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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集訓營里

  • 在地下
  • 馬識途
  • 19066字
  • 2019-10-18 17:06:10

在大學生軍訓中,我領教了法西斯集中營生活

標準光頭

我們一年級學生要去進行兩個月集中軍事訓練的事,是快放暑假前不久,軍事教官告訴我們的。

這些軍事教官,可以說是南京政治生活中的一種特殊人物。他們穿著標準的軍服,扎著武裝帶,腰間還掛著一柄帶皮套的短劍,聽說這是他們軍校的蔣校長贈給的。我們的軍事教官以佩帶有這樣的短劍為無上光榮,所以他常常解下來讓我們欣賞。不過對于這柄劍的用途,我們都沒有興趣,據說這劍的名字叫“自裁劍”,就是用來自殺的,也就是永遠效忠于蔣委員長,“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

我們這位軍事教官的文化看來不高,口才也比較鈍,在他的嘴里似乎除了喊“立正”、“稍息”、“蔣委員長萬歲”、“絕對服從蔣委員長”之外,就再也沒有多少語匯了。同學們說他和其他的軍事教官一樣,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其實不很準確。他們的四肢是發達的,特別有一只發達的鼻子,嗅覺特別靈敏。但頭腦卻也并不很簡單,至少在觀察我們學生的所謂“異動”中是這樣。

那一天我們從機場回來不久,他就到我們班上來追問,是誰在機場帶頭叫喊“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日”這樣的口號的。可是問來問去,誰也說不上來到底是誰帶頭喊的。不過我們奇怪,不是蔣委員長已經同意抗日了嗎?為什么擁護他抗日,也不對呢?軍事教官嚴厲地說:“擁護蔣委員長是絕對的,難道蔣委員長抗日就擁護他,蔣委員長不抗日就不擁護了嗎?”我們簡直難以理解,從他的口里怎么能說出蔣介石不抗日的話來。但是誰也不敢去質問他,大家都知道他的手里拿著“紅帽子”,誰要反對他,給你扣頂“紅帽子”,那就只有吃不了兜著走了。他氣勢洶洶地說:“這個口號是‘奸黨’的詭計。我們必須無條件擁護蔣委員長,無條件服從蔣委員長。蔣委員長叫抗日,我們就抗日,蔣委員長叫不抗日,先剿匪,我們就不抗日,先剿匪。”他們口里的“奸黨”自然就是共產黨,叫剿“匪”就是打紅軍,我們已經聽得很習慣了。他們表面說容共抗日,實際上還是在叫共產黨為“奸黨”,還在說要剿“匪”,這位委員長和他的國民政府有多大的抗日誠意,是不能不令我們懷疑的了。

我們裝糊涂地問我們的軍事教官:“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日也錯了嗎?”他說:“擁護蔣委員長可以,擁護蔣委員長抗日不可以。”他似乎發覺這個說法有問題,那不是擁護蔣委員長不抗日才可以嗎?他馬上自我糾正:“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總而言之,蔣委員長抗日不抗日,都要擁護。”他覺得這樣說還是不妥,他又糾正:“我是說,統而言之,不要抗日了。”不要抗日?大家正眼盯著他,他知道他又說得走火了,趕快再糾正:“哦,我不是說不要抗日,我是說不要蔣委員長抗日……”他越說越語無倫次,惹得大家笑起來。

他知道他是扯不清他的上級告訴他的這些深奧道理的,不說了。他對于我們的發笑,理直氣壯地進行糾正:“笑什么?我下面再說的事,我看你們哭都來不及了。”

大家不知道他又要使出什么秘密武器來,不笑了。他說:“中央規定,大學一年級學生都要進行暑期兩個月集中軍事訓練,五月一號就要到孝陵衛去報到。一個都不準請假,不去的不準上二年級,開除學籍。女生除外。”

“啊,我的媽,還要軍訓呀?”大家真的要哭了。不去參加軍訓,就要開除學籍,誰還敢說不去?大家對于大學一年級學生實行軍事管理,每周要操練兩個鐘頭,早已很有意見,想不到還要把暑假休息的兩個月時間都剝奪掉。他理由倒很“冠冕堂皇”,他說:“你們不是要抗日嗎?抗日不實行軍事訓練怎么行?”

