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將滋干之母(1)
- 少將滋干之母·瘋癲老人日記
- (日)谷崎潤一郎
- 20031字
- 2019-09-29 11:37:15
一
故事始于那位有名的好色之徒平中。
在《源氏物語》[1]“末摘花”一卷的末尾有這樣一段:“紫姬嚇壞了,連忙靠過來拿紙片在水盂里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中那樣誤蘸了墨水!紅鼻子還可勉強,黑鼻子就太糟糕了。’其實源氏是故意將自己的鼻頭涂紅,裝作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樣子給紫姬看,所以十一歲的紫姬急得把紙弄濕,想要親自擦拭源氏的鼻頭,這時源氏開玩笑說:‘像平中那樣被涂上墨水的話就糟糕了呀,紅鼻頭還能忍受。’《源氏物語》的古本釋解之一《河海抄》[2]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從前平中去某女處佯哭,因為哭不出眼淚,就把水盂偷偷地揣進懷里,把眼皮濡濕了。這女子看穿了他的把戲,便事先磨了墨放進水盂里。平中并不知情,用墨水蘸濕了眼睛,這女子讓平中照了鏡子后吟詠了一首和歌:‘弄巧成拙妄自憐,好色本是此面顏。’據記載,源氏所言即出于此處。《河海抄》中的故事引自《今昔物語》[3],還說‘《大和物語》[4]中亦有此事’。可是現存的《今昔物語》和《大和物語》里并無記載。然而從源氏開這種玩笑來看,平中涂墨的故事作為好色之徒的失敗談,在紫式部時代大概已經廣為流傳了吧。”
平中在《古今歌集》[5]和其他敕撰集中留下了許多和歌,他的家譜也大致清楚,許多物語里也記載了有關他的傳聞,因此毫無疑問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物,只是不能確定他是死于延長[6]元年還是六年,而且其生年也無任何記載。《今昔物語》中說:“有名曰兵衛佐平定文之人,字平中,貴為皇孫,非卑賤之人。乃其時聞名之好色之徒,他人妻女、宮中侍女,不染指者少矣。”另一處說:“品格高貴,容貌俊美,氣質高雅,言談風趣,其時無人能與其媲美。且不說他人之妻女,宮中侍女亦無不被其捕獲芳心。”正如這里所記,此人本名平定文(或貞文),貴為桓武天皇之孫茂世王的孫子,乃右近中將從四位上平好風之子。之所以名叫平中,有人說是因為他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也有人說是因為他的字是“仲”的緣故,所以也常常寫成“平仲”(據《弄花抄》[7]記載,平中的中應讀作濁音)。總之,稱他為“平中”,就如同將在原業平[8]稱為在五中將一樣吧。
這樣說來業平和平中在許多方面都非常相似。兩人都是皇族出身,都生于平安朝初期,都是美男子而且好色,都善于寫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歌仙之一,后者是入選《后六六撰》[9]的人,前者是《伊勢物語》[10]的主人公原型,后者是《平中物語》、又名《平中日記》[11]等的主人公原型。只是平中比業平的時代稍晚,從上面的涂墨故事,以及被本院侍從耍弄的故事來看,感覺他和業平有所不同,多少給人以滑稽的感覺。從《平中日記》的內容來看,不全是轟轟烈烈的戀愛談,也有對方逃掉啦、或被對方委婉拒絕啦等情況。總而言之,還有很多以“默默無言地結束了”,或“不勝其煩,剩下獨自煩惱的男人”之類的詞句告終的插曲。還有一些是屬于粗心大意的故事,例如平中與七條后[12]身邊的女官武藏,眼看愿望就要實現了,誰料次日他因公差要離開京都四五天,而他又忘記了告訴女人,結果女人慨嘆男人靠不住而出家當了尼姑。
然而在平中的眾多女人中,最讓他神魂顛倒、不能自拔,把他捉弄得狼狽不堪,最后連性命都丟掉的女人是侍從君——世人稱為本院侍從。
這女子是供職于左大臣藤原時平官邸中的女官,由于時平被稱為本院左大臣,因此這女子被叫作本院侍從。那時平中只是個小小的兵衛佐,盡管他的血統和家世不錯,但官職很低,而且本人有些懶惰。他在日記里曾寫過“宮中供職苦,吾只逍遙游”的詩句,總之是討厭去宮里做事,整日游手好閑吧。天皇反感他這一點,曾一度免去他的官職以作懲戒。不過另有一說是,他被免官是因為比他官職高的一個男子和他爭奪某女子,而該女子討厭那個男子而喜歡平中,所以那個在愛情競爭中落敗的男子對平中懷恨在心,不斷向朝廷進他的讒言。《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雜歌(下)”中有這么一首和歌:“憂患人間世,閉門謝客居。我身將遁隱,莫道是吾廬。”正如其歌序里說是“司職被免時之作”,當時平中正是起了出家之念才寫下的。不過,在皇太后身邊,也有一個和他相好的女官,他便寫了一首“落魄之身如杜鵑,大限到來隱山林”的和歌送給那個女子,讓其在皇太后面前為他美言,同時他的父親好風也向天皇哀求,所以不久平中又恢復了官職。
不愛做事的平中雖然怠于去宮中供職,卻常常去左大臣家問安。本院乃時平府第的名稱,位于中御門之北的堀川東一丁。當時,時平作為已故關白太政大臣基經[13]——昭宣公的嫡出長子,又是當朝醍醐天皇[14]的皇后穩子之兄,可謂權傾一時。時平(其讀音按說應該是訓讀,不過,還是按照古時的習慣,念成音讀吧)升為左大臣是昌泰二年,二十九歲之時。起初的二三年間,因右大臣菅原道真[15]在任,時平多少受其牽制,但自從他于昌泰四年正月成功地陷害了這個政敵以后,便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了。這個物語講述的,大約是三十三四歲時的時平。在《今昔物語》中記載的這位大臣也是“形容美麗,風雅無比”,“大臣的音容氣度在這世上唯熏香可比,非同尋常”云云。由此,我們可以立即在眼前描繪出一位集富貴、權勢、青春、美貌于一身的傲慢的貴公子形象。
一說起藤原時平,就容易讓人想起在凈琉璃《拉車》一劇里出現的那位惡公卿式的青眼圈臉譜。他一向被看作奸佞邪惡的人物,那是因為世人過分同情道真,也許實際上他并沒有那么壞吧。高山樗牛[16]曾著《菅公論》,批評道真辜負了宇多太上皇起用他以抑制藤原氏專權的厚望。也有人說像菅公那樣的人是沒志氣的愛哭的歌人,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政治家,在這一點上毋寧說時平更富于政治行動力。《大鏡》[17]中不只說時平壞的一面,也講了他可愛的地方。例如說他有個習慣,一遇到可笑的事情就笑個不停,足以證明他那天真、開朗、豁達的個性。有這樣一個滑稽的趣聞。那還是道真在朝,和時平二人共同處理政務時的事情。因為時平總是粗暴地處理政事,從不讓道真過問,道真的一個負責記錄的屬下便想出一計。一天,他在把文件夾呈交給左大臣時平的一剎那,故意放了個很響的屁,時平聽見立刻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怎么也停不下來。他笑得前仰后合沒辦法批閱文件,于是道真得以從從容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了裁斷。
時平還非常有勇氣。道真死后,人們都深信他的靈魂會變成雷神向朝中大臣報仇。一天,雷擊清涼殿,滿朝公卿大驚失色,時平卻拔出佩劍,凜然瞪視天空呵斥道:“你在世時不是位居我下嗎?即使變成了神,到我們這個人世間來也必須尊敬我。”就像是畏懼他的氣勢,雷鳴竟然停了下來。因此《大鏡》的作者認為,他雖是個做了許多壞事的大臣,但也是“非常具有大和魂的人”。
這樣說來,時平似乎只是個魯莽冒失、公子哥出身的搗蛋大王,但他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傳說醍醐天皇和這位大臣曾密謀懲戒社會上的奢靡之風。有一次時平穿著違背天皇規定的華美服裝進宮謁見,天皇從板窗的縫隙中看到后立刻板起了面孔,并召來宮中職事說:“近來規戒嚴格,左大臣雖說位列百官首位,但穿著華麗的服裝進宮也太不像話,趕快命他退下。”職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誠惶誠恐地傳達了圣旨。時平更是不知所措,也不讓隨從鳴鑼開道,而是狼狽地出了宮。以后一個月他堅決閉門謝客,即使偶爾有人來訪,也只說“因為天皇的處罰很重”而謝絕會客,連屋門都不出。這件事漸漸傳開,世人都變得勤儉節約起來,其實,這是時平和天皇事先商量好的苦肉計。
