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年的春節,沈夢昔回齊市待了三天,就返回了農場,不久被推薦去滬市長海醫院進修,同去的還有團部衛生院的劉杰凱。沈夢昔主修婦科兒科,劉杰凱主修外科。
這是沈夢昔第一次系統全面的接受正規化的醫學教育,她摒除一切雜念,萬分珍惜這半年的時間,如饑似渴,瘋狂學習。除了在婦科兒科跟有經驗的大夫實習,還有機會和軍醫大學的學生一起學習。這次進修,使沈夢昔信心大增,不僅僅是因為閱歷和能力的增加,更重要的是因為自己的付出。
五月去了一次四叔家。四叔在滬市郊區的一個農場,每月有一天時間可以放假回家,沈夢昔就是趕在這一天去的,四叔消瘦得厲害,但是精神還好。沒有見到孟繁安,他在近郊下鄉,孟繁寧即將初中畢業,正在找工作,最小的孟繁宇比小五大幾個月,正在上小學。
孟慶勇先是詢問她父母身體如何,又問她在農場工作情況,聽說她是被推薦來進修的,贊許地點頭。
飯后,沈夢昔關心四叔的身體在農場是否吃得消。四叔一笑,“最難熬的日子都過去了,我十分想得開,天下之至柔,馳騁于天下之至堅。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我從不做無謂的對抗,也不作踐母親給我的生命,我以言傳身教告訴我的孩子,應該怎樣做人,怎樣面對人生的風雨。他們也都很平靜,小安也很好。我知道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沈夢昔眼里閃著淚光,“四叔,我以前擔心你,現在,我崇拜你!”
“你很出色,不要過于依賴你五叔,真正對你好的人,不會讓你一直被攙扶著走路。明白嗎?”
“我明白,四叔。”
這半年多,五叔沒有聯系過她,有可能是惱羞成怒,也有可能是真的不想多管她了,當然這次進修機會還是跟他有關系。
《中美聯合公報》發表,不久還有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及中德建交,變化越來越多。沈夢昔臨走的時候,回頭看看四叔,他在弄堂口默默站立,像一棵樹,沈夢昔擺擺手,祝福著四叔,不久的將來,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九月初,沈夢昔的進修結束了。她逛了南京路,買了很多東西。
回到農場,鐘團長早已調到沈陽,賈世蘭也回了京城。
沈夢昔十分的不適應,盡管她告訴自己不要依賴任何人,但是鐘團長的離開還是讓她小小的有些失落,新來的團長叫蕭疾風,比鐘團長年輕幾歲,瘦削的臉型,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不茍言笑,他顯然知道沈夢昔與孟慶嚴的關系,但是只字未提,只是隨意問了幾句,又說了些鼓勵的話,就讓她和劉杰凱回原單位工作了。
沈夢昔回到五營,見到張營長,忽然覺得非常親切。郵電所賈世蘭的崗位由一個新來的姓馬的知青頂替,也是京城來的,見到沈夢昔還熱情地打了招呼,叫她孟姐。
沈夢昔回到衛生所,半年沒有人經管,院子里長了草,王建國見她回來,就過來幫忙整理,“這半年大家都怎么看病的。”
“小毛病挺著,大毛病去團部,反正也不遠。”王建國一邊刷水缸一邊說。
沈夢昔有些尷尬,好像她的存在真的是可有可無。臉忽然有些紅。
晚上,建軍來喊她去家里吃飯,沈夢昔看著初步整理出形的宿舍,鎖上門,跟著建軍走了。
方小菊一見她,開心地招呼著她,張營長也回了家,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聽沈夢昔講在滬市的見聞,愛軍尤其神往。
“新團長是師長的嫡系,他不大得意你營長,好幾次都給小鞋穿。”方小菊低聲跟沈夢昔說。
“老娘們家家的,瞎摻乎啥?”張營長喝止她。
“你就活該遭罪,你不說孟師長咋能知道?”
“要說我自己說,嘎哈要個孩子傳話!小西,你別聽她的,我心里有數,沒有大事。”
沈夢昔不懂發生了什么,看看他們兩口子,點點頭。
“你吃肉,吃肉,都瘦了。”方小菊給沈夢昔不停夾菜。建軍吃完飯,就到炕邊拿出課本,貌似很認真地讀書。
“喲,這是誰家讀書郎?”
建軍瞟了一眼沈夢昔,嘴角含笑,就是不說話。
“方姐,我就說你多余操心,你看建軍現在多用功,多努力。以后能文能武,肯定是有大出息的,你就享福吧!”方小菊笑成一朵花。
屋里一聲嬰兒啼哭,臥室的老四哭了,方小菊急吼吼地趕過去,二十分鐘后抱著吃飽喝足的老四張殿軍出來了。小家伙笑嘻嘻地揮舞著兩只胳膊,發出哦哦的聲音,大家都情不自禁笑著應和他。愛軍接過弟弟,讓方小菊吃飯。
沈夢昔也早吃完了,朝殿軍小朋友拍拍手,又攤開,“來,小姨抱抱!”