中央的規定,再加上說是為抗日,誰還敢反對?我雖然早就想回上海去,可是知道反對是無效的。一想,到那里面去看看他們到底搞些什么名堂,也值得。

教官忽然又宣布:“進集中營(他真是這么說的)以前,把你們的頭發都要通通給我刮光。”

“啊,頭發通通刮光?”這真如晴天一聲霹靂,大家都愣了。那時十八九歲的大學生,很留心自己身上的三件東西:頭發、皮鞋、西褲的線條。這可以說是表現一個男性青年“帥”和“挺”的主要標志。有的同學為了保持皮鞋頭“賊亮”,養成走路喜歡用腳背在褲腳上蹭一下的習慣;為了保持西褲線條的挺拔,自己沒有電熨斗,便每天晚上睡前,小心地把褲子折好放在枕頭下,用自己的頭壓上一晚上,起電熨斗作用;至于頭發,更不消說,那是青年最體面的部位,就像公雞的冠子一樣,總要經常梳理得光滑整潔,有的還涂上厚厚的頭油,梳成各種雄壯的樣式,在女同學面前顯得特別氣派。

可是現在這三件寶都要忍痛犧牲,只準穿過去上操時才穿的粗綠布軍衣和蛤蟆頭膠鞋,而頭發還要“通通刮掉”,是可忍孰不可忍!

教室像開了鍋,都叫起來:“為什么要把頭發刮光?”

為什么?這個詞在教官的腦子里似乎很陌生。問為什么干什么?照著辦就是了。他愣愣地望著我們,似乎難以理解。他說:“為什么要叫你們刮成光頭?叫你們刮成光頭,你們刮成光頭就是了。”

“為什么要刮成光頭?”大家問。

“為什么不能刮成光頭?”他反問。

我們班上的趙夫子站起來,說出不能刮成光頭的理由。他說:“第一,頭發是保護腦子的,我們的腦子很重要,所謂首腦是也,不能不保護;第二,青年之頭發如青年之冠,我們都已經到了及冠之年,不能無冠;第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否則不孝。”

不知道教官聽清楚趙夫子的話沒有,他只是愣愣地望著趙夫子。忽然好像回過神來,大聲地說:“我不懂你那些歪道理,我只懂得一個道理,叫你們刮光就得刮光。”

“但是你總要說出個道理呀。”一個同學還是想問個明白。

那教官實在想不到這里面還有個什么道理,他沒有詞了。忽然,他抬頭望見墻上掛的蔣委員長像,那是一個標準的光頭。他得救了,往墻上一指,并且下意識叭的一聲把雙腳并攏立正,說:“蔣委員長刮了光頭,你們就該刮成光頭。你看我們軍人都刮成光頭了。”他把軍帽一揭,亮出他那油光發亮的光頭。

這一下大家沒有說的了。教官得意地說:“入營以前,通通刮成光頭,像我一樣,像蔣委員長一樣。”

大家死賴活賴也賴不脫,只好到大門口理發店去刮成蔣委員長那樣的光頭,我也未敢例外。入營前一天晚上,我到理發店里去,看有的同學是用推剪推成光頭的,我也照樣叫理發匠推成光頭。但是入營驗收光頭時,我沒有能通過,因為我是用推剪推的,不是用刀子刮的,不夠標準,只得又挨一刀。那個手藝很高明的理發兵粗暴地在我的頭上揮舞他的剃頭刀,可把我整苦了。

第一天

我們到孝陵衛教導總隊報到以后,下午半天,幾乎都在聽訓話。從桂永清總隊長,到大隊長、中隊長、分隊長,一級一級地訓下來,那內容幾乎是像留聲機一樣照放一遍。只是越到下級,那留聲機像是用舊了,一會又跳槽回去重說一遍,越講越長,越講越胡涂,據說這還不是開學,還有正式的開學典禮。而且他們還竭力鼓吹我們在南京受訓學生的優越性,聽說請了中央要人來參加訓話。越說越玄,好像那最高領袖都要來。然而同學們卻并沒有因有可能獲得這種殊榮而顯得多么高興,當然那幾個平時在學校就很活躍的狗腿子在外,他們倒是一聽就雀躍萬分的。大家站在暑天的大太陽下聽訓,站得腰酸腳麻,汗流浹背,只求他們牛皮糖不要扯得太長,早點宣布解散,回營房休息。

我卻耐著性子聽,看他們到底賣些什么狗皮膏藥。他們幾乎都沒有說到孫中山和三民主義,而是在大吹特吹“一個黨,一個政府,一個領袖”那一套在學校里聽厭了的東西,最多加了一些“復興民族就靠偉大領袖,如果中國沒有這位領袖,就一定會滅亡”之類的話。

