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沉默時,整個世界都在沸騰;當你開口時,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當廣播里傳出哀樂的時候,沈夢昔淚如雨下。
一月八日。讓世界唏噓、讓人民哀慟的冰冷的日子。
六八年參加大串連,沈夢昔曾遠遠見過主席和總理,她和幾十萬紅色青年一樣,歡聲高呼,熱淚橫流。
驚鴻一瞥,深刻腦海。
記憶中最深刻的總理,不是風華絕代的民國美男子,不是儒雅無雙的國家領袖,而是晚年拖著病體,經歷十幾次手術依然日理萬機的瘦削的滿臉老年斑的暮年老人,那個世界上最忙的人。
留心過新聞,七二年后很多重大國事都是總理主持,促進中美關系正常化、落實干部政策、整頓教育戰線、力倡基礎科學研究等等。而那一年,他剛查出了癌癥。
得知病情,總理卻更加瘋狂工作,以七十幾斤病體,承擔大量國事,因為“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沈夢昔認為,世界上穿風衣最帥的人有兩個,一是總理,二是發哥。
七二年陪同尼克松檢閱儀仗隊,七十多歲依舊風度翩翩。但到七五年最后一次做政府工作報告,看過視頻的人都會落淚,清瞿的面容蒼白消瘦,雙手顫抖,讓人不忍觀看。
無私產,無子女,無緋聞。
如此三無,試問世間幾人能做到!
逝后骨灰撒入江河,不在人間留下一絲痕跡。真正做到了全部一生都奉獻給了人民。如此奉獻,如此灑脫,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天空雖無我足跡,但我飛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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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吉林降落隕石雨。
五月云南地震。
七月總司令逝世,
唐山大地震。
九月巨星隕落主席逝世。
就是這樣國運黯淡的一年。
沈夢昔覺得一整年天空都是灰色的,人人都似驚弓之鳥,每當廣播響起,就都提心吊膽,生怕聽到不好的新聞。
沈夢昔聽到錚錚鐵骨的團長捶著桌子哭:“這是怎么了!這到底是怎么了啊!天都塌了!天塌了啊!”
此時的團長已經不能叫團長,而是叫場長了。
三月初團長去哈市開會,當時兵團三大部的首長和所有團以上干部都集中到哈市北方大廈開會,當聽到撤銷兵團的命令時,毫無思想準備的各師團干部都懵了,幾秒種后,一群漢子抱頭痛哭,氣氛異常悲壯。
八年來,這些軍人聽從黨的召喚來到北大荒,備戰備糧,流血流汗,他們規劃著宏大的藍圖,將身心都融入這片黑色的土地,如今突然聽到撤銷兵團的消息,內心受到巨大沖擊,如同頭上被潑了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團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農場的。
他召集團部的現役軍人開了會,宣布了兵團解散、整個兵團團以下現役軍人都轉為地方、兵團改成農場的消息。
農場現役軍人嚎啕痛哭,沒有一人愿意離開部隊,但是上級下達了命令,他們鬧騰了幾天,還是服從了。摘下領章,轉為地方編制,繼續在農場工作。
知青們的反應更強烈,消極怠工,心浮氣躁。
之后接連不斷的爆炸性新聞,更是一點點壓碎了他們的神經。任誰經歷如斯,都會產生懷疑。
那塊黑紗,戴了摘下,摘下又戴。
到主席追悼會的時候,連沈夢昔都有了世界末日的感覺。
她去嘉陽縣城的時候,在街上遇到在街邊哭泣的老太太,她說,“俺覺著主席能活120歲,咋這么早就走了,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啊!”
沈夢昔再次體會了普通百姓對領袖的感情,質樸無華,深情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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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當年收成并不好,自上而下,似乎都沒有太多心思抓生產搞農業。
況且農場這些年,一直是虧損的。
泡病號的人越來越多,張羅回城的也越來越多。
沈夢昔現在和張萬鈞住在衛生所,鐵京生走后,沈夢昔順理成章住進衛生所,但團長不允許她一人單獨住,讓張萬鈞一起過來住。
將旁邊一間倉庫改造,盤了炕,砌了火墻和爐子,她們有了獨立的宿舍,雖然小了點,但應有盡有。
七七年的春節,沈夢昔到雙河過的,羅翠蘭又生了一個男孩,叫孟祥訓,已經兩歲多,老大孟祥誠,淘得人嫌狗厭,沒有一秒鐘消停,沈夢昔想抱抱他都做不到,因為根本捉不到他。老二不大愛說話,問他主席呢,他就指墻上的畫像,問她姑姑呢,他就指鏡框里沈夢昔的照片,沈夢昔點著自己的鼻子說,姑姑在這兒呢,那孩子還是執著地指著鏡框,沈夢昔哭笑不得。
七七年三月,沈夢昔接到一封蓋著三角戳的信,是鐵京生從軍校寫來的。他終于如愿被推薦讀了軍校,信中自己龍飛鳳舞,顯示著他喜悅激動的心情。
沈夢昔感慨,趕上了工農兵大學的末班車,錯過了恢復高考的頭班車。
她并沒有回信,能說什么呢。
九月底,五叔忽然來電話,要她到哈市相親,沈夢昔不想去,她最近在抓緊時間復習。但是五叔口氣堅定,場長也勸她去看看,多給她一周假期,回齊市看看。
沈夢昔想想同意了。
張萬鈞擔心她就此調走,扯著衣袖問,“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說不定,如果我調走了,行李和好吃的就都歸你了!”
張萬鈞信以為真地瞪大眼睛,沈夢昔捏捏她的臉蛋,“傻樣兒!”
