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昔到伊市,悄悄看望了李慧賢,她看上去一切還好,穿著整潔得體,神情安靜平和。正背著一個黑色皮包,朝食品廠走去。沈夢昔遠遠跟在她后面,輕聲說:“我考上大學了,你高興嗎?”
小姑娘沈夢昔已經讀了一年級。下午放學,她背著花書包,朝家里跑去,文具盒在書包里隨著步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跑到家門口,把大門推開了一個縫隙,里面傳出“該”的一聲鵝叫,她飛快地關了大門,抬起頭細聲喊:“奶奶!看門!”
一會兒又悄悄推開一個縫隙,一只鵝頭從低處擠出門來,小姑娘啊的一聲轉身就跑,大白鵝伸長了脖子朝她追去。
“奶奶!奶奶!”小姑娘嚇得哇哇大哭,李慧賢聞聲出來,帶著圍裙,兩手還濕著,她喝住了白鵝,護著小姑娘進了院子,結果又是一聲驚叫,然后是翅膀撲棱棱的聲音和公雞的叫聲。
看來這回家之路,還真是充滿艱辛啊。
沈夢昔會心的一笑,提起手邊的行李,朝雙河去了。
羅翠蘭的小女兒剛剛出生,她還在月子中。
“羅翠蘭同學!婆婆疼你,丈夫愛你,兒女雙全,你就是人生贏家啊!”沈夢昔擁抱著一身奶香味兒的羅翠蘭。
“哎呀,快別,我都餿了。”羅翠蘭連忙推開她,不自然地捋捋頭發。
沈夢昔抱起羅翠蘭的小女兒,這又是一個像孟家人的小姑娘。
“孟祥謹。謹慎的謹。”不等沈夢昔問,羅翠蘭就先說了。
“謹。”沈夢昔微微一沉吟,“好名字!”
孟繁江看了沈夢昔的錄取通知書,“真是羨慕你啊,你哥我連高中都沒讀。翠蘭也被我耽擱了,如果不和我結婚,她現在也應該考上了大學。”
“瞎說啥啊,我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能去考一回試,我就知足了。才考了一百多分,我都不好意思和小西提。”羅翠蘭復習得并不好,沒有什么復習資料,老二在考前還生病了,纏她纏得厲害,肚子里還有一個,婆婆再幫忙也是有限。
“以后孩子大了,去讀夜大吧。”沈夢昔想了一下說。
“都多大歲數了,孩子都仨了,還讀什么啊!”羅翠蘭無奈說。
“多大都可以讀,讓二哥先去,你們都去!”
孟繁江眼睛一亮,和妻子對視一眼,高興地笑了。
劉三妮照例準備了一大包吃的,要她帶到京城去。
沈夢昔哈哈一笑,“二大娘啊,我可帶不走這么老多東西!”她打開包袱,“木耳要著,蘑菇要著,粉條要著。其它的太沉,拿不動了!”
臨走沈夢昔去了爺爺奶奶的墳上磕頭告別。墳上一根雜草都沒有,想必是孟慶仁前幾天打理的,沈夢昔閉上眼睛還能想起奶奶臨終前的眼神,充滿了慈愛和不舍。
“我考上了大學,來給你報個信,你高興嗎?”
沈夢昔臨走前,給兩個侄子一人一個玩具小汽車,給孟祥謹小朋友一個粉色的兔子玩偶,羅翠蘭坐在炕上著急地說:“這也太......”
“太可愛了是吧?”沈夢昔接過話頭,“臟了可以直接洗,不要拆開啊,我愛干凈的二嫂!”
最后,是劉三妮一步一流淚地送她上了車,沈夢昔緊緊擁抱著這個孤單善良的女人,今后再見不知是何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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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齊市,孟慶仁告訴她,前幾天四叔打電話說他已經回到大學任教了,也贊揚了沈夢昔的選擇。
3月25日,沈夢昔和小北一起出發去京城,街坊鄰居都到車站送別,鐵路局也涌出很多職工,孟慶仁臉上泛著光,嘴巴從頭到尾都合不攏地笑著,給大家發著煙。
眾人贊嘆著老孟師傅真是有福氣,兒女都這么爭氣,看來以后這個退休指標只能給老兒子了。
“我不接班,我要考清大!”小五大聲反駁。
眾人一愣,然后轟然大笑。
有的說小五有志氣,不靠老子靠自己,也有人議論著現在的年輕人咋這么狂。
小五在眾人議論中臉色漸紅,沈夢昔笑著摸摸他的胳膊,讓他不要與人計較,“小五,以后家里挑水買糧就得是你了。學習的時候悠著點,注意身體,別把眼睛弄近視了!”
“兩年后我就去京城找你們!”小五直直地看著沈夢昔。
“好!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沈夢昔伸出小手指,兩人勾著小手指拉鉤。
“你們看那姐弟倆還拉鉤呢!”孫招弟笑著說,“小西啊,你到京城好好學習。范嬸兒一輩子都感謝你救了俺們老三,要不是俺老三不成器,都想送給你家當上門女婿呢!”
沈夢昔哈哈一笑:“可別!范嬸兒,你們家老三在農場現在可吃得開了,人緣也沒的說,以后那是要成大才、賺大錢的!送我們家就太可惜了!”
“一個姑娘家什么都敢說!”關秀琴不高興地拍了沈夢昔的手一下。
“真的嗎?借你吉言!俺老三以后出息了范嬸兒指定好好謝你!”
“我看人可準了,你就等著享福吧!”