立正、敬禮、稍息!已經叫得不少,各級的首長來訓完話后走了,最后才輪到我們的班長訓話。他其實不過是教導總隊的一個學兵調來當班長的,文化不高卻很喜歡學首長訓話。他主要講軍訓生活中說不完的戒條,必須這樣,必須那樣,不準這樣,不準那樣。還講了犯了戒條后的懲罰辦法。“嗯,告訴你們”,這是他講話時老帶頭的把子。“嗯,告訴你們,輕的罰站,重的罰坐禁閉。”他半是訓誡,半是恐嚇,以為站在他面前的是才從農村拉來的壯丁。

好不容易等到班長叫一聲“立正,解散!”大家拖起疲乏的身子回到營房,像散了架一般,有的把軍帽一扔,倒在床上,有的趕快把皮帶和上衣扣子解開,敞開襯衣,用帽子(在營房里是不準用扇子的)扇風。我卻是想馬上解開我的綁腿,解放我的雙腳。那穿上布襪子裹上包腳布再穿在不透氣的膠鞋里的雙腳,實在是太受罪了,何況我有腳氣。我正在解開綁腿時,班長進來了。他一見大家這么橫七豎八地躺在床上松松垮垮的樣子,大叫:“這是在干什么?”

“太熱了,解開涼快一下。”同學說。

“哪能這么隨隨便便?叫你們穿什么,你們就穿什么。叫你們穿制服,你們就穿制服;叫你們穿襯衣,你們就穿襯衣;叫你們穿背心,你們就穿背心;叫你們打光膀子,你們就打光膀子。綁腿一律不準解,膠鞋一律不準脫,除非睡覺。”

于是班長命令我馬上把膠鞋穿好,綁腿綁好。還多虧班長這樣命令我,不然我就狼狽了。因為正說話間,忽然哨音響了,中隊長在門外叫:“集合——”

大家趕快穿好制服,戴上軍帽,跟著班長跑出去站隊。在班長一連串的口令“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稍息”整好隊以后,他忽然又叫:“立正!”然后他像機械人一般向后轉,跑了幾步,向分隊長敬禮:“報告,第一班到。”分隊長還禮后,班長才轉身回到班前,叫一聲“稍息”。各班都報告完畢后,分隊長站到我們面前來,依樣喊“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稍息”后,又接著叫:“立正!”他也是機械地向后轉,小跑到中隊長面前立正:“報告,第一分隊到。”中隊長還禮后,分隊長返身回到自己分隊,叫大家稍息。這一回輪到中隊長也同樣地站在中隊面前喊“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這一套,然后是他跑步到站在更遠地方的大隊長面前報告:“第一中隊到。”返回到本中隊,喊“稍息”。現在才輪到大隊長走到大隊面前,履行他的職責,由他來給大家訓話。

但是在他未講話前,他看到有的同學穿戴不整齊,下命令:“檢查軍容風紀。”于是中隊長、分隊長、班長都跑了出來,到每一個學員(他們叫同學為學員)面前檢查。由于下午層層訓話,把大家搞得很累,回營房才一會兒,又叫集合,大家匆匆趕出來站隊。有的帽子戴歪了,有的皮帶沒有扎緊,有的衣扣沒有扣好,風紀扣(后來才知道這是指領扣)沒有扣好。我呢,則綁腿散了,膠鞋帶子沒有系好。我們這一中隊幾乎每個班都有兩三個穿戴不合標準,自然很不合于軍容風紀了。我們被叫出來站在前列,那松松垮垮的樣子自然顯得突出。

于是大隊長就在軍容風紀這個問題上,狠狠訓了我們一頓。解散以后,我們這些不合格的還被留下來,中隊長又訓我們一頓,中隊長走了,分隊長再訓我們一頓。最后班長也要學首長模樣,也裝腔作勢地說了我們的不是,以他的口頭禪“嗯,告訴你們”開始:“嗯,告訴你們,你們下次不注意軍風紀,叫你們再纏大婦人家的裹腳。”這最后一句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回到營房,我向我們的趙夫子請教。他的詮釋是指那些又長又臭的訓話。他姑妄言之,我也只好姑妄聽之了。