平中常常去這位時平家問安,一方面有獻媚于權貴以求抓住升遷機會的企圖,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位大臣和兵衛佐說話投緣。盡管兩人從官職、等級來說有很大距離,但說起家譜和家世,平中并不遜色,而且兩人興趣、修養也相同,還都是喜歡女人的貴族美男子。因此兩人經常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談論什么,便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了。當然,陪伴左大臣并不是平中來訪的唯一目的。跟左大臣聊到深夜以后,他就估摸著適合的時機告退。但他很少直接回自己家去,只是在大臣面前做出回家的樣子,其實是偷偷去女官們的房間那邊,在侍從君的房間外面轉來轉去,這才是他來訪的真正目的。
然而有件事卻十分滑稽。從一年前開始,平中就經常偷偷地去那邊,站在自認為是她的房間的拉門外屏息偷聽,或是站在回廊欄桿邊偷看,一直很有耐心地尋找機會。可是一直所向披靡的平中,這回卻運氣不佳,別說沒能打動她的芳心,連這位風傳是世上少有的美女的容顏都沒有偷看到。他不只是運氣差,對方好像也在故意回避他,因此平中更加煩惱。這種情況下,常用的手段是讓她身邊的侍女代轉書信,可是盡管沒有任何疏漏,送了兩三次信卻全然不見回信。平中經常揪住那個侍女執拗地叮問:
“你確實替我交給她了嗎?”
每次,侍女都同情地看著平中的臉孔支支吾吾地說:
“是的,我已經交給她了,可是……”
“她收下了吧?”
“是啊,確實收下了。”
“你跟她說,希望一定得到回信了嗎?”
“我也這樣說了,可是……”
“然后呢?”
“小姐什么也沒說。”
“她看了嗎?”
“也許看了吧……”
就這樣,平中越是追問,侍女越感到為難。
有一次,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在照例詳詳細細地傾訴了仰慕之情之后,他又添上幾句帶著哭腔的話讓侍女轉交:“至少我想知道您是否看了我的信。不一定非要你寫親熱的話語,如果看了的話,請您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兩個字的信。”這次侍女破天荒地微笑著回來了,對他說:“今天有回信了。”然后遞給他一封信。平中激動萬分,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急忙開封一看,只有一張小紙片。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把他剛才送去的“請您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兩個字的信”中的“看了”兩個字撕下來放進了信封里。
平中萬萬沒想到會收到這樣的回復,一時間竟瞠目結舌。他和很多女人談情說愛過,卻從未遇見過如此故意刁難、冷嘲熱諷的女人。無論如何他也是盡人皆知的美男子平中呀。一般的女人如果知道是平中求愛,都會很容易就喜歡上他,像侍從君這樣厲害地對待他的一個也沒有。因此,平中感覺就像被人用力打了個耳光一樣,那以后很長時間再也沒去找她。
此后的兩三個月間不用去找那女子,非常現實的平中自然也就怠于去左大臣家問安了。偶爾去問候,回來時也不再走到女官住的那邊。他告誡自己那里是不吉利的地方,總是迅速便離開了。那以后又過了幾個月,一個下著梅雨的晚上,平中又去了大臣家,夜深了才出來。本來淅淅瀝瀝下著的梅雨突然下大了,要冒著這么大的雨回自己家令他不快。這時他忽然轉念一想:如果在這樣的夜晚去拜訪那個人的話,會怎么樣呢?雖然上次她搞的那個惡作劇是過分了點,想想很可氣,不過她也是用了點心思的。也許對方這樣百般捉弄自己,意在表明不討厭我,對我感興趣吧?可能是想讓我知道她“可不像那些女人似的,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喜出望外”吧?如此看來,自己還是應該堅持下去的好——由于平中內心仍懷有這樣的自負,盡管被她那樣苛待,也不引以為戒,不打算完全放棄。況且,在這樣大雨傾盆的漆黑夜晚去拜訪的話,縱然有著魔鬼心腸的女人也不可能不動心。這樣一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匆匆朝那個應該忌避的方向走去。
“哎呀,我以為是誰來了呢……”
來開門的侍女透過夜色,看到大雨中無精打采地站在外廊地板上的平中,異常吃驚地說。
“您好久沒來了吧?我以為您已經放棄了呢。”
“沒有啊,怎么可能放棄呢?男人遭遇到那種對待,會愛得更強烈。從那以后沒再來,是因為我覺得總是糾纏不休也很失禮。”
平中故作冷靜,以免露丑,但聲音顫抖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雖然過了很長時間,但我一天也沒忘記過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想念著她。”
“您要帶信嗎?”
侍女不理睬他啰里啰唆的訴苦,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沒拿什么信來,反正她不會回信,寫了也沒用。不過,姑娘,拜托你,哪怕就一小會兒,哪怕就看一眼,不,哪怕隔著東西,請讓我見見她,聽聽她的聲音。我是實在控制不住思念之情,才冒雨而來的,能不能稍微可憐可憐我呀?”
“可是其他人還沒睡,現在恐怕不太方便……”
“我會等,不管到什么時候。直到其他人都睡下為止——今晚不見到她的面,我不打算離開此處。”
平中一個勁兒地這樣說。
“姑娘,拜托你了,真的。”
他像個磨人的孩子一樣喋喋不休,抓住侍女的手不放。侍女用半是吃驚、半是害怕的眼神盯著這個男人扭曲的臉孔,無可奈何地說:
“那么您真的會等嗎?如果等的話,我只能在其他人走了以后試著說說看。”
“多謝姑娘,全靠你了。”
“可是,時間還早著呢。”
“我有心理準備。”
“真的只是轉達,她見不見您,我可不能保證。”
然后,侍女又道:“請您站在那邊的拉門前面等,盡量不要讓人看見。”說完退入了房間。后來,平中不知站了多長時間。夜漸漸深了,可以聽到人們準備睡覺的聲音,不久女官們的房中變得寂靜無聲。突然,平中倚靠的拉門里面好像來了個人,咔噠一聲摘開了門鉤。
“太好了。”他試著推了推拉門,輕易地就推開了。平中感到像做夢一樣,心想:“今晚她終于被我打動了,答應了我的請求。”他興奮得直發抖,躡手躡腳地溜進去,從里面掛上了門鉤。房中漆黑一片,剛才他仿佛聽見有腳步聲,此刻卻看不見人影,只能聞到整個房間里彌漫著濃郁的熏香味兒。平中在黑暗中摸索著一步步前進,逐漸爬到了像是她臥室附近的地方。他估計差不多了,就伸手去摸,他的手觸到了披著絲衣躺在床鋪上的身體。纖細的肩頭、姣好的頭形,準是她沒錯。他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感覺她濃密的秀發像冰一樣涼。
“您終于愿意見我了……”
對這類場合一向應付自如的平中,由于太喜出望外了,竟然一下子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而情不自禁地抖個不停。好容易說完這句話后,就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嘆息個沒完。他雙手從她的頭發移到臉頰上,使她的臉頰正對著自己的臉,想要看清她那據說很美的容貌。可是不論臉和臉靠得多近,由于兩人之間黑漆漆一片,還是什么也看不清。就這樣凝視了一會兒,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微白的幻象。女人在這期間一言不發,默默地由著平中擺弄。平中來回撫摸著女人的整個臉頰,根據觸覺想象它的輪廓,可是女人仍然柔軟地伸展著身體,一動不動地躺著,完全聽任男人的擺布。她的無言只能令男人感到她已完全順從于他了。當女人感到男人開始有什么動作時,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邊說“等一下”,一邊挪開了身體。
“……我忘了掛上那邊拉門的門鉤了,我去掛一下。”
“馬上就回來吧?”
