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面佛(上)
- 江湖夜語十年燈
- 連朝語
- 3751字
- 2019-10-07 00:51:16
萬喜愛花,尤愛海棠。
或許是出家前,他的名字便叫做李海棠。
那年李海棠二十三歲,恰逢四月,天色很好,萬里青空。
去花神湖踏青的游人很多,因為花神湖不僅有清澈見底的湖水可以蕩舟,更有無數(shù)美麗罕有的花朵能夠觀賞。
比如“海棠王花”,傳說是花中極品,只在《花卉志》中記載過一次盛開的記錄,那也是很多年前了,花神湖有“海棠王花”的花株,無數(shù)年來卻始終是花株,無數(shù)花匠試過無數(shù)種方法都未能讓它開出花朵,因此得了個“假曇”的別號,說是不遇韋陀終不開。
花神湖上有一座無名石橋,游人為石橋取名叫做“情人眼”,李海棠卻始終覺得那座石橋其實更像一道月牙,叫做“月牙橋”更貼切。
這一年二十三歲四月里,李海棠再一次看過依舊沒有花苞的海棠王花花株,攜著春風向月牙橋漫步走去,行過花神湖畔,折過湖邊嫩柳,來在石橋上,頭頂是萬里青空,眺望遠山,是一幕雨后山清。
胸中激昂,來年士子大考必得魁首方歸。
不覺時近黃昏,驚覺歸家晚矣。路過湖邊垂柳,走過花神湖畔,猛回頭卻被清風迷了眼。
夕陽下石橋上,一纖瘦背影正坐在橋沿雙足歡快的蕩來蕩去,清風溫柔的翻起滿頭青絲,那是石橋的化身么?李海棠心想,緩緩向家歸去。
她看起來像我一樣孤獨。
這一年,再沒有去過石橋。
第二年春,李海棠帶著一位家仆進京大考,整整一年后方始歸程,沒有錦鑼開道,未騎高頭大馬,名在孫山之后。
錦城大火,管家卷著榮華富貴不知所蹤,家仆散盡,城外多了兩座豪不起眼的新墳。
海棠王花依舊未開。
李海棠喝著酒上的山,坦坦蕩蕩,走過九九青蛇道,走過紅塵九萬里,拜在南山大師駕前,剃度了三千煩惱絲。
山中歲月無聲,這一年李海棠早已經(jīng)不叫做李海棠,法號“萬喜”。
萬喜下山化緣,看天色似有煙雨,裹著蓑衣一身緩緩向山下行去,去哪里呢?去看看我的“海棠王花”罷……不知道開了沒有?
趕到花神湖畔的時候,天已下起了蒙蒙細雨,萬喜透過斗笠的雨簾望去。
海棠未開。
不覺間竟走到了石橋,萬喜再次看到了那道纖瘦的背影,那道纖瘦背影坐在橋沿面向北方,萬喜也走上石橋坐下面向南方,兩人背對而坐。
天地間只有微蒙雨聲,萬喜突然輕語道:“石橋,你知道海棠王花何時能開么?”
“石橋”渾身一震,訝道:“你……你在跟我說話么?你是誰?”
僧人斗笠下的面龐帶著微微笑意,語氣溫柔道:“我叫萬……我叫李海棠。”
“石橋”道:“你的名字真好聽,你也在等那株海棠王花么?對了……你怎么不問我的名字?”
李海棠道:“嗯,我等了好多年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這座石橋的化身……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我知道世上有好多不明白的事是夫子也無法解釋的,夫子又怎么知道世上究竟有沒有神仙妖怪呢?”
“石橋”一陣咯咯嬌笑,似乎心情十分歡快,道:“你一定是讀書人,傻傻的真有趣!那你說我算神仙還是妖怪呢?”
李海棠微笑道:“神仙都住在天上,又怎有閑趣理我這個凡夫俗子?”
