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里坐了許久,直到日暮時分。
湖水那面的山,一輪紅日西沉。
“你在這里坐了很久了。”
黃衫女子轉頭,見破敗的墻邊站了一個撐著傘的男子。
那男子見她并不打算回答他,便慢慢的朝她移去。黃衫女子見此也不有所動作,只是望著他,望著他由遠而近,望著他坐在自己的旁邊。
“你在看什么?”
她望著他,輕輕的答道:“湖。”
他撐著傘坐下的時候,黃衫姑娘便看不見他的面容了。
“這湖在這里幾百年了,世事無常,唯湖水綿延而去不改面貌。”
他的語氣淡淡的,讓人聽不出喜怒。
她問道:“這湖,可有名字。”
他的白衣穿過兩人的距離,似有似無的在她的眼下漂浮。傘下的人沉默半晌,才輕輕答了一個字:“有。”
他繼續說道:“此湖名曰——”
“懷陽。”
黃衫姑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哦,原來叫懷陽。”
斜日西沉,余暉脈脈灑在湖面,火紅似血,湖水的深深碧綠與之交融,恰似一幅濃墨的丹青圖。
兩人沉默了一陣,夕陽已在山那頭完全沉沒,只余一片淺淺的橘紅映在群青的天邊。
他慢慢的收起傘,一張十分俊秀的面容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他側頭望著旁邊的人,笑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黃衫姑娘感受到了他的視線,也側頭回望道:“好啊。”
男子儒雅的笑了笑,便慢慢開始講道:“河清的南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個普通的獵戶人家,獵戶的妻子很早的時候便去世了,只留下一個不成器的孩子。山上有很多動物,冬天的雀鳥,秋天的鹿,夏天池塘里的魚,還有春天時的白兔。獵戶一家的生活都靠捕獵為生,他們割取動物的皮毛為衣服,拿著肉去換柴米油鹽,他們生在山中長在山中,最后也只能死在山中。”
“獵戶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繼承這種捕獵的本領,那樣的話,那個孩子也不至于忍凍挨餓。可是那個孩子似乎天生就沒有這種本領,不僅沒有這種本領,他還天生有著一顆質樸的心,他同兔子一起奔跑,與魚一起游玩,和鹿一起睡在秋天的落葉中,在冬天時同雀鳥一起嬉鬧,他很快樂,認真且熱情的度過了在山中的每一天,盡管,他沒有活成父親心中希望的樣子。”
“可他最后還是要被強迫著去做那些殘忍的事情,他不忍心,他想要反抗,于是在一個冬日的早晨,他逃出了家門。可那座山真的太大了,他跑了許久,還是沒能跑出去,大雪蓋了路,四周一片茫茫雪原,他迷失了方向。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想屈服于父親的威壓,他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父親選擇了這座山,他也可以選擇離開這座山。”
“他曾經也有過一點疑惑,因為他從小到大見慣了這種狩獵方式,他很難分辨出對與錯,他只知道自己不忍心,不忍心對那些別人口中的獵物痛下殺手。后來他想清楚了,每個人并不是生來就一定要如何如何,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人的一生,從生到死都逃不開因果兩個字。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冥冥之中改變了我們的命運,當時事小,可回過頭來時就會發現,那就是一生的轉折點。”
“那天他跑出家門,跑了很遠很遠,厚厚的雪蓋住了原來的荒草地,他分不清楚路在哪里,所以一腳踩空了,直直的從一個斜坡上摔下去,順著雪滾進了一片密林里。林子里幾乎所有的樹上都被霜雪覆蓋了,枝丫低垂,萬籟俱寂。他撞到了一棵樹上,樹便抖落給他一身的霜白。而這個時候,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愉悅的笑聲。”
“那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她披著紅色的肩篷站在樹下,熱烈的像一團火。那年,她十二,他十三。”
“那個小姑娘是城中富貴人家的孩子,這一次上山只為游玩。他給她講山上的奇聞,講各種動物,她便給他講山下的繁華,講各種熱鬧的人和事,兩個人談天說地,不覺便消磨半日,直到雙方的大人尋來。”
“自別后,他總念及山下的熱鬧,所以固執的不愿意留在山上,最終,他沒有選擇父親給他安排的一生。”