“嗯,馬上……”
女人所說的拉門就是現在的隔扇,是用作與隔壁房間的隔斷的東西。如果那兒的門鉤不掛上,就有可能從隔壁房間進來人,所以平中無可奈何地放開了手。女人起來后,脫掉了套在外面的衣服,只穿著單衣和褲裙就出去了。這段時間,平中寬衣解帶躺下等她,可是,雖然明明聽見掛門鉤時咔噠響了一聲,卻遲遲不見女人回來。隔扇就在不遠處,她怎么耽擱了這么半天呢?……說起來,剛才門鉤的聲音響了以后,好像聽見女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之后這屋里便沒有一點動靜了。他總覺得不大對勁,便悄聲問道:
“您關好了嗎?……如果……”
可是沒人回答。
“如果……”
他一邊說著,一邊爬起來走到隔扇那邊。一看他才發現怪了,這邊的門鉤開著而那邊的門鉤扣著。原來女人逃到了隔壁房間,從那邊扣上門鉤后去了別處。
難道自己又被這女人給捉弄了嗎?……平中呆呆地靠著隔扇站在黑暗中。可是,這又是什么意思呢?深更半夜,故意把人家引誘到自己的閨房,卻在關鍵時刻躲藏了起來。在這之前,她做得已經很過分了,但今天的事更是不可思議。事情好不容易進展到這一步,就在今天,離終于得嘗素日傾慕之愿——盡管剛才撫摸她那冰涼的秀發,觸摸她那柔軟的面頰的感覺還殘留在手中——只差一步之遙的時候,竟眼睜睜地讓她溜掉了——已握在手里的珍珠居然從手指縫中滑落了——想到這里,平中流下了懊悔的眼淚。現在回想起來,剛才女人起來去關門時,自己也應該跟著過去呀。糟糕的是自己太疏忽大意了。大概女人正是想試試他有多高的熱情吧?如果他由衷地為今晚的約會而感動,當然一刻也不會離開她的身邊。而自己卻躺著不動,讓她一個人去關門,她一定很不滿意。也許她心里想:“稍微對他表示了一點兒熱情,他就如此得意忘形,還要多多懲罰他才行。抱歉得很,要想得到我這樣的戀人,還需要忍耐再忍耐……”
以這女人乖僻的個性來推斷,估計她回來的希望不大,但平中還是不死心,時不時側耳傾聽隔扇那邊的動靜。最后他回到睡鋪,也不馬上穿上衣服,而是一會兒抱抱、一會兒摸摸那女人的衣服和枕頭,還把臉貼在那枕頭上,把她的衣服套在身上,長時間一動不動地趴著。他想:“……好吧,管它天亮不亮呢,就一直這樣待在這里,被人看見時再說……我就這樣固執地堅持下去的話,她也不得不讓步而返回來吧……”他這樣胡思亂想著,在籠罩著她的濃郁香味的黑暗中,聽著寂寞的雨聲,一夜沒合眼。將近拂曉時,外面漸漸響起了嘈雜的人聲,平中覺得實在無臉待下去,便偷偷地溜走了。
自打這件事以后,平中對侍從君愈加認真而投入了。如果在此之前,他還是以幾分游戲的心態追求她的話,從那以后卻是完完全全地墜入了情網,不達目的不罷休。照這樣熱情高漲下去,眼看就會陷進那個人預備的圈套之中,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圈套,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而且,除了托侍女帶信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有在信的寫法上絞盡腦汁,用各種各樣的詞匯,反復為自己那天晚上的過失道歉——我雖然也感覺到您會考驗我,還是一不小心犯下了那天晚上的錯誤,我真是懊悔至極。也許您覺得這證明了我對您的熱情不足,但是,請您看在去年以來我一直都不曾氣餒的分上,對我稍加憐憫,再恩賜我哪怕一次像那天晚上一樣的機會好嗎?——大意不過如此,卻是用盡了各種各樣的甜言蜜語寫的。
二
不知不覺間那一年的夏天過去了,到了秋末,平中家籬笆上的菊花開始芬芳吐艷了。
這位古今馳名的花花公子,不僅愛慕人間美色,對植物之美也有一顆慈愛之心,特別擅長栽培菊花。在《平中日記》里,有這樣一段:“這男子還喜好在庭院里植花種草,種植最多的是美麗的菊花。”還說:“在一個美麗的月夜,一群女子趁著平中不在家時偷偷地來賞菊,把寫有和歌的紙條系在長得比較高的花莖上之后就回去了。”《大和物語》中也記載有:住在仁和寺的宇多太上皇——亭子院天皇曾召見平中說:“我想在佛前種菊花,你獻上好菊花來。”平中恭恭敬敬地正要退出去時,太上皇又叫住他說:“你將菊花配和歌獻上,不然我不收。”平中更加誠惶誠恐地退下,從自家庭院里盛開的菊花中挑選了幾株出色的,并為花配上和歌,獻給了太上皇。《古今和歌集》第五卷“秋歌(下)”中附著“仁和寺的宇多太上皇命我獻菊花時需附上和歌,奉詔作歌”序言的即是這一首。
秋去重陽過,菊殘尚有時。
花顏雖變化,花色卻增姿。
且說到了他精心栽種的菊花都香消玉殞的那年冬天,一天晚上,平中去本院大臣的家里問安,東拉西扯地陪大臣聊天,除他以外還有五六個公卿也在座。起初還很熱鬧,漸漸地客人們陸續走了,不知什么時候,只剩下大臣和他兩個人了,打算要回家的平中也想找機會退出來。只要剩下他倆時,時平總要談論女人,這已經成了他們兩人的習慣。當時平問起“你最近沒有什么收獲嗎?不必對我隱瞞啊”時,平中雖然心不在焉,無奈已失去了離座的好時機,只好又談了一會兒只有在親密的朋友間才會說的私密話。平中不知大臣最近對他與侍從君的事是否有所耳聞,擔心大臣會說出這件事來挖苦自己,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地暗暗提防,所以總是聊得不起勁。這時時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把坐墊從上座移過來,貼近平中說:
“有件事想跟你詳細打聽打聽……”
“果然要問了。”平中想著,心怦怦亂跳。
時平笑嘻嘻地說:“哦,冒昧地問你一件事,那個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家的夫人……”
“哦,哦。”
平中應著,莫名其妙地注視著時平的笑臉。
“那個夫人,你一定知道吧?”
“是哪個……夫人呢?”
