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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將滋干之母(2)

國經(jīng)目送著時平的車載著夫人帶著眾多隨從走了,在此之前他的意識還有幾分是清醒的,可是等車子一消失,緊張的神經(jīng)冷不丁地松弛了下來,體內(nèi)的醉意開始發(fā)作。他筋疲力盡地癱坐在欄桿下,剛要倒在外廊的地板上睡,侍女們就把他托扶起來送到臥室,幫他脫了衣服,鋪好床鋪,放好枕頭。他本人卻全然不覺,立刻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感覺脖頸有點兒冷,睜眼一看,已是拂曉,臥室中微微發(fā)亮了。國經(jīng)打了個寒戰(zhàn),心想:“為什么今天早晨這么冷?自己這是睡在哪兒?這兒不是自己平時睡覺的地方嗎?”——環(huán)顧四周,幔帳、褥子以及它們散發(fā)的香味,毫無疑問這是每天再熟悉不過的自己家的臥室,然而和平時不同的是,今天早晨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躺著。他和一般的老人一樣,早上很早就醒了,經(jīng)常是一邊聽著天明時分的雞叫,一邊在今天這樣微弱的光亮中凝望著妻子甜甜的睡臉。可是今天早晨卻只空有她的枕頭……不,更大的不同是,以往他睡覺時總是緊貼夫人,手腳嚴絲合縫地纏繞著,兩人看上去身體合二為一。而今早,領(lǐng)口和腋下等處都有了縫隙,風(fēng)從那里鉆進來,難怪身上感覺有點冷……

今天早晨沒有在此把她抱在自己的懷里,這是為什么呢?她去哪里了呢?——國經(jīng)想到這兒,有種奇怪的幻影一樣的東西縈繞在大腦深處的某個角落,那東西仿佛一點點蘇醒過來,隨著早上逐漸變亮的陽光,那幻影的輪廓也慢慢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他盡量想把那個幻影看作是醉酒之后做的一場噩夢,但冷靜下來仔細回味,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才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那不是噩夢而是事實。

“贊岐……”

國經(jīng)叫的是隨時在隔壁屋里待命的老侍女。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過去是夫人的乳母,曾經(jīng)是贊岐國[26]次官的妻子,隨丈夫去赴任的地方生活,丈夫死了以后靠著與夫人的關(guān)系來到這里,這幾年在大納言家做侍女。大納言把年輕的夫人當(dāng)女兒一樣看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把這女人當(dāng)成了夫人的母親,不用說夫妻間的事了,一切家庭事務(wù)都要和她商量。

“您已經(jīng)醒了嗎?”

贊岐說著,恭恭敬敬地走到他的枕邊。國經(jīng)把臉埋在棉睡衣的領(lǐng)子里冷淡地“嗯”了一聲。

“您感覺怎么樣?”

“頭疼,惡心,酒還沒完全醒……”

“我給您拿點兒什么藥來吧。”

“昨晚喝得太多了,喝了多少呢?”

“是啊,到底喝了多少呢?……我從未見過您醉成那樣。”

“是嗎?醉成那樣了啊。”國經(jīng)抬起頭來稍稍改變了語調(diào),“贊岐,今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在睡……”

“是的。”

“這是怎么回事?夫人去什么地方了?”

“是的……”

“你說‘是的’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不記得昨天晚上的事了嗎?”

“現(xiàn)在有點兒想起來了……夫人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嗎?……那不是做夢嗎?……左大臣要回去的時候我硬是挽留,于是左大臣說:‘僅有古箏和馬匹還不夠,要拿出更氣派的禮物,您可不要小氣啊。’我就把那個比我性命還重要的人當(dāng)作禮物送給了他……那不是做夢嗎?”