滿湖風雨聲,石橋上良久無言,李海棠小心翼翼的問道:“石橋先生,你還在么?”
忽聞背后似有低低地飲泣聲,“石橋”傷心道:“人家好心好意陪你說話,你竟說我是妖怪……甚么先生不先生的?人家是女兒家。”
李海棠第一次體會到心慌的感覺,很想轉(zhuǎn)過身去,又怕見到“石橋”的真面以后就再也無緣可見。
花神湖面漣漪萬千,又怎及李海棠此刻心中波濤絲毫,他脫下蓑衣斗笠,疊好放在石橋上,輕語道:“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這蓑衣斗笠,是海棠給石橋姑娘的賠禮。”
“石橋”愣了愣,不再飲泣,哽咽道:“好,破是破了點,但我收下了!”
煙雨朦朧,花神湖上,一僧一石橋。
萬喜起身:“我回了。”走過花神湖畔,去向老寺青山。
良久后,“石橋”抬眼望去,雨幕遮天,只見天地間一個朦朧背影逐漸遠去,突然奮力喊道:“李海棠!三個月后,此橋此地,我們一起去看海棠王花!”
萬喜回頭暖暖一笑,心下思量,不知“石橋”看不看得到。
三個月后。
真巧!又是微蒙細雨天。
下山仍是蓑衣一身,這一次他沒有直接去看海棠王花,而是徑直走到石橋上坐在三個月前坐過的地方。
“石橋,我來了……”無人回答。
他從懷中摸出一把竹笛,放在嘴邊輕輕吹了起來,曲子是大鯉國宮廷樂師麥樂師所譜的《莫失莫忘》,笛聲婉轉(zhuǎn)而悠揚,既溫暖又哀傷,李海棠臉上慢慢劃過兩行熱淚,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曲子。
細雨潤濕橋面,微有一絲涼意,李海棠抖抖綠蓑,遙望著青色蒼穹下的深色遠山。
雨燕飛過第三次的時候,一人身穿比自己寬大得多的蓑衣斗笠自雨中款款而來,隴上煙雨,緩緩歸矣。
那人走上石橋,斗笠下傳來抑制不住的喜悅嗓音:“我就知道那日你聽到了!”
李海棠微有訝異:“石橋?你……你是?你不是……”
蓑下人咯咯而笑:“傻子!你不會真把我當作石橋的化身了罷?神仙妖怪呢都有人做了,今世吾乃凡間一俗人,恰缺一人共賞花神湖異株,不知公子賞臉否?”
李海棠不過詫異了一瞬便釋然,微微笑著當先向湖邊走去,“石橋”姑娘微微笑亦大步同去,有如小鹿。
一尾孤舟悠然停在湖邊,“石橋”姑娘當先跳上,將船楫拋向李海棠,李海棠笑著接過,上了船向湖心緩緩劃去。
海棠王花花株長在湖心島上,花葉和枝干長得極好,卻仍是無花一朵。
“石橋”姑娘輕嘆了一聲,隨后灑然道:“它既不為世間千萬人開,自然也不會特意為你我二人而開。”
李海棠道:“傳說海棠王花能活千年之久,隨緣而開,或許它已經(jīng)活了幾百年,早就無意與群芳爭艷……”
“石橋”姑娘嗯了一聲,二人乘回小船,重回到月牙橋。
斗笠蓑衣一身,風雨滿袖,花神湖面明如洗鏡,目盡處是一幅雨幕山清,有僧緩緩道:“微雨自天來,潤物細無聲,功名利祿如云煙一場,恰逢石橋,山前是夢,山后亦是夢。”
斗笠蓑衣一身,風雨滿袖,橋上人對影成雙。
“石橋”姑娘站在橋中央,看著李海棠的背影低語道:“李海棠,方才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你摸摸看我的臉是不是腫了?”
說著走到李海棠面前,緩緩摘下斗笠,一張清麗雪白的面頰映入眼簾,哪里有半分腫了?