五叔在去年調回省軍區,結束了兩地分居的日子。
四十幾歲,又一次面臨變動,困難只多不少。
到了哈市,卻并沒有什么相親對象。五叔嚴肅而興奮地把她拉到書房,小聲告訴他,現在中央有了新精神,要在今年恢復高考,讓她立刻準備起來,參加年底的考試。
沈夢昔笑了起來,“內部消息?”
“別管那么多,先不要亂傳,過段時間才會正式宣布,你好好學習!”
“五叔你對我真好!”沈夢昔晃著五叔的胳膊,心里感慨,五叔什么都為她想到前頭了。
孟繁怡小朋友從門縫里擠進來,一見這個情形,立刻撲上去抱住孟慶嚴的腰,“這是我的爸爸!你回家找你的爸爸去吧!”
沈夢昔來了興致,索性抱住孟慶嚴的胳膊,“我不!豆豆,我覺得還是你爸爸好,不如我們換爸爸吧!”
孟繁怡一下子眼圈都紅了,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我不換!這是我的爸爸!”
沈夢昔趕緊松開孟慶嚴的胳膊,假意傷感地說:“好吧,我不跟你搶了。他還是你的爸爸,你一個人的爸爸,好嗎?”
孟繁怡猶自憤怒地盯著沈夢昔,像防范敵人一樣。沈夢昔扯扯她的小辮子:“小氣鬼,誰稀罕跟你搶啊!”然后去廚房幫忙了。
后面孟繁怡操心地又跟進去:“我警告你啊!你不要又來搶我的媽媽!”
在五叔家住了一晚,沈夢昔睡得很好,但是豆豆小朋友昨天過于擔憂,很晚才睡,早上沈夢昔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五嬸好笑地看著睡夢中的女兒。
“五嬸,等你們家有了老二,豆豆可有的忙了。”
五嬸低頭撫摸著肚子,點點頭。
沈夢昔驚喜地看著五嬸,五嬸又點點頭。
“太好了!”沈夢昔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一樣,對著五嬸一通囑托,直到五叔催她去火車站趕車。
一個勤務兵開車將她送到火車站,將一個提包幫她放到行李架上才下車。
到齊市一下車,就見到孟慶仁站在站臺,頭發花白,在秋風里,有些凌亂。不知為何,沈夢昔眼睛忽然有些發酸。
孟慶仁一把拎起提包,“喲,什么這么沉?”
“我來吧,都是書,我拎得動!”
“我來,我來。”孟慶仁將提包夾在自行車后座上,推車和沈夢昔并排一起走,“兩年多沒回來了。”
沈夢昔點點頭。
“我從五叔家過來的。他們都挺好,五嬸懷了老二。”
“那就好。那,你們改了農場,工作還好干嗎,有沒有人為難你?”孟慶仁斟酌了一番問。
“沒有,他們還求我治病呢,怎么會有人為難我!”
“哎,可不能這么想,人說醫者父母心,能給人看病就得給人看好了,不能想著要讓人求你!”
“知道了。”沈夢昔連連點頭。
沈夢昔和她帶來的好消息讓孟家沸騰了,全家一起吃了一頓愉快的晚餐。
關秀琴笑得臉上瞇起了眼睛,“這下好了,老三可以回城了,老五也不用下鄉了,這下可好了!”
“你可得記住了,孩子說這事兒現在不能往外說,他五叔擔著風險呢!”孟慶仁連忙叮囑老伴。
“記住了記住了!咋那么煩人呢!”關秀琴被攪了興頭,氣得翻了孟慶仁一眼。
“小北,課本忘光了沒有?”沈夢昔一邊收拾餐桌一邊問。
“還行,偶爾還翻著看看。”
“小五呢?”
“我沒問題。”小五胸有成竹,毫不謙虛。
“只有一套題,你倆一起用吧。小五高一,不一定能報考。”
“嗯,知道了!你也好好學習,那么大年紀了,趕緊考出去,然后找個好對象結婚!”小五嫌棄地說。
“嘿,找打呢是吧!”沈夢昔照著小五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你像個潑婦一樣,怎么嫁得出去!你不嫁,我四哥什么時候能娶媳婦兒啊!”小五扮個鬼臉,跳開了。
“不會是連你都急著娶媳婦兒吧!”沈夢昔追著小五打,“那你們就先結婚好了,反正也不用按次序。”
時下大多家庭都按排先老大再老二的結婚,如果順序亂了,別人會講閑話,要么說老大有毛病,要么是老二有問題。
孟家,小南先結婚先生孩子,什么都比小東早,早就不按順序了。
孟慶仁和關秀琴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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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昔并沒有在齊市多住,而是去了臨江農場。
事情就是這么巧,她去買菜,正在挑選茄子紐,關秀琴要用來腌蒜茄子。
“孟繁西!”老大一聲喊,嚇得她的菜籃子都掉到了地上,回頭一看,王建國正咧著嘴站在身后笑看著她。
“我的老天爺,你這么大聲干嘛,我又不是聽不見!”沈夢昔摸著心口。
王建國撿起菜籃子,遞給她,“我開車都過去了,覺著像是你,又倒回來了!快買,我送你回家!”
沈夢昔哦了一聲,趕緊挑選茄子,買完了坐著大解放回了家。
“這小子我好像見著過!”關秀琴一見王建國就說。
“臨江農場的同事,初中同學,王建國。”沈夢昔把菜籃拿下來,遞給關秀琴,回屋拎出自己的提包,“我去臨江待幾天,現在就得走,搭老王的車。你跟我爸他們說一聲,到時候我直接從那邊回嘉陽了。”
王建國接過提包,放到駕駛樓里,沈夢昔繞過去上了車,“老王,等到了公路,讓我開一會兒啊!”
“行!”王建國應了一聲,開動汽車,留下一片塵土。
關秀琴站在院子里,半晌,跟倉房里杵著的孟慶仁說:“你聽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