“要是夢就好了……”

國經(jīng)忽然聽見抽鼻子的聲音,抬頭一看,贊岐用袖子擋著臉,一動不動地低著頭。

“那么,不是做夢嗎?……”

“請恕我大膽妄言,就算您醉得不成樣子,可為什么要做出這種瘋癲的事情呢?……”

“別再說這樣的話了,事到如今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話說回來了,左大臣這樣的人真的會做出奪取別人妻子的事嗎?昨晚的事不就是個玩笑嗎?今天早上一定會讓她回來的。”

“要是這樣就好了……”

“如果您愿意派人去接的話……”

“這怎么可以呢?……”

國經(jīng)又把頭蒙在睡衣里,用很難聽清的渾濁的聲音說道:

“算了,你下去吧。”

現(xiàn)在想想,這事自己心里確實記得。雖然是略顯瘋狂之事,但做出這種事的心理,自己也不是不能解釋。自己把昨天的宴會看作是報答左大臣平素的恩情的絕好機會,已經(jīng)竭盡全力地招待,但另一方面又無比慚愧而懊惱地覺著自己的能力有限,這次的款待終歸不能讓左大臣滿意。自己本來就有這種自責(zé)的心理——不能以如此簡陋的宴會了事,有什么東西能讓左大臣更高興呢?——正在這么想時,左大臣說了那些話,還說“您可不要小氣”,所以自己馬上回應(yīng)說,如果左大臣想要,無論什么都愿意奉獻。其實左大臣想要的東西是什么,在他讓自己猜之前,自己已大概猜出來了。昨天晚上左大臣的眼睛一直朝簾子那邊瞟。開始還比較收斂,可越來越露骨,最后竟當(dāng)著我這個丈夫的面,踮起腳來送秋波……雖然自己真的老了,頭腦也遲鈍了,可對方明目張膽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可能沒注意到……

……國經(jīng)回憶到這兒,想起了昨天那個時候自己感情的微妙變化。看到時平那種讓人無法容忍的行為,他并沒有對他的無禮感到不愉快,反而有幾分高興……

……為什么自己會高興呢?……為什么不感到忌妒卻感到滿意呢?……自己許久以來就為擁有如此罕見的美貌妻子感到無上的幸福,但說實話,他也為社會上對這一事實漠不關(guān)心感到一絲遺憾。他有時也想向人炫耀一下自己的這種幸福,讓人羨慕他。因此,看到左大臣以不堪艷羨的神情向簾子里頻送秋波,自然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如此衰老,官位看來最終也不過是正三位大納言,然而自己卻擁有連年輕力壯的美男子左大臣都沒有的東西,不,恐怕連身居九重之內(nèi)的天皇的后宮里都沒有如此的美女。自己因此感到說不出的自豪,感到無比的欣喜……

……不過,如果僅僅是這樣,還可以跟人說說,而實際上自己在內(nèi)心深處另有苦衷。這兩三年以來,自己在生理上已開始失去做丈夫的資格,這樣下去的話——不努努力的話——他越發(fā)覺得對不起妻子。自己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時,也逐漸感受到,有個像自己這么衰老的丈夫是女人的不幸。社會上有很多為自身悲慘的命運而傷心的女人,一一地去可憐她們就沒有止境了,可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別說是左大臣,以容貌和品格來說她都可以做皇后了,而丈夫卻偏偏是個沒有能力的老頭兒。自己最初盡量裝作看不到她的不幸,但隨著深刻地了解了她的完美無缺、不同尋常后,他不得不反省——自己這樣的人獨占她這種人簡直是深深的罪孽。自己雖然認為天下沒有像自己這么幸福的人,可妻子是怎么想的呢?即使自己對她再珍重、再疼愛,妻子的內(nèi)心也只會為難,絕無感激之情。無論自己問什么,妻子都不清楚回答,因此沒辦法了解她的內(nèi)心,“你這個老頭兒還是早點兒死了的好”,說不定她在怨恨長壽的丈夫,還在心里詛咒他的存在吧……