王建國在人群之后,默默地站著。他拿到了哈建工的通知書,今天他提前去報名,就為著跟他們姐弟一趟車走。父母兄弟都來送他,王母認出沈夢昔:“哎,那不是那天……”
王建國連忙拉住她,“媽,她去京城上學。”
“京城啊。”王母看著兒子的表情,明白了一切,“三兒啊,人家怕是看不上咱吧!”
王建國低頭不語。
“三兒啊,也難怪,人家確實比咱好。那咱就找個跟咱差不離兒的唄。”
王建國還是低頭不語。
“這孩子!從小就一根筋,也不知道隨誰!”王母嘆氣:“你說說你,臨上學了,讓媽又多個心事兒!”
火車進站了,王建國的哥哥弟弟當先沖上火車去搶座,車上人滿滿地根本沒座位,王建國也拎著行李擠上去,卻見沈夢昔向后面車廂走去,急得扒著車門大喊:“孟繁西!”
沈夢昔回頭一看是他,驚喜地一笑,食指朝前一點,“五車廂!”
“哎!”王建國歡快地答應著。車下王母沒眼看,扶額嘆息,跟老伴說:“完了完了,這孩子算交待了。”
鄰居有人聽到喊聲,問關秀琴那小子是誰啊!關秀琴拉著小北的手哭得喘不上來氣,哪顧得上誰跟她說什么,隔著車窗,她拉著小北的手一萬個不放心,“你都沒出過門,在外面可別讓人給騙了!”
車開了,孟慶仁忽然有了一肚子要交待的事情,快六十歲的人,追著火車跑,“拿好錢!小北照顧好你姐!別不舍得吃!”
沈夢昔模模糊糊看著老父親奔跑的身影,只能拼命地擺手。
五車廂有孟慶仁相熟的車長給留的座位,姐弟倆謝過留座位的乘務員,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放不下了又把兩個包放到車座下面。
車廂里很多人看上去都是上學的,二十多歲,個個神情愉悅,激動地高聲談論。
王建國拎著行李好容易擠到了五車廂門口,小北過去接他過來,三人擠著坐了兩人座。
王建國要站起來,說站著就行。沈夢昔說:“你不就到哈市嗎,又不遠,擠著坐吧,總比站著強。”
王建國聽話地坐下來。
小北疑惑地看著他們,看得王建國心里發毛,不肯與小北對視。
上次去京城還是六六年底,那時候乘車吃飯都不要錢,他們還一路唱著歌,沈夢昔回憶著,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
“三姐你笑什么?”
“想起十一年前,我們去各地大串連,那簡直就是免費的旅游啊,我攢了一摞郵戳,給你們買的麻花柑橘,沒到家都讓我們自己吃了,哈哈。”
“那時候你可真野啊!一出去就是兩個月!”小北懷念地說,看看三姐又說:“現在也挺野。”
沈夢昔當是表揚,笑著接受。“到了京城,你和小安一個學校,互相照顧吧。想想就高興,咱們姐弟三人居然都聚到了京城。”
“不知道李家倫怎么樣了?”王建國忽然問。
沈夢昔搖搖頭,“賈世蘭考上了京大。我們離得都不太遠,唉,老王你怎么不使使勁,我們都考到京城多好!”
“我已經用盡全力了。”王建國沮喪地說。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遺憾罷了。”
王建國一路沉默,聽著姐弟倆說了一路。
這次列車是海拉爾直達京城的,到哈市正是半夜,有很多內蒙來哈上學的學生下車,他們要等天亮坐車去學校報名。
站在車門口,沈夢昔眨了眨眼睛,對王建國說:“老王!記得給我寫信!”
“哎!”一路如霜打茄子的老王,立刻高興地答應了。
車開了,沈夢昔站在車門口,看著目送列車的王建國,心想,這樣的老王,今后無論落到哪個女人手里,都會被欺負得不成樣子吧,真是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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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堅持先送沈夢昔報到,替她跑完所有手續,連糧食關系都落好了,把一沓飯票遞給她,又把行李送到宿舍。
八號樓303,八人寢,向陽。敲敲門,一個女生來開門,見到小北有些臉紅。
“你好!我叫孟繁西。”
“快進來!我叫劉群英。”女生連忙打開寢室門,讓他們把行李拿進來。
“這是我弟弟,先來送我,他一會兒去清大報到。”沈夢昔指著小北簡單介紹。
劉群英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面寢室門開了,一個女生喊,“吵死了!還讓不讓別人學習了!”
沈夢昔嚇了一跳,看看劉群英。劉群英無奈地笑了一下,示意沈夢昔不要理她。
關上門,劉群英小聲說:“對門是工農兵學員兒,去年入學的。昨天我來的時候她就找茬,今天又這樣。”
沈夢昔了然地點頭,讓小北趕緊去報到。
小北捏著沈夢昔的褥子,皺起眉頭,“褥子這么薄?”
沈夢昔奇怪地翻看褥子,發現不是劉三妮兩年前給她的那床,而是關秀琴新做的,但是比舊的薄。
“嗨,新的多好!”
“你等著我跟你換過來!”小北氣得往樓下沖,他的行李在宿管阿姨處存放。
沈夢昔追下去,“小北!別在這里弄得行李亂七八糟的,現在快四月了,不會冷到的,如果需要我就跟你說。”
小北無奈地看著沈夢昔,“她就差這么點兒棉花!”
“也許真就是差這點兒棉花!小北,不清楚事情真相,先不要武斷的下定論。”沈夢昔拎起小北的一件行李,將他送出西門,到公交站。
小北上了車,沈夢昔叮囑:“三件行李,下車別忘記!周日我去你們學校參觀!”
回到宿舍,沈夢昔摸著新褥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