“別裝糊涂,知道的話還是老實說知道的好。”
看到平中慌慌張張的樣子,時平又往近靠了靠。
“忽然間說出這樣的事,也許你覺得很奇怪,聽人家說那個夫人是世上罕見的美人,是真的嗎?……喂,你可不要裝糊涂……”
“沒有,我沒有裝糊涂。”
原來不是自己所擔心的侍從君的事,而是要打聽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平中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個人,你知道吧?”
“不……我怎么會知道呢?”
“不行,不行,即使你隱瞞不說,早晚也會被揭穿的。”
兩人之間進行這樣的問答并不少見。經常是時平一開玩笑,平中最初佯裝不知,在時平一再追問之下,就會改口“也不是不知道”,再進一步追問下去,就變成了“只是通過信”“見過一次”“實際上是五六次”,最后就什么都坦白了。讓時平吃驚的是,凡是社會上評價好的女人,平中幾乎沒有不染指的。今晚也是如此,在時平的逼問下,平中逐漸地語無倫次起來,嘴上拼命否定,臉上的表情卻開始肯定,時平再一追問,他就開始慢慢地招認了。
“是這樣,在侍奉那個夫人的女官中,有個與我關系稍微親密一點的女人。”
“嗯,嗯。”
“我是聽她說的,那位夫人是個漂亮得無與倫比的美人,年齡也就剛剛二十歲……”
“嗯,嗯,這些我也聽說了。”
“可是,畢竟大納言已經很老了……他大概多大年紀了呢?看起來至少有七十多歲了吧……”
“是的,大概是七十七八歲吧。”
“這么說來,和夫人要相差五十歲以上,那么夫人真是太可憐了。投生為世上少有的天生麗質的美女,竟然嫁了個像祖父、曾祖父那么老的丈夫,想必心存不滿吧。那女官說夫人自己也為此感嘆,還對身邊的人說過‘還有像我這么不走運的人嗎’之類的話,也曾偷偷哭泣過……”
“嗯,嗯,還有呢?”
“還有的就不用說了。由于這樣,結果就……”
“哈哈哈哈……”
“您可以大概猜想到……”
“我也估計到可能是這樣,果然是這樣啊。”
“見笑了。”
“那么,你見過她多少次呢?”
“要說多少次嘛,也不是那么經常見,也就一兩次吧……”
“不要撒謊。”
“真的,沒有撒謊……靠著那個女官從中牽線,只有那么一兩次機會,而且也沒到特別融洽的程度。”
“算了,這個無所謂。我更想知道她是否確實如人們所說的那么美。”
“是這樣啊,這個嘛……”
“怎么樣呢?”
“怎么說才好呢?”
平中故意逗他,一邊忍著笑一邊煞有介事地歪著頭。
那么,這兩個人所談論的“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和他的夫人是什么人呢?大納言就是藤原國經,他是閑院左大臣冬嗣的孫子,也是權中納言長良的嫡出長子。時平是這位國經的弟弟——長良的三子基經的兒子,所以他和國經是叔侄關系,但從地位來說,原太政大臣關白基經的長子、攝政家的嫡子時平要高得多,已經位居左大臣這一顯赫官職的年輕侄子,是瞧不起老朽的伯父大納言的。
國經在當時來說是非常長壽的人,延喜八年以八十一歲高齡辭世。他一生都是個沒有才干的老好人,好不容易才升到了從三位大納言的位子,這多半是托了長壽的福吧。由于他曾當過太宰府權帥,所以被稱為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實際上他成為大納言是延喜二年的正月、他七十五歲的時候。他唯一的長處,就是身體非常健康,精力非常人可比,如此高齡卻擁有二十幾歲的夫人,還生了個男孩兒,由此可見一斑。附帶提一下,在當今昭和時代,就在最近,有個六十八九歲的著名老和歌詩人和四十多歲的某夫人搞“黃昏戀”,成為報紙和雜志大加渲染的桃色新聞,引起了社會上極大的轟動,這件事給人印象很深。這位老和歌詩人的知心朋友們最常討論的問題是他的體力是否能夠受得了。有個好事者曾悄悄地詢問過夫人,結果證實,夫人在那方面沒有任何不滿,這令人再一次對老和歌詩人的精力又是羨慕又是驚訝。在現代社會中這種組合的性生活作為稀有之事尚且如此引人注目,那么像國經那樣以比老和歌詩人還要大八九歲的高齡,娶了比自己小五十歲的女人為妻,在從前的平安時代不就更為罕見了嗎?
再說那位年輕夫人,她是筑前[18]的長官在原棟梁的女兒,也就是在五中將業平的孫女,但這位夫人的準確年齡不詳。雖說夫人和大納言相差五十歲好像不大可能,但在《世繼物語》[19]中有“年僅二十”,《今昔物語》中也有“二十余歲”的記載,因此可以認定她是二十一二歲。雖不能說因為她祖父是業平,她就一定是美女,但由于她的兒子敦忠也是個美男子,因此她大概也有著不愧為美人家族一員的容貌吧。時平不知從何處聽來了這些關于她的傳聞,還聽說她有時背著丈夫招來情人,而那個情人不是別人,正是平中,所以他就悄悄燃起了野心:“如果這是真的,如此美女就不能讓步履蹣跚的老翁和平中那樣官位低微的人享用,須由乃公取而代之。”恰巧一無所知的平中這天晚上前來問安了。
正如后面所述,不久時平的愿望就實現了,他順利地將這位比自己小十歲的伯母從伯父那里奪過來據為己有。《大和物語》中記載了一首據說是這位夫人還是國經妻子時,平中送給她的和歌:
春野遍綠五味子,愿汝能做吾君實。
這里的“君實”是正妻的意思,盡管不知他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心說的,但既然寫這樣的詩句送給她,說明平中還算是認真的。他突然被時平揭穿了秘密,才慌慌張張地做了回答,其實他還有幾分無法忘記這位過去的戀人。他原本是個見異思遷的男人,所以迄今為止和他有過關系的女人不計其數,大多數當場就拋棄了,甚至已不記得她們的相貌和名字。雖說和這位美麗的夫人近來疏遠了一些,卻有過非同尋常的關系。眼下,他追求侍從君已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一門心思只想著那邊,可是也沒有完全和夫人斷絕緣分。特別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被時平這么一問,平中又重新想起了她。
“不,就像剛才說的,只見過一兩次,說不太清楚,不過,她真的是相貌出眾,名不虛傳。”
平中雖然半遮半掩,還是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
“嗯,這么說和社會上的傳聞一樣啦……”
“我就毫不隱瞞地說吧,那么漂亮的人真是罕見。我敢說,在迄今為止我見過的人當中,那位夫人是最漂亮的。”
“嗯。”時平哼了一聲止住呼吸。
“那么,據你所知夫妻倆的關系怎么樣?和老人之間不太融洽吧?”
“啊,她曾含著淚水感嘆自己的不幸,可是她也說過:‘大納言是個特別親切的人,非常珍惜我。’所以她的心情到底怎么樣,真實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說,她還有個可愛的公子……”
“她有幾個孩子?”