正說著話,忽然又聽到集合號,大家一窩蜂地擁出去,原來是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我們這才感到折騰了半天,真的肚子餓了。但是出去后才知道還不能進飯堂,而是還要集合,再來立正稍息那一套,報了數,排好隊,分隊長叫:“目標,飯堂,齊步走!”才能走進飯堂去。

進了飯堂,還有一套規矩,大家各就各位了,分隊長叫“開始”我們才能拿起碗去舀飯,回到飯桌,飛快地大嚼起來。一方面真的是餓了,更因為知道已經宣布的紀律,五分鐘必須吃完,吃慢了就要餓肚子的。大家像餓癆鬼一樣,風卷殘云似的把飯菜往肚子里倒。果然準五分鐘,分隊長一聲大叫“起立!”大家就得放下飯碗,排隊走出飯堂。但不是隨便走散,還要排隊,又來立正報數那一套,要一聲“解散”,我們才能回到自己的營房去。大家埋怨說:“吃飯難。”

大家最埋怨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對于飯菜的質量。飯錢雖然不要我們出,可是那菜也太少了,一個人拈不到幾箸。肉更是稀少,放的油也少,幾乎就是白水煮菜放點鹽。那飯倒是很足,吃的是稗子不少的特等糙米。這倒沒什么,可是為什么像是故意摻了糠皮,還有硌牙的小沙子呢。要在五分鐘內完成吃飽的任務,是太難了,更不要說有胃病的同學了。所以回到營房,大家嚷開了,一天訓練強度這么大,吃不好飯,這怎么得了?有的開了歪腔:“莫非這真是集中營,要整死人嗎?”這時我們發現,不只是我們這個營房,其他的營房也嚷起來了。

大隊部聽說后,緊張起來,似乎明白,對這般大學生,是不能像對待拉來的壯丁一樣,也不能像對待招來的學兵那樣的。他們克扣糧食的底子被翻出來,那還得了?果然當晚睡覺前晚點名的集會上,中隊長當場宣布,伙食一定改善,并且吃飯時間各隊可以適當延長。看來他們還是很害怕學生鬧事的。

我們同住一排營房的二中隊還反映,吃完飯出來要站隊報數再解散,倒也罷了,可是他們那個值日分隊長,喜歡在大學生面前賣弄才學,吃完飯出來,他還要另加一段“精神講話”,念一段不知從哪本“偉大領袖”的著作里抄下來的話,里面好像還夾有曾國藩的什么名言。這實在叫人倒胃口,更不要說幫助消化了。

如此自由

吃罷晚飯,有一段“自由活動”的時間。容許脫去軍衣,只穿襯衣,到營房各地走走,也準許三三兩兩,到操場或樹林里閑聊。那營房后墻邊的小樹林,便成為我們幾個好朋友的“自由論壇”,在那里可以交流觀感,以至發牢騷,罵娘。但是后來我才發現,我們在“自由論壇”里扯的亂談,發的牢騷,竟然被中隊的政治指導員知道了。嗯,這里有鬼。幸喜我們沒有談政治問題,不然就糟了。看來這里面沒有一處是自由的,這一點對我來說是太重要了。我把這個發現很快通知了學聯小組的同學。

晚上的時間,按時間表上是自習。可是十之有九都不由我們自由支配,而是安排了官辦的節目。比如頭一晚上安排的就是唱歌和“自由討論”。后來我才知道,唱歌是這軍營里很重要的活動,不僅幾乎每天晚上有,就是睡覺以前,早操以后,上操的中間小憩時間,吃飯以后,看電影以前,都要唱歌。這些歌是我們在大學里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如《國民黨黨歌》、《大哉領袖》、《新生活運動歌》等。只是我不明白這位“偉大領袖”的偉大人格,竟然不能感化一位音樂家,寫幾首像樣的歌功頌德的歌來。比如那首《黨歌》,歌詞雖不知所云,曲子倒是古色古香,可唱起來竟然有點像喪曲一樣。弄得我們的嘴巴和耳朵活遭殃,天天都非唱不可,非聽不可。

我們入營的第一天晚上,就有這樣的遭遇。那個教我們唱歌的人,真夠出色的了,他似乎并不了解站在他們面前的大學生中,很多人參加過歌詠團或銅樂隊,都有一定的音樂修養,而且還有音樂系的學生,其中有的是歌手,有的學過指揮。他站在我們面前,裝模作樣地扭擺著身軀,搖來晃去地揮舞著他手中的指揮棒,就像他神氣活現在那些大兵面前一樣。他大張著嘴巴,把全部的聲音都放出來,嗥嗥地叫喊,以為嗓門越大,就越動聽。而且他要求我們也和他一樣,伸直脖子,大張嘴巴,聲嘶力竭地喊叫。有的同學在下面罵:“這不是唱歌,這是鬼哭狼嚎。”

