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吧？”青央折了根柳枝放嘴里嚼，一邊含混不清地問龐。古寺的屋檐上一片樹影斑駁，鳥雀的聲音三三兩兩地傳過來。

龐用看猴子的眼神掃射了一會她，試探性地伸出手，將面前空無一物的光線，往右推了推。

少女高僧，青石云影，剎那化為流金碎屑川流而去，細看之下，她們正坐于金色河流正中，屋檐成了小小烏篷。

“夢，不過人之所思所欲，所執所想，發于一念無明，奔涌成河，今古不息。”青央挑挑眉，頗為贊許地看她一眼，“你倒是蠻快就明白了。”

“這條河通往哪里。”龐環顧一周，皺眉。

“入海。三千世界，殊途同歸。”青央笑得眉眼彎彎，“世人爭逐，不過蝸角名，蠅頭利，左右不過從生到死，浪里浮沉。而意海廣闊，幾人得見？”

龐默然，是啊，這樣的爭逐，她短暫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何止見過千百……世間來往，原不就是一個個鮮活又堅固的利益同盟，抱團取暖，排除異己嗎？

多少人為這點浪花窮其一生，撕咬拉扯，自鳴得意，卻從不看清自己身在的河流去向何方？

“全是虛的。”她突兀地搖了搖頭，“但大多數人都會隨波逐流，信以為真。”

“對。”青央懶洋洋地挨著她，“那又有什么呢？你也可以不信。”

“太難了。”龐有些沉郁，“人出生即在群體中，而大多數群體都很平庸。即便天賦異稟，出生在不同族群里，翅膀甚至會被剪斷，會被當成異類，被攻擊，被嘲笑。可悲的是，如果你不能離開這片土地，你的價值甚至一生都不會被發現。無論你怎么掙扎，怎么努力——對農場主而言，他只會覺得你攪亂了他的雞群。”

“當然，雞會適應雞群的環境，鶴能夠換其他環境，也有鷹會破壞雞群的環境，再造一個。可當一只鷹被剪去翅膀最后不得不與雞爭食，四面八方都是高墻，它能夠真的找回它的野外嗎？”

“活下去，和變成一個完全不是自己的物種，你說那只鷹會怎么選？”

青央歪頭，頗為有趣地打量她一眼，提醒道：“轉彎了哦。”

“啊？”她沒反應過來。

下一刻，屋檐凌空，長河陡轉為飛瀑，萬千光點如螢墜河，龐猝不及防地體驗了一回無安全帶的跳樓機，差點嚇得當場失禁。（……）

青央嘻嘻哈哈：“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龐面目猙獰。

“你要知道，農場也不過只是天地中的一小部分，而天道永動，但凡天地，就有四時交替，風雨雷霆。”

“沒有一個農場會永久存在。而當農場衰落的一天，你猜，雞會遭遇什么，鷹會遭遇什么？”

“如果真的有找不到天空的鷹。那就藏好翅膀，練習飛行，遠離雞群，時刻感受風向的變化。甚至，自己去制造那陣風。”

“一旦時機成熟，即便被逐出雞群，即便可能會被射殺，勇敢點，擁抱屬于自己的那一陣風。本能會幫助你做出選擇。本能會告訴你，下一個目的地在哪里。”

星河璀璨中，青央從口袋中摸出一個羅盤，擦了擦，遞給她：“如果你現在，遇到了那陣風，有沒有準備，做回你自己？”

“……”龐貝靜靜地嘆了口氣，“那，那群雞呢。”

“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

“鷹難道不會回歸鷹群？可但凡有群體，總會自發地區別出雞和鷹。可區分之后，彼此怎么相處？至少在我的經驗中，人類的底色上，每一分每一毫都鐫刻著非我族類。”

她接過羅盤，并不舉動，反而有些如夢初醒：“或許世界給每個人一趟旅程，并不是為了讓他們找到自己的天空，而只是讓他們彼此折磨和虧欠。最后百年清零才發覺，這不是一個會給他們想要的報酬的世界。”

她看向青央，輕聲而堅定地說，如果有來生，希望不要再碰見任何人了。”

青央也被她帶得沉郁起來，少女托腮，陰沉狀。

我跟你談走上人生巔峰，你跟我談老衲不當人了？這還怎么聊？還能傳銷成功嗎？

“你知道……”她思量片刻，艱難開口，“在世界面前，每個個體都是螻蟻。而能讓螻蟻超越環境與神明比肩的，唯有精神。”

“精神？”

“相信生命是一場戲劇。也相信戲劇一定會落幕。你是誰的父母，是誰的子女，是誰的伴侶，左右也不過是一場戲。人人是觀眾，人人在扮演。何必太入戲？”

青央認認真真地比劃：“如果人生的苦難無法逃避，倒不如把這些苦難記錄下來，作為下一個人的路碑。”

“如果有下一個人，路過這里，可能你并不能讓他的狀況好一些，但至少能讓他知道，他所經歷的，千百年前，千百年后，同樣有人在經歷。舞臺上的痛苦與喜悅，都別沉浸——他需要的是足夠清醒，穿過這些苦難，到達自己的人生；同時，讓苦難對他的傷害，轉換成他離開的力量。”

“既然要去感受風。就記住，風不會讓他太舒服。”

說著，青央指了指那個羅盤，“你試一試。”

龐將手放在羅盤上，本能地閉上眼睛，視野驟然黑暗，而后，驟然開闊——

洪荒之箭，千億星云，如在眼前。

她驚異的睜開眼：“這啥？”

“維度定位儀。”青央解釋，“高維度的文明而言，從來不會在意低維度的物種的生存空間。雞占據的農場，鷹占據的懸崖，對于浩瀚宇宙來說，其實并無太大區別。但不同維度間進行切換時，就會出現定位的困難。況且做我們這一行，穿梭是一定有的事。”

“你很幸運，身為人類卻處在這個崗位。”青央的笑莫名的復雜：“來看一看，在神的眼中，這個世界如何運行。”

“里面能看到人嗎？”龐疑惑。

“當然。”青央失笑，“不然為什么叫你去試。”

那個神情從來都不務正業的AI微微坐直了身體，看向她：“我希望你能夠找到，定位儀中能夠呼叫到你的文明點。我們需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