“好像只有一個公子。大約四五歲了……”
“噢,那么是過了七十歲以后有的孩子吧。”
“是啊,可了不起呢。”
在時平刨根問底的追問下,平中把自己知道的都毫不吝惜地告訴了他。“誠然,不知今后是否還能遇上這樣美麗文雅的女人,但是自己和她戀愛過了,已經知道了她的魅力如何,和她的夢已做完了。并不是對她失去了興趣,但是比起她來還是陌生的女人好——只有能不斷變換技巧點燃自己熱情的女人,才更為強烈地吸引自己。”——這就是平中此時的心情。漁色者的心理從王朝時代的名士到江戶時代的玩家,同樣都是不留戀過去的女人。平中覺得,如果左大臣迷戀她的話,不管怎樣還是能夠隨他心意的好——但他又覺得,背著大納言那樣的好人做出這種不義之事,不知別人怎樣,他自己是不能心安理得的。雖說在跟人家的女人私通這一點上他算是慣犯,但看到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可憐老翁好不容易獲得了年輕美麗的妻子,奉若至寶、心滿意足的樣子,他竟然起了惻隱之心。
順便提一下,大納言國經和平中之間除了這位夫人的關系以外并沒有直接的深交。但在《平中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有一年秋天,國經因為一件小事派使者來平中家送信的時候,平中摘了一枝在庭院里盛開的菊花附在回信中。收到菊花的國經立即作了一首和歌贈給他。”
老臣拄翁杖,亦欲賞菊花。
平中也和了一首。
君若臨寒舍,菊花香更濃。
不清楚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大概是平中自覺摘了這老頭兒最珍愛的“花”,才不無嘲諷地送了他那樣的禮物吧。
三
那以后,時平在宮里一見到國經,就趕緊客氣地打招呼。對這位官位雖低,卻是他伯父的老者表示尊敬按說也是應該的,只是時平自從把菅公整下臺以來,態度格外傲慢,在朝廷飛揚跋扈,從未把這位伯父放在眼里。誰知如今一遇到伯父就滿臉堆笑,還假惺惺地說些關心體貼的話,“您這樣健壯真是太好了,最近天氣寒冷,沒有受不了吧”或是“當心不要感冒啊”等。一天早晨天氣非常冷,看到伯父大納言凍得流下了鼻涕,他悄悄地靠過去,提醒說:“鼻涕流出來了。”還小聲說:“要是冷的話,應該多穿點兒棉衣。”
和一般長壽的老人一樣,大納言有點兒耳背。他反問時平:
“棉衣?……”
“嗯,嗯。”
時平點點頭,又說了些老人聽不明白的話。老人剛回到府里,左大臣派來的使者便送來了很多雪一樣白的棉花。使者傳口信說:“像您這樣快到八十歲的人還保持著矍鑠的精神,甚至超過年輕力壯的人,真令人羨慕。國家有您這樣的朝臣真是可喜可賀。請您今后更加保重身體,長命百歲。”然后放下那些禮物回去了。兩三天以后,從早晨就開始下的大雪到傍晚已積了將近一尺,這時又有使者來,帶口信說:“這樣的下雪天您如何度過呢?我想您今晚大概會格外寒冷……”說著把衣箱恭恭敬敬地搬了進來,又說:“這是來自大唐的東西,是以前我家先代昭宣公冬天穿的。左大臣說他還年輕,沒機會穿這樣的東西,想讓伯父代替先父用。”說完把箱子放下就走了。從衣箱里拿出來一看是氣派的貂皮大衣,散發著陳年的熏香味。
那以后時平又送了幾次禮物。有時是錦緞、綾羅等紡織品,有時是從大唐運來的各種珍奇香木,有時是染成淡紫色、金黃色等顏色的成套衣物。只要一有機會,時平就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不斷地派使者來。大納言并不懷疑時平有什么企圖,只是滿懷感激之情。人往往一到老年,只要年輕人說一點兒慰問的話,就不禁高興得要掉眼淚,何況是生性迂腐、懦弱的國經。尤其對方雖是侄子,卻是天下第一的人物,是將來可能會繼承昭宣公的家業,成為攝政、關白的人,他竟沒忘了骨肉親情,對一無長處的老伯父如此照顧。
“長壽還真是好啊。”
一天晚上,老人用自己滿是皺紋的臉貼著夫人豐滿的面頰說。
“我娶了你這樣的人為妻,本來覺得自己已經夠幸福了,最近像左大臣這樣的人都對我如此關心……人真是不知道怎么會交到這樣的好運。”
老人的額頭感覺到夫人默默地點了點頭,于是臉貼得更緊了,兩臂摟抱著她的脖頸,長時間地撫摸她的頭發。最近老人愛撫的方法變得執拗了,兩三年以前卻還不是這樣。冬天他每晚須臾都不讓夫人離開,整晚身體沒有一點兒縫隙地緊緊貼著夫人睡覺。加上左大臣近來對他表示了好意,老人感激之余總要不覺多喝幾杯,酩酊大醉之后進了房間就更加固執地糾纏她。而且這老人還有一個習慣,他討厭臥室黑暗,總想盡量把燈弄亮。這樣做是因為老人覺得只用手愛撫夫人不夠,有時還喜歡退后一兩尺的距離,仔細地欣賞她的美貌。為此,使周圍保持明亮是很必要的。
“其實我穿什么都已經沒關系了。那些綾羅綢緞就給你穿吧。”
“但是大臣說要您當心不要感冒,才送來的……”
夫人一向說話聲音很小,要讓耳背的老人聽見她的聲音很困難,所以自然對丈夫說的話就少了,進臥室以后更是基本上不說話,因此這對夫妻之間很少互相講枕邊話,差不多都是老人一個人不停地說,夫人只是點點頭或把嘴靠近老人的耳朵邊說上一兩句。
“不,我什么也不要。所有的東西都是給您的……我只要您這個人……”
聽夫人這么一說,老人又把自己的臉稍稍遠離妻子的臉,撥開垂在妻子額頭上的頭發,使燈光照著她的面容。這種時候,夫人總是感覺到老人骨節凸起的彎曲手指或是哆嗦著擺弄她的頭發,或是摩挲她的臉頰,她也老老實實地閉上眼睛任由老人撫弄。與其說這是為了避開照在臉上的晃眼的亮光,還不如說是為了避開老人貪婪的眼神的凝視。年近八十的老人有這樣熱烈的感情確實不可思議,但這位自認為強健的老人近一兩年來體力漸漸開始衰退,這首先在性生活上顯露了出來,老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感到很焦急。只是對于他來說,比起自己的愉悅不能如愿,更多的是感到對不起這個年輕的妻子……
“不,您別這么擔心……”
老人坦率地向夫人表達了“我覺得對不起你”的意思,夫人默默地搖搖頭,反而覺得丈夫很可憐。她說:“上了年紀那是正常的,不要放在心上,如果違反生理規律勉強而為,才對身體不好,與其那樣,我還是希望您好好養生,健康長壽。”
“你這么說,真叫我慚愧呀。”
老人聽了夫人溫柔的安慰,更感受到夫人對他的體諒。他注視著再次閉上眼睛的夫人,心想:“到底她的內心深處在想些什么呢?”盡管她擁有如此的美貌,卻和自己這個比她大五十多歲的丈夫結了婚,不可思議的是,她看起來對自身的不幸并沒怎么覺察到,這倒使大納言總感覺自己欺騙了不懂世故的妻子,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了妻子做出的犧牲的基礎上。老人懷著這樣的疑慮注視著她,越發覺得這張臉孔充滿了神秘,不可捉摸。自己獨占著如此的寶物,只有自己知道世上有這般美女,甚至連她本人都沒意識到。老人想到這些,不禁有些得意,甚至產生了把美麗的妻子炫耀給人看的沖動。反過來說,如果她真的像嘴上說的那么想的話——如果她對自身性方面的不滿足并不介意,只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年老的丈夫能夠長壽的話——對她的深厚情意自己回報什么才好呢?自己的余生能注視著這張臉度過,便可滿足地死去,可是,讓這個年輕的肉體和自己一起腐爛掉太可憐也太可惜了。凝視著被緊緊地摟在自己兩臂間的這個寶物,老人不由產生了倒不如自己早日消失,以給她自由的怪念頭。
“您怎么了?”