一個鐘頭的黨化音樂教育之后,便進入了“自由討論”。我們一聽說“自由”,就有了戒心,害怕這是一個陷阱。同學們大多不敢去享受這樣的自由,噤若寒蟬。于是那些“長”字號的人們,特別是專司此事的政治指導員,便大大地享受起這種自由來,在那里大放厥詞。當然他講話的聲調和那些“長”們訓話的聲調是不同的,多少涂上一層和我們討論問題的色彩。但是我們“有腦筋”的人更加警惕,說不定他正在我們面前布置一個政治陷阱,引誘我們跳下去。不過聽來聽去,總還是蔣家老店的舊狗皮膏藥,只是添了一些新近從德國販回來的法西斯引子。而其終結的核心還是兩個字:“反共”,似乎反共才是立國之本,不反共就無以建國,不反共就不能抗日似的。按他的說法,日本占領中國東北,又侵入華北,正咄咄南下長江流域,都不是亡國的征象,中國今日之危險是亡于共,非亡于日。他竟然想用這么荒唐的理論來說服大學生,未免太小看我們的智能了。不過還好,他沒有像那些老粗們,說出一些“共匪”要共產共妻的笑話。

這樣的“自由討論”,以后幾乎每個星期都要舉行一次,大半是在請來中央的黨國要人向我們做了大報告之后進行。說是討論,我們卻少有人參加發言,連那些在學校里就知道有背景的同學,也不大參加發言,他們好似不想在同學面前過于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于是所謂討論會幾乎變成政治指導員唱獨角戲了。

一晚上的“自由討論”完了,又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一整套的節目,不過增加了個晚點名。明明一眼看去,一個都不缺的,卻還是要一個一個地點名,本人要立正叫一聲“到”,才算證明他的確實存在。解散之后,我們忙著打水盥洗,上廁所,趕快睡覺。大家實在太累太困了,有的一上床就“媽呀”、“哎哎”地叫痛,有的卻是來不及叫便呼呼大睡了。

險惡用心

第二天還沒有天亮,起床號就響了。從昨天看到的時間表上,我們知道,從起床到出早操,要完成一系列的任務:起床,穿衣,整理好內務,洗臉漱口,扎皮帶,打綁腿。最麻煩的就是整理內務,要把床單拉得平平展展,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干一樣,還要用木片夾出棱線來。洗臉盆要擺放成一條線,口盅牙刷牙膏要向一方看齊。在這半個鐘頭內還包括上廁所,小便倒也好說,如要大便就十分緊張。更麻煩的是蹲位不夠,必須輪班,那就更緊張了。有的同學提起褲子在等蹲位,有的提起褲子跑回營房,那狼狽相叫人好笑好氣。班長看了卻樂了,好像說:“你們才知道當兵的難處!”

出早操自然又是立正向右看齊報數稍息那一套,不過要加一個早點名。然后就是跑步,邊跑邊唱歌,然后才是早操。早操完后剛解散一會兒馬上又叫集合,吃早餐的時間到了。喝那兩碗稀飯,還是要完成立正稍息看齊報數那一套才行,搞不完的繁文縟節。

上午八點鐘開始出操。立正稍息那一套不消說,要照發的《步兵操典》那一套首先從如何立正開始。班長一個一個地糾正我們的姿勢,不是這個胸不挺,就是那個背不直,或者是雙腿不能并攏,雙腳站立角度不對。有的人胸挺了肚子卻鼓出來了,背直了腰卻彎了,真不好辦。至于發現帽子戴得不正,風紀扣沒有扣好,皮帶扎松了,綁腿打得不規范,還要進行個別的糾正。搞了半天,一個立正姿勢都沒有搞好。要把《操典》上那一套都學到合格,該學到何年何月?大家感到很悲觀。班長這下可得意了,他一面糾正我們的姿勢,一面笑我們的笨拙:“哼,還大學生呢。”

十一點多下操,下來洗臉抹汗才完,吃午飯的號音響了。照規矩做完過場,進飯堂吃飯。還算好,飯的細白程度有所提高,菜里的油花兒多了一些,吃飯的時間也可稍加延長,沒有昨天那么緊張得吃不飽了。同學細聲交換意見,有的說:“只有斗爭才能改善生活。”

