然新制了幾十種糕點。

吟辛離開的前夜，兩人還在亭中小坐。

游魚問吟辛此去何方，吟辛說天大地大四處為家。

游魚問吟辛的家人在哪里，吟辛說有一兄長在家，還說了自己家住清河。吟辛告訴游魚，說清河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希望她以后也可以去看看。游魚對吟辛說，她希望的是以后可以兩個人一起去游清河，可是吟辛沒有回答她。

第二天一早，吟辛離開了。

那時的游魚還小，不能及時懂得吟辛當時的困惑，很多年后游魚回想起來時，這才猛然發覺當時的吟辛已經沒了求生的欲望。那時的她痛苦而迷茫，一念之間便會步入深淵。而游魚多年后的心痛就在于，當時的她不懂，沒能及時化解吟辛心中的痛苦，也沒能去送她最后一程。

游魚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對自己很好的男人。吟辛知道后，千里迢迢托人給游魚帶了一封信，大意是祝賀她找到此生歸屬，愿她一生平安喜樂等等，最后吟辛說，能嫁給自己喜歡且喜歡自己的人是一件幸事。

游魚見信后立刻也寫了一封信，可是游魚不知道吟辛在何方，思來想去后，游魚把這封信送到了當初吟辛提過的清河家。

一年后，游魚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吟辛兄長所寫，他說，吟辛死了。

吟辛的確死了，死在游魚收到第二封信的前一年。

吟辛死在一個荷開的季節，死在二十的出頭、十九的尾尖。那時的她遠在他鄉，身邊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據說她死前生了一場病，病了，卻又不肯吃藥。死之際，她解了身上所有值錢的財物，想托人輾轉將自己的遺體送回去，她念完兄長的名字后，眼神便慢慢的沒了神采，煎熬一夜后，終于還是撒手去了。

得知吟辛死后，游魚為她大哭了一場，這一年，游魚十七歲了，她想起了那個時候十七歲的吟辛。

游魚在二十歲的那年去了一趟清河，清河很美，同吟辛說過的一模一樣。她走到了吟辛口中的家門口，這便也曉得吟辛家里非同一般的富貴，于是她愈發的想不明白為何吟辛要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后來，游魚見到了當年告知她吟辛死亡消息的人，那個人生的很好看，眉眼間帶了一點吟辛的模樣，不過，他的眼神卻沒有什么神采。

他帶游魚去看了吟辛的閨房，那里干干凈凈的，一眼便知常常清理。不過游魚一眼看見的，卻是那套靜靜放在床上的嫁衣。那套嫁衣好看極了，游魚從沒有見過那樣好看的嫁衣，可是她不敢問，她不敢提起吟辛。她知道那套嫁衣是為吟辛準備的，她也想象了一下吟辛穿那套嫁衣的模樣，一定是極美的。如果吟辛沒有死的話，游魚大抵會常常跑來清河同她一起玩，她們會一起在月下飲酒作詩，一起嘗試新的糕點，一起說一些小女兒家的話。。。可吟辛，早已經去了。

吟辛死的第二十四年，游魚在南郡開了一家糕店，取名荷芳齋。這一年，游魚四十歲了。

吟辛死的第五十年，游魚還是常常念起她，雖然在游魚的記憶里，吟辛已經模糊的快看不清了。游魚有時覺得吟辛就像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回憶時，她總在那里，但是想去抓握，卻又似水般散去了。

后來吟辛的兄長去世了，游魚也去世了，是啊，凡人總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