“他離開了家,去到了那個姑娘所在的山下。他沒有什么一技之長,所以什么都嘗試了一番,打鐵匠、酒館伙計。。。可他都做不好這些,他看遍了人間的熱鬧,也嘗遍了人間的冷暖。有一回,他聽說有一個大戶人家要找仆人,他便決定去試試看,他自小在山中磨礪,雖沒有獵過什么動物,但氣力卻還是遠超其他人,于是他便被選上了。起初,他只能幫著下廚打打雜,做著最低等最累的活兒,睡著最下等的房,雖然很累,但是他每一天都是非常開心的。”
“冬去春來,他在府里待了一年了,距離他下山已經過去了三年了。”
“后來,他聽說府中的小姐得了病,起初他不以為然,再后來,他便被派去看護那位小姐了。那是他入府以來第一次見她,那天天氣很好,太陽暖烘烘的,春風卷起明黃色的花瓣兒輕輕巧巧的落在她的書案上,她穿著一身淺黃的衣裙,很是溫柔好看。”
黃衫姑娘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又轉頭默默無言的看著他。
“她端正的坐在書案旁,正聚精會神的用筆描著些什么,聽到腳步聲,也只是匆匆抬頭望了一眼后便繼續動筆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也不覺得尷尬。好一會兒之后,她才叫他過去,他依言過去坐在她的旁邊,這才看見她用筆描山尖,那些綺麗鮮艷的色彩在她的筆下更添了幾分多姿,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畫。此后她繪圖,他便在一旁研磨彩石。”
“簡單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許久。府中的人都說這個小姐有病,可他從來不這么覺得,雖然她不愛說話,只愛埋頭描畫,可是她很單純很善良,他一直都這么覺得。”
“有一回,她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她說:你相信神仙的存在嗎。他點了點頭,他相信神仙的存在,他也相信神在冥冥之中所有的安排。可是她卻搖了搖頭,蒼白的面上掛著一個淡淡的笑容,她說她不相信。”
“她變的越來越沉默寡言,有時候,兩個人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不過他覺得無所謂,因為他只怕自己嘴笨,從而使她討厭。可是他發現她還是越來越不開心了,有時還總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出來。一天夜里,他照例站在她房門口替她看門,忽然,里面傳來了什么東西破裂的聲音,他躊躇著要不要進去,就這樣,他在門外僵持了一小會兒,終于還是推門進去了。房間里,她穿著薄衫,正站在緊閉的窗前,她羞的面上飛紅,怒斥著讓他出去,他深感失禮,匆匆瞄了一眼房間里的情況,確認無恙后便退了出去。自那天起,他們之間就埋下了一根極微妙的線。”
“后來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她變的比以前開心了很多,常常擺弄院里的花草,偶爾在午后描畫,整日蹦蹦跳跳的,看起來活潑極了。不過,倒也和他疏遠了許多,她同家里人的關系也惡化了,可她還是每日都非常開心,她開心,他也會覺得開心。”
“可是后來她又變的沉默寡言了,再后來,她就病了,開始整日纏綿病榻,他無計可施,只能日日守在門外,盼她能夠好起來。可老天是非常殘酷的,他始終沒能等到她好起來的那天。后來,他犯了一個錯,被她驅逐出府了。在府里的時候,他憑著勤勞的付出積攢了不少玉錢,憑著這些積蓄,他可以過上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雖然不會是大富大貴,但一生圖個平安喜樂還是不在話下的。也許很多人都會在他這個年紀選擇成家立業,但是他卻不想那樣,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人,那一年,他十八。”
“他覺得他也病了,病的很重很重。他只能在河清最高的鐘樓,日日夜夜遙望著那個他不能涉足的地方。他總期盼著可以再次與她相見,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她死了,死在一個剛落了第一場雪的初冬。那天,是他那輩子唯一一次喝酒,酒很苦烈,他喝到酩酊大醉,只祈盼她的死只是大夢一場。”
“人間就是這樣,多的是不能得償所愿的事情,他以前從來不知孤獨為何物,可從那年她站在樹下開始,從他見她的第一眼開始,他便注定此生孤獨了。”
其實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不曾擁有,而是差一點就可以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