……自從自己認識到這一點,就常想,如果有合適的對象,能把這可憐又可愛的人從現(xiàn)在這種不幸的境遇中解救出來,給她真正的幸福的話,就是把她主動讓給那人也行。不,應(yīng)該說讓給別人才是正確的選擇。反正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她早晚會是這種命運。然而女人的年輕和美貌是有限的,為了她的幸福,還是早一天這么做的好。如果讓她等自己死去,還不如當(dāng)作現(xiàn)在就死了,讓她幸福地過后半生。把心愛的人留在世上而自己死了的人,會從草葉后面一直注視這個人的未來,自己也應(yīng)該像那樣,雖然活著,卻抱著死人般的心情。如果自己那樣做的話,她才會真正知道老人的愛情是多么具有獻身精神。只有在那一天的黎明,她才會為這老人流下無限感激的萬斛之淚。她會以在故人墓前叩拜的心情,哭著感謝自己說:“啊,這人對我是多么的好,真是個可憐的老人啊。”自己就隱身在她看不見的某個地方,暗中看著她流淚,聽著她的聲音,度過余生。對自己而言,這樣遠比活著被這個可憐的人怨恨、詛咒要幸福得多……

昨晚看到左大臣糾纏不休的舉動時,平素縈繞在自己心頭的那些想法隨著醉意的發(fā)作逐漸涌了上來。這個人是否真的那么喜歡自己的妻子?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平日的夢想或許會實現(xiàn)吧。如果自己真心想實行這個計劃,現(xiàn)在就是絕無僅有的機會,這個人才是具備那個資格的人。從官位、才能、容貌、年齡等所有方面來看,這個人才是適合自己妻子的對象。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他真的能給她幸福,當(dāng)時自己腦子里就是這樣想的。

就在自己心中萌發(fā)出這些想法的時候,左大臣表現(xiàn)得如此積極,所以自己毫不猶豫就決定了。沒想到自己的心愿和左大臣的心愿不謀而合,自己對此十分感激。一是能報答左大臣的恩情,二是能向這個可憐的人贖罪,想到這些,自己就高興得忘乎所以,并立刻采取了那樣的行動……在那一瞬間也曾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說:“你這樣做可以嗎?就算是報恩也太過分了吧……借著酒勁兒做了無法挽回的錯事,醒來后不會痛心疾首嗎?……為了你愛的人獻身是可以的,可是你果真能忍受以后的孤獨嗎?”可他接著又想,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既然已確信這是善舉,就應(yīng)該借著酒勁斷然實行。隨時準(zhǔn)備死的人怎么還會害怕孤獨呢?……就這樣,他強迫自己嘲笑那些畏懼的念頭,終于讓左大臣抓住了她的衣袖……

國經(jīng)現(xiàn)在雖然徹底查明了昨晚自己采取那種行動的動機,但絲毫也沒有因此而減輕心里的郁悶。他靜靜地把臉埋在睡衣里,全身心地沉浸在緊逼而來的悔恨之中。啊,我做了件多么輕率的事……就算是要報恩,也沒人會做出把可愛的妻子讓給他人這么愚蠢的事吧……這種事情如果被世人知道,只會成為笑柄……

就是左大臣也非但不會感謝我,還會暗中嘲笑我吧。至于她,也許不會理解這種出于狂熱的感情所采取的行動,反而會怨恨我的薄情吧……實際上,像左大臣這樣的人,美麗的妻子想要多少能找到多少,而自己要是失去了她的話,還有誰會來呢?想到這兒,發(fā)覺自己才最需要她,死也不應(yīng)該放棄她……昨晚一時興奮,以為不會覺得孤獨,但今天早上醒來才幾個小時已是如此難熬,今后一直這樣寂寞下去的話,怎么能忍受得了呢?……國經(jīng)一想到這兒,眼淚就啪噠啪噠地掉了下來。俗語常說老小孩,八十歲的大納言真想像孩子呼喚母親一樣號啕大哭一通。

被人奪走了妻子的國經(jīng)為思念和絕望所折磨,那以后三年半的歲月里發(fā)生的事情,將會在后面關(guān)于滋干的段落更詳細地提到。現(xiàn)在暫且轉(zhuǎn)換筆端,敘述一下那天晚上往車里扔進“默默與君別”這首和歌的平中的情況。