感覺到老人的淚水滴落到自己的睫毛上,夫人吃驚地睜開了眼睛。
“啊,沒什么,沒什么。”
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語。
幾天以后,即那一年只剩下幾天的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時平又送來了許多禮物。使者轉述口信說:“望大納言來年更加添壽,聽說您離八十大壽越來越近,我們作為親戚不勝恭賀。送上薄禮聊表喜悅之情,請您一定笑納,迎接美好的初春吧。”使者附帶還傳達了時平可能要在正月的頭三天里來大納言的宅第拜年的意思:“大臣說,自己的伯父中有這樣長壽的人是一族最大的榮譽。自己早就想和這位伯父好好地對飲,共享喜悅,另一方面還想請教養生之術,使自己也能像您一樣健康,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過幾天一定要實現這個愿望,這個正月是個好機會。自己以前每年都沒有到伯父府上來拜年,覺得很對不起,從明年春天開始一定要來問安,為幾年來的失禮向您道歉。大臣吩咐我來告訴您,頭三天里大臣一定會來府上拜訪。”使者說完就回去了。
這個口信越發使國經驚喜。事實上,時平來這位大納言宅第表達歲首之禮,可以說是前所未聞的。這位給予自己很多恩惠的年輕的左大臣,只因自己是一族中的年長者,便多次給這一介老夫送來了大量財寶,這次又賜予了屈駕光臨寒舍的榮耀。國經一整天寢食難安地想著對于左大臣無法估量的恩情要如何回報。他以前也想過:盡管我這里無法和左大臣的府第相比,但是哪怕左大臣只是一個晚上光臨我家的宴會,我也要盡心竭力地招待,讓他能夠知道我感激之情的萬分之一也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他不會輕易來自己家,提出來也沒有用,只會成為笑柄,說我是個不自量力的家伙,就沒敢提出邀請,萬沒想到左大臣自己提出要來做客。
從第二天開始,國經的宅第突然熱鬧了起來,許多工匠進進出出。離正月所剩日子不多了,為了迎接尊貴的客人,雇傭了工匠、園丁修繕府第,整理庭園。家里所有房間、柱子都擦得閃閃發亮,榻榻米、拉門、隔扇全部換新,還挪動了屏風、帷幔的位置,改變了客廳的布局。家臣、老侍女負責指揮,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個家具反復擺放好幾次,一會兒讓搬到那兒,一會兒讓搬到這兒。還移栽了庭園里的樹,封堵了池水,拆掉了部分假山。國經親自來到庭院坐鎮指揮,在樹木、石頭的布局上下了很多工夫。在國經看來,這實在是一生一世的體面,是為晚年增光添彩之事,因此,這次的準備工作,哪怕傾注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不可惜。
正月初二左大臣家預先來了通知,接下來初三這天,華麗的車輦和騎馬的隊列開進了大納言的官邸。雖然事先說過為了不過于張揚,隨從的人數不會太多,但是,右大將定國、式部太輔菅根[20]等——從經常在時平身邊效力的跟班,到五位以上的公卿顯貴跟隨來了很多,平中也在其中。申時過后,客人們各自就座,宴會開始以后,很快天就黑了。那天晚上觥籌交錯,喝得格外熱鬧,主賓雙方都醉得很快,這也許是了解內情的定國、菅根等人勸酒的緣故吧。
酒過三巡,時平說:“光喝酒沒意思……”說完朝末座那邊打了個手勢,一位少納言拿出橫笛吹了起來。和著笛聲不知誰又彈起了古琴。有人用扇子邊打拍子邊唱歌。接著又搬出了箏、和琴、琵琶等。
“老人家,老人家,還是應該從您先開始……”
“主人家不能如此拘謹,不然我們的酒也醒了。”
“不,我十分感謝,十分感謝……老朽已是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八十年來頭一次如此高興……”國經帶著醉意說。
“哈哈哈哈。”時平用他特有的朗聲大笑打斷了他的話,“別這么拘謹,放松下來,好好熱鬧熱鬧吧。”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
說著,國經突然大聲地吟了一首詩。
“勸我酒,我不辭。請君歌,歌莫遲……”[21]
老人愛讀《白氏文集》[22],乘興背誦了一首。一般來說,這種時候他的酒勁兒就要發作了。
“……洛陽女兒面似花,河南大尹頭如雪……”[23]
國經年紀大了以后飲酒有所節制,可他本來就喜歡喝酒,多少都能喝下。今晚作為主人迎來了非同小可的人物,國經不敢有差錯,所以起初盡可能地控制酒量,但他心中涌起的喜悅之情無法抑制,加上客人們頻頻敬酒,緊張的心情便不知不覺地有所松弛,興奮起來。
“不,即使白發如雪,您旺盛的精力也令人極為羨慕啊。”
說這話的是式部太輔菅根。
“雖說我也算是老人,可過了年也才五十歲,在您老來看就像孫子一樣,可我最近也明顯地感到衰老了。”
“您這么說我很榮幸,可我已經老得不行了……”
“說不行是什么不行呢?”時平說。
“什么都不行了,而且這兩三年以來更加不行了。”
“哈哈哈哈。”
“玲瓏玲瓏奈老何。”老人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詩。
有兩三個公卿輪流站起來跳舞,宴會逐漸達到了高潮。這夜春寒料峭,客廳里卻熱鬧非常,沸騰著歡歌笑語。人們都解開上衣的領子,有的脫掉一只袖子露出襯衣,大家都忘記了禮法盡情歡鬧著。
四
主人的妻子——大納言的夫人一直透過簾子偷窺客廳里的情景。起初,因為圍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風擋著視線,她看不太清楚。后來不知是有意還是偶然,隨著喧鬧逐漸加劇,人們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坐下,那屏風也一點點地被折了起來,現在能從正面看見左大臣的容貌身形了。左大臣就在夫人斜對面隔著三四塊榻榻米的地方面對這邊坐著。正好他前面放著座燈,所以盡管隔著簾子,還是一覽無余。他那白皙富態的臉龐因喝醉了酒而泛著紅潤,眉頭不時神氣地抖動著,笑起來很可愛,眼角、嘴邊都洋溢著孩子般的天真。
“哎呀,多么高貴啊……”
“高貴的人真是與眾不同呀。”
旁邊的女官們像是為了求得夫人的認同,悄悄地互相拉著衣袖感嘆著,夫人用眼神責備了她們,可身體像是被吸引了一樣,又往簾子那邊靠過去。首先讓夫人吃驚的是作為主人的國經露出平常所沒有的醉態,衣冠不整,口齒不清,聲音嘶啞,而左大臣好像也醉得不亞于他。不過丈夫不愧為大納言,并沒有完全失態,他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看看那兒,眼睛游移不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左大臣也腰板挺直地端坐著,即使醉了也威容不減,還不斷地倒滿酒杯喝著。
在管弦樂曲的間奏期間,大家都唱著《催馬樂》[24],左大臣優美的嗓音和吟詠技巧無人能比——這只是夫人和服侍她的女官們的感覺,時平是否真的具備音樂才能,并沒有特別證明這點的記錄。但是時平的弟弟兼平擅長彈琵琶,被稱為琵琶宮內卿……兒子敦忠也是不亞于博雅三位[25]的弦樂名手,這樣聯系起來看,也許時平多少也有這方面的天分,并不完全是這些婦人們偏愛吧——夫人注意一看,發現左大臣從剛才起就不時往簾子這邊瞟。最初還比較客氣,只是偷偷地把視線投向這邊,馬上又裝作若無其事,但是越喝酒眼神變得越大膽,后來竟明目張膽地用色迷迷的眼神望著她這邊。
我家大門外,
男子獨徘徊,
必有理由吧,
必有理由吧。
左大臣唱著催馬樂《我門乎》里的歌詞,毫不膽怯地直直注視著簾子,眼神仿佛在訴說著什么。起初夫人對于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偷看他還不確定,但現在已沒有了懷疑的余地。想到這兒,她感到自己的臉突然紅了。左大臣衣服上的熏香味飄到了簾子這邊,由此看來,她身上的熏香味也一定飄到了那邊。說不定那屏風被折起來也是因為有人體察到左大臣的意思才特意那么移動的。左大臣似乎是要想盡辦法看清簾子后面的夫人模樣,眼睛才頻頻朝這邊窺探。
夫人老早就意識到離左大臣座位很遠的末席那邊,還有一個男人也在偷偷地關注著簾子這邊,那人就是平中。女官們當然也注意到他了,但是顧忌到夫人,都避免談論這個美男子,心里卻拿他和左大臣比較,評論哪一位更算是美男子。夫人記得有很多夜晚曾經在臥室燈火搖曳的陰影里委身于這個男人的懷抱,但在這種公開隆重的場合,看見他在高官顯貴中間還是第一次。即使是平中,在這樣的客廳中也被時平儀表堂堂的氣派壓倒,和別人一樣顯得遜色,沒有了在幔帳深處那燈籠的柔光下幽會時的魅力。今晚人人盡情歡鬧,卻不知是什么原因,唯獨平中一個人心情郁悶,自己很沒味地喝著酒。
這時時平從隔得很遠的座位上叫他:“佐大人,你今天格外沮喪啊,有什么心事嗎?”