斜陽晚照,眼前人眉如柳條,雙眼似月牙,笑起來便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帶笑說道:“好了,你既見了我的面,又摸了我的臉,男女授受不親最是大防,你是非娶我不可了!不然我還有何面目茍全于世?”
李海棠怔然,花神湖面漣漪萬千,又怎及此刻心中波濤絲毫。
老寺青山上,萬喜長跪在南山大師身前,南山大師長嘆一聲,重將三千煩惱絲還了他。
這一年,李海棠二十七歲。
下山后,趕到錦城一座大宅前時,一如初見“石橋”,夕陽下少女坐在橋沿的黃昏時分,宅前左右石獅頸上各系著一個大紅繡球,宅邸大門高懸著喜慶的大紅燈籠,著人一問,那人笑道:“你是本地人么,怎地連員外郎家的喜事都不知?員外郎家三個姑娘,這幺兒雖是庶出卻最得員外郎喜愛,前日在大夫人的主持下招了個姑爺,那長得配咱們員外家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啊!姑爺好像姓李,員外郎從外地經(jīng)商回來指不定有多高興呢!”
李海棠腦中“嗡”的一響,不住回響著“姑爺好像姓李”這六個字,心中莫名的生起一絲慌亂,就這樣定定地站在大街之上,等回過神來已是夜幕時分。
府門已閉,街上卻是燈火闌珊,城中好像正在舉辦燈會,一片歡聲笑語中,李海棠慢慢走向懸掛著大紅燈籠的墻角,靠在墻上失神。他心中回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突然發(fā)現(xiàn)老天爺似乎特別喜歡從他這里帶走他最珍愛的人或事物,先是十年寒窗大考落第,然后是雙親亡故家財散盡,平生最愛的海棠王花沒有為他盛開過一朵,“石橋”姑娘雀躍地說要嫁給他,卻在三日前與另一個人拜過堂成了親。
晚風幽幽,不時送來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原來是一群十五六歲的女孩正在燈火通明的街市上對詩猜燈謎,發(fā)出銀鈴般笑聲的便是那個身穿黃衣的少女,正與一個少年郎在對詩,那少年郎手中折扇瀟灑一搖,向那少女動情說道:“三郎一見小姐如故,不由想起司馬相如的一首詩贈給小姐: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黃衣少女聞言輕笑,似有幾分羞怯,道:“多謝公子抬愛,小女子可比不得卓文君,而且小女子聽說后來卓文君也寫了一首詩給相如公子,你聽:
皚皚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搖扇少年郎聞言一愣,尷尬地笑了笑,忙拱手說道:“三郎班門弄斧,原來小姐竟深藏不露實在令人佩服,三郎想起尚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有緣再會。”
黃衣少女回禮笑道:“公子美譽,小女子愧不敢當!”
執(zhí)扇少年郎含笑與少女分別,向長街深處走去,姿態(tài)仍然瀟灑,不知此時又在哪處燈火闌珊下?lián)u扇吟詩言笑晏晏。
這兩首詩第一首叫做《鳳求凰》,是司馬相如寫給卓文君的定情詩,彼時司馬相如確是真情實意地愛慕卓文君,卓文君也被司馬相如的文采所打動并嫁給了他,不過那時司馬相如還只是一介布衣,而卓文君的父親卻是蜀地豪閥卓王孫,卓文君為了愛情不惜與相如私奔;但是朱顏易改滄海變換,相如發(fā)跡后欲娶一茂陵女子為妾,于是卓文君便寫了《白頭吟》這首詩叫人送去給相如,司馬相如看到卓文君在詩中第六句寫道“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后幡然悔悟,從此打消了納妾的念頭。
而如今司馬相如的《鳳求凰》已然變成了讀書人獲取少女芳心的手段,還有幾人愿意記得卓文君后來寫過這首《白頭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