平中雖然不像國經(jīng)那么痛苦,但也嘗到了和他差不多的某種苦澀的滋味。這件事的起因就是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他去本院的官邸問安的時候,左大臣向他問起了許多關(guān)于那位夫人的事,他得意忘形之余無意中說了出來。想起這件事,他不得不恨自己考慮不周。他自負地以為“只有我才是當(dāng)代第一好色者”,加上做事欠考慮,因此在時平巧妙的煽動下,老老實實吐露了真情。如果預(yù)想到時平會采取這樣的行動,自己是不會說那么多的。他也曾擔(dān)心精于此道的左大臣知道了夫人的情況后會不會亂來,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并不是自己這種官位低下、無足輕重的人,人家畢竟是朝廷的重臣,不會輕率地晚上出來游蕩,偷偷潛入別人家,摸進夫人的臥室里去的。如果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兵衛(wèi)佐的話,反倒不用顧忌那么多。這么一想就安心了。可是他完全沒料到時平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無所顧忌地搶走別人的妻子。在他看來,妻子瞞著丈夫,丈夫瞞著妻子,冒著危險做出格的事情,偷偷地享受苦悶的幽會,才是戀愛的樂趣。利用地位和權(quán)勢強搶屬于他人之物簡直是不知羞恥的粗俗行徑,絲毫不值得驕傲。左大臣的做法豈止是踐踏別人的體面和世間規(guī)矩的旁若無人的行為,在好色之界也是無視仁義的不仁不義之舉,這只能說他不具備真正好色者的資格。平中越想越不快。雖然他很懶惰,但作為一個有女人緣的男人,他灑脫、不拘小節(jié)、為人和善、很少拘泥于某件事,但這次時平的所作所為,卻意外地使他氣得不得了。

正如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本來他對那位夫人寄予的感情,比一般的戀愛要深,如果繼續(xù)下去的話,也許兩人的關(guān)系還能進一步發(fā)展,但是一貫風(fēng)流的他對這位老好人大納言產(chǎn)生了惻隱之心,不愿再繼續(xù)這種罪惡的行為,所以盡量忘記她、疏遠她。時平當(dāng)然不會了解平中的心理,他的行為使平中的苦心白費了。平中以前的罪孽,至多是偷偷地和大納言的妻子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偶爾和她見上幾個小時,而時平只給了大納言一點點恩惠,就使老人醉得糊里糊涂,把老人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輕易地據(jù)為己有。平中和時平的做法,對老人來說哪一個更殘酷就不言自明了。自己過去的戀人被硬生生地拉到了他遙不可及的貴人那里,現(xiàn)在平中對此感到有無法排遣的憤懣,那么老大納言的不幸就不是輕易能了結(jié)的了。而且老人蒙受這樣的災(zāi)難正是因為平中對時平說的那些無聊的話。平中知道使老人陷入不幸的元兇是自己,但老人對此一無所知,因此他不知該如何向老人表達歉意。

可是人都是自私的,在平中看來,他也明白老人比自己可憐得多,但一想到最上當(dāng)?shù)娜耸亲约海蜌獠淮蛞惶巵怼_@是因為,他因剛才講述的原因疏遠了她,已經(jīng)對她失去了興趣,但內(nèi)心深處還沒有忘記她。說得更清楚些就是雖然暫時忘了她,但一了解到時平對她抱有好奇心,剛剛失去的興趣又猛然復(fù)活了。去年的那個晚上以后,時平突然開始接近伯父大納言,不斷地討他歡心,平中不安地注意著這個過程,暗中猜測時平的意圖,密切關(guān)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正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那個宴會,自己也被要求隨他同去。

那天晚上平中可能是有預(yù)感吧,總覺得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從一開始就很郁悶。他覺得左大臣讓自己參加這個宴席一定有原因。宴會一開始,酒就喝得非常快,左大臣和一幫捧場的人聯(lián)合起來灌醉了老頭兒。左大臣又是頻頻地向簾子那邊眉目傳情,又是不斷地對平中說些莫名其妙的挖苦之語,這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他看到時平像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眼睛發(fā)亮,醉臉上放著紅光,又叫、又唱、又笑,就越發(fā)覺得重大的危險正在迫近簾子里的那個人。與此同時,他感覺到往日的愛情又復(fù)蘇了,而且與往日一樣強烈。當(dāng)時平進入簾子里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急忙離開了座位。不久當(dāng)她被帶上車要離去的時候,他更加無法克制自己了,便走到車邊,不顧一切地把和歌扔了進去。