時平的臉上浮現出淘氣孩子的惡作劇般的微笑,平中恨恨地斜眼看著他,勉強露出苦笑說:
“不,沒那回事……”
“可是你一點兒酒也沒喝,多喝點兒,多喝點兒。”
“喝得夠多了……”
“那么,好歹講個風流故事來聽聽吧。”
“您別開玩笑了……”
“哈哈哈哈,怎么樣,諸位?”
時平環視一周,指著平中說:
“這人講風流韻事特別拿手,大家不想讓他在這兒講講嗎?”
“好啊,好啊!”
“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大家鼓掌歡迎,平中窘得快哭出來了,頻頻搖頭說:
“請多包涵,請多包涵。”
而時平更加露骨地惡作劇般強迫他說:
“你經常講給我聽的,為什么在這酒席上不能講?有不方便講的人在場嗎?如果你實在不講,我來揭發好嗎?我可要代你把前幾天的那個故事披露出來了。”平中快要哭出來了,他反復央求似的說:
“請多包涵,請多包涵。”
夜深了,宴會看不出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大家胡鬧得更加厲害了。左大臣又吟起了催馬樂《我之駒》。
待乳山,
我等候的人兒啊,
我欲去見她,
哎呀呀,
我欲去見她。
唱完后踮起腳來向簾子這邊頻送秋波。然后,不知是誰唱起了《東屋》中的曲子,又有人唱起了《我家》中的曲子。
“開門進來吧,我的情人……”
“你想吃的是魚呢,還是海螺,還是海膽……”
“里啦啦啦里魯魯……”
然后大家各行其是地胡叫亂嚷著喜歡的曲子,誰也不仔細聽別人在說什么。
國經更是醉得一塌糊涂。雖然坐著,上半身卻歪斜著,好容易坐直了,又嘟嘟囔囔地吟起那句“玲瓏玲瓏奈老何”。也不管是誰,他抓住身邊的人就說:“老朽我只是非常感謝,非常感謝……這么高興,是八十年來第一次……”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掉眼淚。令人欽佩的是,盡管如此他還是沒忘了主人應盡的責任,當左大臣道完謝準備要回去的時候,他讓人拿出早已備好的禮物古箏,還讓人拉來兩匹漂亮的馬送給左大臣,一匹是白栗毛,一匹是黑鹿毛。當左大臣踉踉蹌蹌地要離開座位時,他自己也同樣腳下不穩地站起來說:“大人,大人,對不起,請您留神腳底。”還命令時平的車靠近房檐:“讓車到這邊來。”
“哈哈哈哈,這么看來還是我沒醉,您才酩酊大醉了呢。”
其實,時平說這話時已醉得神志不清,即使把車子完全拉近到欄桿這邊,走到那里也有困難。他剛走了兩三步,就撲通一聲摔了個屁股蹲兒。
“啊,真是露丑了……”
“哎喲,您都走不穩了……”
“沒什么,沒什么。”
時平說著要站起來,可剛站起來馬上又摔了一跤。
“哎呀,哎呀,連我都丑態畢露了。”
“看來實在是不能乘車了啊。”
定國一說,菅根就附和說:
“是啊,是啊。”
“干脆等酒醒了以后再回去吧。”
“不行,不行,打攪的時間太長了,主人家會為難的。”
“您千萬別這么說!雖然我這里是個又亂又臟的地方,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希望您一直待在這兒!”
不知什么時候,國經已挨著時平坐下,還抓著他的手說:“大人,大人,老朽我可要強行留下您了,就算您說要回去,我也不讓您走。”
“噢,您是說可以長待下去嗎?”
“豈止是可以。”
“但是,如果想要留下我還必須有更特別的招待……”
時平的語調突然變了,國經一看,發現他那剛才一直發紅的臉變得蒼白,嘴角神經質地微微抽動著。
“……今晚您已盡善盡美地款待了我們,還送了很好的禮物,但僅有這些,很抱歉,還不足以留住我左大臣。”
“您這么一說,我真是無顏以對了,老朽已盡了全力……”
“您說已盡了全力,可是,不好意思,僅有那個古箏和兩匹馬,禮物還不夠。”
“這么說來,除此以外您還想要什么東西呢?”
“即使我不說出來,您也能猜到的呀——我說,老人家,不要那么小氣嘛。”
“您說我小氣,我真是很意外!不過老朽想盡辦法要報答您平日的恩情,如果您能得到滿足,不管是什么,我都會獻上。”
“什么都行嗎?真的?哈哈哈哈。”
時平似乎有些難為情,但仍像往常一樣仰天大笑。
“那么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
“請說,請說。”
“如果您真想像您嘴上說的那樣要對我平日的好意表示感謝的話……那么……”
“是的,是的。”
“哈哈哈哈,都醉得沒樣兒了,下面的話還是很難說出口。”
“您別這么說,請講,請講。”
“那當然是別說我的官邸,就是連皇宮里也沒有,只有您老人家才有的東西。對您老來說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任何東西也不能取代的東西——是古箏呀馬呀都無法媲美的寶物——”
“老朽這里有這樣的東西嗎?”
“有!只有一個!老人家,請把那東西當作禮物送給我吧!”
時平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人愕然的眼睛。
“請送給我吧,證明您并不小氣。”
“哦,證明我并不小氣。”
若有所思的國經鸚鵡學舌地說。緊接著他走向圍在客廳后面的屏風那邊,很快地折起屏風,把手伸進簾子的縫隙里,突然抓住了藏在里面的人的袖口。
“左大臣大人,請看——比老朽我的性命還重要、無論什么也不能取代的東西,勝過所有寶物的寶物,除了老朽的官邸哪里也找不到的寶物就是這個——”
一直爛醉如泥的國經突然有了生氣,他筆直地站著,雖口齒不清,但說得仍舊擲地有聲、聲如洪鐘。只是他睜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滿發狂一般的奇特光輝。
“大人,為了證明我并不小氣,我送上這個禮物,請您收下!”