殿軍很給面子的探身張開雙臂,孩子一入懷,一股子奶香味傳入鼻間,沈夢昔抱著小殿軍,想起小五小時候,“還挺重啊。”
沈夢昔一手抱孩子,一手扶著他腋下,沒溜達幾步,只覺身上一熱,她也沒動,站在那里靜等著殿軍尿完。
方小菊連忙來抱走殿軍,“這剛尿完咋又尿了呢,啊呀,衣服都濕了,可咋整!”
“看來小姨還是實交的!”沈夢昔哈哈一笑,“童子尿,我要有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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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未聯系沈紅梅,她春節前來信說要結婚了,沈夢昔還特意寄了一條紅毛毯給她。
那個新來的京城知青小馬,在食堂塞給她一封信:“孟姐,你的信!”
“謝謝你,小馬!”沈夢昔笑著謝過,就在食堂拆開了信。
今天饅頭有些堿大,沈夢昔最愛吃這口兒,她咬了一口饅頭,咦,不是沈紅梅的字跡?
信是沈紅梅的丈夫寫的,字跡繚亂,還有水漬,讀到一半,沈夢昔一口饅頭噎在食道口,她用拳頭砸著胸口,痛苦地低頭猛咳,旁邊的人也幫她拍背,終于吐出一塊饅頭。
沈夢昔抓起信,連飯盒都沒有收拾就跌跌撞撞出了門去。
沈紅梅死了。
沈紅梅死了!
信中說沈紅梅婚后四個多月有了身孕,全家都很高興,連李慧賢也回去照顧她,但是兩個多月的時候,突然暈倒,身下大出血,送到醫院,已是搶救不及。
李慧賢當場哀嚎一聲暈了過去。
23歲的沈紅梅還是死了。沈夢昔一直以為她改變了一些東西,沈紅梅就不會死了。可她還是死了,死于宮外孕。
沈夢昔坐在河邊,看著流水不停地緩緩而去。
一直坐到天黑,王建國和范建國一起來找她。“你這到底是咋了?”范建國擔心地說。
沈夢昔搖搖頭,起身回去,卻因雙腿麻木而趴到地上,沈夢昔用手砸著地面,痛哭出聲。
三天后,沈夢昔發覺,三天根本不夠用,她還是難過。
她想請假,但是剛剛進修回來,又趕上農忙時節,假期自然請不下來,姜主任那里的介紹信,不再是說開就開了。
直到農忙結束,沈夢昔才請下假來,這次修完,明年的年假就沒有了。
沈夢昔倒了幾次車,來到伊市,她在熟悉的街道見到了李慧賢和她的孩子沈夢昔。
見到她,李慧賢先是很驚訝,然后神情哀戚,就那么站著看著沈夢昔,仿佛要從她身上看出一個沈紅梅來。沈夢昔幾步上前,抱住她,撫著她的后背,聽到她的胸腔發出悲哀的振動和哭泣。
有街坊看過來,李慧賢連忙把沈夢昔帶回家里,進門就放聲大哭,“我是個掃把星啊,我克死了兩個男人,還克死了閨女!我錯了!我錯了!報應啊!老天爺怎么不讓我死啊!”
“不是的,不是的,你要好好的,還有孩子呢!”
李慧賢轉身抱住孩子嗚嗚地哭著,孩子嚇得也跟著哭。
“你們怎么會來到伊市的?”沈夢昔輕聲問。
李慧賢止住哭聲,看著沈夢昔欲言又止。
“是我五叔?”
李慧賢點頭,她在沈夢昔面前似乎抬不起頭來,艱難措詞:“我們是意外,你別怪我,我帶著孩子一輩子就在這里住著,誰也不麻煩。”
李慧賢在食品廠工作,工資不高,但是可以養活自己和孩子,她下了決心,要把這個孩子好好養大。“孩子落在青山的戶口上,我是孩子的奶奶。”
沈夢昔看著李慧賢滄桑的臉,再也生不起一絲的怨懟,她動容地說:“我認你做干媽,我就是你的女兒!”
李慧賢一把抱住沈夢昔大哭起來:“我謝謝你了,孩子,我這人八字不好,再帶壞了你的運氣。你這份心李姨心領了,以后也不要來看我了。”
“不,我不信那些!紅梅不在了,還有我。”沈夢昔堅持道,其實她的內心不知道有多渴望能好好地喊一聲媽媽。
李慧賢最終還是沒有答應,也許在她心里無人可以取代沈紅梅的位置,沈夢昔黯然離開。
臨走她悄悄在茶盤下壓了兩百元錢和五十斤全國糧票。
小女孩在她臨走時,招著小手說再見。沈夢昔艱難地沖她笑笑,也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