那天夜里,平中和隨從一起跟著車子,陪同左大臣回到官邸,然后一個人腳步沉重地沿著深夜的街道往家走去。一路上,每走一步,思戀之情就加深一分。一行人走到本院的官邸時,平中希望能在她下車的時候看上一眼,但這愿望終究還是落空了。想到她已和自己永遠地隔絕開來了,就更燃起了依依不舍的念頭。他自己也驚訝得不得了:“自己還如此地愛著她嗎?對她的熱情為什么這樣無法消除呢?”大概平中的思慕之情,是由于夫人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高嶺之花而觸發(fā)的。也就是說,夫人是老大納言的妻子的時候,只要他愿意兩人就能隨時重歸于好,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可能了,為此感到惋惜是他痛苦的主要原因。

附帶說一下,前面提到的平中作的“默默與君別”這首和歌在《古今和歌集》里按作者不詳記載,“默默與君別”一句變成了“念彼常磐山”。另外《十訓(xùn)抄》[27]中認為這首和歌的作者是國經(jīng),文章這樣寫道:

時平乃極為驕橫之人,其伯父大納言國經(jīng)之妻乃在原棟梁之女也,陰謀使之為己妻,后為敦忠卿之母,國經(jīng)雖慨嘆不已,然憚于世人評述,力所不及也。

念彼常磐山,一如巖杜鵑。

滿腔情難訴,無奈藏心曲。

據(jù)說此和歌乃國經(jīng)其時所作。

確實如此,作為和歌,比起“默默與君別”來,感覺還是“念彼常磐山”格調(diào)更高,而且想一想是國經(jīng)老人寫的話,悲哀之情會更深。不過推敲這個問題已超出了這篇小說的范圍,就不管是誰寫的了吧。只是正像這里所說的,因為時平是打定主意帶走了夫人在原氏,當(dāng)然第二天早上也不會讓她回到大納言那里去。非但如此,還讓她住在預(yù)先裝修好的正殿最里頭的一間屋子里,對她百般寵愛,以至于第二年很快就生下了后來成了中納言敦忠的男孩,終于世人也把這位夫人尊稱為“本院夫人”了。軟弱的國經(jīng)看到這種情況也沒能怎么樣。據(jù)《今昔物語》記載:“他又妒又悔又悲又戀,世人皆知乃其自愿所為,然內(nèi)心甚是懷戀。”他過著郁郁不樂的日子。平中更是不能釋懷,一有機會就偷偷地向現(xiàn)在已是左大臣妻子的夫人大膽示愛。《后撰集》[28]第十一卷“戀歌”第三部里寫有:“此女在大納言國經(jīng)朝臣家時,平中曾與之私下約定永結(jié)同心,后此女忽被贈予太政大臣(時平),無法互通書信。其有一子,年僅五歲,玩耍于本院西配殿,喚之,寫于其腕上,令其回去示與母看之。平定文。”

海誓山盟今安在,新人不見舊人悲。

這首和歌就是最好的證據(jù)。在這首和歌的后面,還有一首題為“回復(fù),作者不詳”的應(yīng)答和歌值得注意。

一切隨緣無由定,夢里迷途不自知。

由于新夫人與國經(jīng)和平中之間的這層關(guān)系,時平總是讓人毫不松懈地戒備在她身邊,提防有人接近她,這雖然不難想象,但平中還是成功地避過監(jiān)控,讓一個幼童為他傳送了和歌。《十訓(xùn)抄》里寫有“此女之公子,年方五歲”,《世繼物語》里也記載有“寫于公子腕上”,這個幼童就是夫人在原氏和國經(jīng)之間生的男孩,即后來的少將滋干。在母親被帶到本院的官邸后,大概只有這個小孩被允許可以在乳母的陪伴下自由進出,或者是被放寬了限制吧。機敏的平中很早以前就留意到這點,就巧妙地討好這個小孩。大概是某一天,當(dāng)這孩子到本院的官邸來,在母親住的正殿的西配殿玩耍的時候,平中正巧遇到,便立即托他傳遞的吧。平中想盡辦法試圖接近她,一有空閑就到這附近轉(zhuǎn)悠,這不難理解。在少年的胳膊上寫下和歌,可能是情況突然,沒有現(xiàn)成的紙,或者是擔(dān)心紙反倒會丟失散落的緣故吧。夫人看了以前的情人寫在自己孩子胳膊上的和歌,哭得很傷心,然后擦掉了那些字,把“一切隨緣”的應(yīng)答和歌照樣寫在孩子胳膊上,吩咐孩子去讓那位大人看,然后自己急忙隱身于幔帳后面。