時平以及全場的公卿們一言不發,都心醉神迷于展現在眼前的意想不到的場景——最初,國經剛一把手伸進簾子后面,簾子的表面就從中間鼓了起來。雖說是晚上,紫色、紅梅色、淺紅梅色等各種顏色重疊的袖口還是顯露了出來——那是夫人穿的衣服的一部分從縫隙里微露出來的樣子,像是萬花筒里那閃閃發亮、令人目眩的彩色波浪起伏,更像是大朵的罌粟花或牡丹花搖曳生姿。那個宛如一朵花兒似的人勉勉強強地才現出半個身子,像是拒絕露出更多的身姿。國經緩慢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像是要把她再往客人這邊拉一拉,可是這樣一拉,她更是將身體向簾子里面躲。因為扇子遮在臉上,所以無法看到她的面容,就連握著扇子的手指都隱藏在袖子中,只能看見從兩肩滑下的秀發。
“哦!”
時平叫道。他宛如從美麗的夢魘中解放出來一樣,突然走到簾子旁邊,推開大納言的手,自己緊緊地抓住她的袖子。
“太宰府長官大人,這個禮物我就拜領了。這樣今晚來得才有意義。衷心感謝您的禮物!”
“啊,世上獨一無二的寶物這才得其所在。該老朽我道謝才對!”
國經給時平讓了位,退回屏風的這一邊。
“諸位。”他對呆然地注視著事情進展的公卿們說,“現在已經沒有大家的事了。就算你們要等,恐怕大臣一時也不會出來。請自行回去吧。”
他邊說邊再次展開已疊起來的屏風,圍在了簾子前面。
接連發生的意外事情,使客人們大驚失色。盡管這官邸的主人已說了“請回吧”,大家仍然沒有馬上動身要走的意思,看著主人興奮之至的臉色,無法判斷他是高興還是傷心。
“請回去吧。”
主人再次催促道,人群中逐漸響起了嘈雜的聲音,但痛痛快快離開的人還是沒有幾個。即使勉強答應站了起來,大部分人還是眼神中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們面面相覷,且走且留,或藏在柱子、大門的后面,非看到事情解決才甘心。
這些人充滿好奇心的視線都投向被屏風圍起來的簾子那邊的時候,屏風的那一邊發生了什么事情呢?——當國經把袖口交給時平,自己離開之后,時平不聲不響地把袖子拉向自己這邊,像剛才國經那樣,半個身子探進簾子,從后面抱住了這個花朵般美麗的身體。剛才在屏風外邊聞到的微帶甜味的香氣撲鼻而來,濃郁得令人喘不過氣。女人此時臉上還是遮著扇子。
“對不起,你已經是屬于我的了,請讓我看看你的臉。”
說著時平悄悄地從袖子里抓住了她的手,顫抖著把扇子放在膝蓋上。簾子這邊沒有燈光,宴席上的燈光被屏風遮住了,只從遠處照過來零星的光,在這微弱的光亮中散發出香味的微白的東西,就是他初次見到的這個人的臉龐,時平對自己的計劃順利地進展到這一步感到了難以言表的滿足。
“來吧,一起回我的官邸吧。”
他冷不防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女人被強行拉著,看上去還有些躊躇,但也只是輕輕地稍作抵抗,就順從地站起身來。
等在屏風外的人們原以為左大臣不會很快出來,可不大工夫他就把個色彩艷麗的碩大東西搭在肩上走出來,衣服發出夸張的響聲,大家又吃了一驚。往左大臣肩上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貴婦人——一定就是被這官邸的主人稱為寶物的那個人。她右手搭在左大臣的右肩,臉深深地俯靠在左大臣的背上,雖然顯得像死了一樣十分疲乏,但仍努力靠自己的力量在走。剛才從簾子里露出的華麗衣袖、衣襟和長長的秀發互相糾纏在一起,被硬拉著離開床鋪的時候,左大臣的衣服和她的五彩華衣成為一個整體,還發出簌簌的響聲,他們歪歪斜斜地走向房檐那邊,人們一下子讓開了道。
“那么,太宰府長官大人,我就接受您的禮物回去了。”
“好!”
國經說著,恭敬地低下了頭,但馬上又站起來喊道:
“車子,車子。”
說著自己先走下了臺階,兩手高高地掀起車上的簾子。時平肩負著又沉重又美麗的東西,氣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車子跟前。雜役和仆從各自手中舉著火把,在搖動的火光中,定國、菅根以及其他人加了把力,終于把這個龐大的東西從兩側舉著放進了車里。國經在放下簾子時說了一句:
“不要忘了我。”
不巧的是車里漆黑一片,看不清她的臉,大納言正想著至少也要讓她聽見自己告別的話時,時平從后面走進車里,身子完全擋在他的眼前。
就在時平跟著夫人上車之后,有一個人趁著混亂來到車邊,把從車簾里露出來垂在地上的襯袍下擺舉在手上,然后塞進簾子里,幾乎沒人注意到,他就是平中。那天晚上平中在宴席上待不下去,曾離開了一會兒,可能是看到昔日的戀人要被時平硬拉走而坐不住了吧。他隨手找了張紙,草草地寫了首和歌。
默默與君別,一如巖杜鵑。
滿腔情難訴,無奈藏心曲。
他突然出現在左大臣的車旁,在把襯袍的下擺塞進簾子的同時,還偷偷地把那張疊成小塊兒的紙塞進了夫人的袖子里。
龍族(1-3合集)(修訂版)
《龍族》同名動畫正在騰訊視頻熱播,8月19日首播三集,每周五10:00更新一集。人類歷史中,總是隱藏著驚人的秘密。在多數人所不知道的地方,人類與龍族的戰爭已經進行了幾千年。路明非的十八歲,在他最衰的那一刻,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門轟然洞開,掩蓋于歷史中的戰爭就要在他面前重開大幕。歡迎來到……龍的國度!中國幻想扛鼎之作,千萬冊暢銷奇跡,三年修訂,六萬字新篇。每個人都曾是荒原上的孩子,走出去的那個是扛起戰旗的王。
天亮了,你就回來了
《夏有喬木雅望天堂》作者籽月闊別3年全新力作,電子書全文首發。穿越時空元氣少女VS風度翩翩優質大叔。如果愛人突然消失,你會等幾年?江倩兮撞上時空折疊,短短10個小時,外界已過了23年,好不容易追到手的新婚丈夫,轉眼變成陌生大叔?!完美言情男主再添一員猛將:顧池!少年時,他是腹黑學霸,牢牢抓住姐姐的心。新婚時,他是甜美奶狗,撒嬌男人最好命。愛人無故失蹤,他在漫長等待里事業有成,溫潤不油膩的優質大叔誰能拒絕?
天之下
昆侖紀元,分治天下的九大門派為新一屆盟主之位明爭暗斗,關外,薩教蠻族卷土重來……亂世中,蕓蕓眾生百態沉浮,九大家英杰輩出,最終匯成一首大江湖時代的磅礴史詩,并推動天下大勢由分治走向大一統。
龍族(1-4合集)
累計銷售量達千萬冊的青春幻想小說,被譽為“東方的《哈利·波特》”,作者江南本人獲得2013年中國作家富豪榜榜首的榮譽。主角路明非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在申請留學的時候收到了來自屠龍學院——卡塞爾學院的來信,從此開啟了他不平凡的人生,在伙伴陳墨瞳、楚子航、愷撒等人的幫助下,屬于龍族的神秘世界逐漸在他們面前展開,路明非神秘莫測的身世也慢慢浮出水面。
麻衣神算子
爺爺教了我一身算命的本事,卻在我幫人算了三次命后,離開了我。從此之后,我不光給活人看命,還要給死人看,更要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