平中用這種方法托小孩送和歌給得寵的左大臣夫人不止一次兩次,《大和物語》中還記載著他寫的其他和歌。

宿命難卜真情在,昔日恩義君忘卻。

夫人好像也寫了應(yīng)答和歌,不幸沒有流傳下來。然而即使能夠互通文字也不能會面,那般癡情的平中也漸漸失去了希望,自知無可挽回而斷了念,他與夫人的關(guān)系也無疾而終。這個好色之人的心就再次轉(zhuǎn)向了以前的另一個戀人侍從君。她作為左大臣家的女官也同樣住在本院的官邸,所以既然夫人那邊毫無希望,作為平中來說也不想垂頭喪氣地空手而歸。自己原本就不討厭那個人,在這種時候如果不把那個人弄到手,自己這個男人也太沒用了吧,恐怕他是這樣想的。但是不止一次地捉弄過他的侍從君現(xiàn)在更不可能輕易地喜歡上平中。如果那時候平中即使被她捉弄,也不失去熱情地一心一意追求她,就一定會通過考驗而得到她的許可,可是由于中途走上了歧路,惹得對方不高興,耍起了性子,現(xiàn)在不管平中說什么,對方都非常冷淡,根本不理睬他。

一個戀人被別人奪走了,又遭到另一個戀人的斷然拒絕,平中為了保住風(fēng)流公子的面子,拼命地向侍從君哭求,由于此過程過于煩瑣,就不在這里一一贅述了。讀者們應(yīng)該很容易想象到,自尊心超強,尤其以捉弄男人為最大嗜好的侍從君,肯定又像以前那樣,甚至加倍地對平中施以苛刻的考驗,平中格外堅忍地承受了一次次的考驗,總算讓她的自尊心得到滿足。終于平中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享受到和這個傾慕已久的對象幽會的樂趣了。但那以后這個喜歡捉弄男人的女人仍舊惡習(xí)不改,動不動就想出別出心裁的惡作劇來尋他開心。當(dāng)沒達到目的的男人垂頭喪氣地回去時,她在其身后又伸舌頭又做鬼臉,三次當(dāng)中必然會有一次這樣做,最后平中也急得發(fā)了脾氣,心想:“該死!真可惡,總是被她捉弄,對這種女人怎么還不死心呢?”可是幾度下決心,幾度又屈服于她的誘惑,總是如此重復(fù)。在《今昔物語》和《宇治拾遺物語》[29]中出現(xiàn)的那個有名的逸聞,可能就是這個時候的事情吧。聽說這個逸聞在已故的芥川龍之介的著作中也曾出現(xiàn)過,所以可能有許多讀者已經(jīng)知道了。在此,為了那些沒看過那本書的人,再講一下這故事的概要。

故事是這樣的。平中想方設(shè)法地要找出侍從君的缺陷,他想,無論這女人是多么完美無缺的美女,只要能找到她其實不過是個普通人的證據(jù)的話,沉迷于此人的夢就會醒來,也就能厭棄她了。他想來想去最終想到的是,雖然她是個容貌如此美麗的人,但從她身體里排泄出來的東西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污物吧。終于他想出了一個法子,就是伺機偷出那女人的便盆,看看里面的東西。這樣,只要自己想到她的臉雖很美麗,可卻排出這么污穢不堪的東西,就會很快厭煩她了。

順便說一下,筆者不知道那時候的便盆是什么樣子。《今昔物語》中只說是個“盒子”,《宇治拾遺物語》中說是“皮盒”,可能用皮革制作的盒子更為普遍吧。那種地位的女官們在盒子里解完手后,有時也會讓女仆去丟掉。于是平中就去那所房子附近藏在隱蔽處,等著女仆端出來倒掉。這一天,平中看見有個女仆出來了。她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樣子很可愛,頭發(fā)的長度比襯衣短兩三寸,穿著瞿麥圖案的薄內(nèi)衣,邋里邋遢地提著深色的和服裙,把那個關(guān)鍵的盒子用熏了香的布包著,用紅色紙面上畫著畫兒的扇子遮著出來了。平中悄悄地跟在她后面,來到?jīng)]人看見的地方,突然跑過來伸手去揭盒子。

“哎呀!您要干什么?”

“把這個給我……”

“哎呀!您知道這個是……”

“當(dāng)然知道啦!你給我吧……”

趁著女仆發(fā)呆的工夫,平中迅速搶過盒子一溜煙兒地跑了。

平中極其珍重地把那個東西夾藏在和服寬袖下面逃回家,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確認周圍沒有人后,先恭敬地把它擺放在客廳里左看右看。一想到這是自己深深迷戀的人使用的容器,覺得立刻打開蓋子可惜了,就更加仔細地欣賞起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皮盒子,而是涂著金漆的很漂亮的盒子。他再一次把它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端詳,還掂了掂它的重量,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一種類似丁香味的馥郁香氣頓時撲鼻而來。他感到不可思議,往里面一看,只見淤著半盒香料色的液體,底部有三條圓圓的、大拇指那么粗的、兩三寸長的暗黃色固體。可是,它怎么看都不像那東西,還散發(fā)出格外濃郁的香味。他試著用木頭棍兒扎了一點兒,拿到鼻子跟前一聞,氣味竟酷似一種叫作黑方的熏香——把沉香、丁香、貝香、檀香、麝香等在一起熬煉制作的香料。

《今昔物語》中描寫道:“刺入其中置于鼻前嗅之,乃黑方妙不可言之馥郁香氣,一切皆出乎意料,覺其非尋常之人,每見此物,對伊傾慕之心愈加狂熱不已。”總之,本來想找到她不過是個平凡人的證據(jù)就死心,反而產(chǎn)生了相反的結(jié)果,根本無法輕易地厭煩她。平中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他把盒子拿過來,試著呷了一小口里面的液體,也是濃郁的丁香味兒。平中又把扎在棍子上的東西放了一點兒在舌頭上,味道苦中帶甜。仔細地用舌頭咂摸,才發(fā)覺看起來像是尿的液體可能是用丁香煮出來的汁,看起來像是屎的固體可能是用甘葛汁熬煉山萆薢和多種熏香使之凝固,放在粗大的毛筆桿里擠出來的。雖然他看穿了她的巧妙用心,但一想到她在便盆上就下了這么多工夫,費盡心思讓男人為她神魂顛倒,覺得她果然是個十分機智的女人,而且不是尋常之人,因此更難死心,戀慕之情反而更深。

人的運氣一開始轉(zhuǎn)向壞的方向,就不知道會壞到什么程度,就連平中這樣的人在聞了侍從君便盆的味道以后,無論去哪里,戀愛都不成功,全都接連不斷地失敗了。而且侍從君變得更加傲慢、殘酷,他越是狂熱,她對他的態(tài)度越是冷淡。每當(dāng)快要大功告成之時就又被冷冷推拒,可憐的平中終于因此生了病,最后郁郁而死。《今昔物語》中說:“平中迷戀此人,不見心不甘,遂生疾郁郁而終。”不過,在這里不能漏掉的是,據(jù)《十訓(xùn)抄》記載,侍從君本來是平中的女人,后又被時平橫刀奪愛。于是筆者想象,本來這女人就是在本院的官邸服侍的女官,恐怕時平早就對她下手了。平中不知是不知道呢,還是在知道的情況下,結(jié)成了三角關(guān)系。因此便盆事件以及侍從君對他所做的種種惡作劇,也許是背后操縱她的左大臣出的主意。如果真是這樣,殺死平中的可以說就是時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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