飯后是午休時間,下午兩點半開始室內作業。所謂室內作業就是上課。課程的內容除了軍事教官講《步兵戰術》、《簡易測繪》之類外,大半的時間是由政治教官來做《精神講話》。所謂精神講話,就是輔導我們讀兩本書,一本是《偉大的領袖》,一本是《西安半月記》。這自然是兩部“圣經”,我們讀得像念經,教官講得也像傳教,無外乎都是些吹捧。反正就是那些“蔣公是中國的大救星,中國沒有他就不能復興”之類的話,弄得人無精打采。令我奇怪的是他們不講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其實想想也不怪,因為一講“三民主義”,第一就是要為民族獨立而奮斗,我們卻是國土日喪;第二要講民權自由,而現實是正在推行法西斯獨裁;第三要講民生主義,國家卻是民不聊生。他們干的和“三民主義”實在風馬牛不相及,如何說起?最有趣的是讀《西安半月記》,那就吹得更玄乎了。特別是講蔣委員長對張學良訓話,如父對子,如何終于以精神感召了張學良,因此張學良恭送蔣委員長回京。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真像有那回事似的。其實我們在外面早已從上海出版的中外報刊特別是內部資料上,得知蔣介石在西安“落難”半月的狼狽情況,以及他是如何答應八項條件,停止內戰同意抗日,又是怎樣把張學良騙到南京,加以審判定罪,再假惺惺地加以特赦,而實際長期監禁……內容和這官家文書《西安半月記》完全不同。我們是越讀越感到肉麻,越聽政治教官的講解,越覺得這些吃飽了撐的政治教官睜眼說瞎話的可惡。聽說《西安半月記》根本不是蔣介石自己寫的,也不是他口授的記錄,而是由他豢養的師爺陶希圣之流耍弄筆桿硬編出來的。他們竟然以為一手可以罩天下,想用這樣的假玩意兒來欺騙我們這些有腦筋的大學生,未免小看人了。

一天的集中訓練營生活過去了。不只是肉體上感到很累,在精神上也感到壓抑。晚飯后我和孫洵一塊到小樹林邊去散步,閑談起來。老孫比我想得更多更深。他說,為什么他們想把我們的身體的每一分精力都耗盡,把我們的每分鐘時間都占用?他們是想用這種方法把我們的青春全部占有。你的身體,你的精神,你的思想,全部納入到他們設計的窠臼里去。由他們支配你,占有你。使你身體疲勞,思想麻木,精神瓦解,使你喪失自己作為一個人的人格,轉變成為他們可以隨便驅使的工具,機器人。為他們去殺人,去賣命,指向哪里,打到哪里。他們想把這個軍營里的大學生都轉化成他們的走狗,為他們所聽用。他們是非常需要有文化知識而又腦子麻木的大學生的,這樣他們就可在中國建立起一個希特勒式的法西斯政權了。這就是他們辦這個軍訓營的目的。

老孫還說,他們一定會在這里尋找一批對他們言聽計從的走狗學生,增加我們回學校后斗爭的困難。同時他們一定會在這里尋找像我們這樣的同學作為打擊對象,想在這里面清查進步分子以至共產黨。我們必須提高警惕。

思想的代價

在集訓營里,幾乎每一個教官在任何場合講話,都要強調“服從乃軍人天職”,在大墻上也寫著這樣的標語。政治指導員說,軍人嘛,是只講服從,不講道理的。有道理要服從,沒有道理也要服從。他還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德國軍官和一個日本軍官、一個法國軍官碰在一起,他們比賽誰的兵士最勇敢。他們來到一個懸崖邊,各人下命令給自己的兵士:“目標:正前方,開步走!”法國兵士走到懸崖邊,一看前面是懸崖,便向后轉,退了回來。日本的兵士走到懸崖邊,一見是懸崖,便站在崖邊踏步走,聽候新的命令。德國兵士走到崖邊,不管前面是什么,勇敢前進,結果掉到崖下摔死了。他說還是德國兵士最好,只知道服從,不知道危險。

說到底,他們強調絕對服從,其實就是絕對服從“偉大領袖”蔣委員長,說到底其實就是要服從蔣委員長的“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打共產黨。在整個集訓過程的教育就是體現這么一種思想,防止學生日益增長的抗日思想,特別是防止學生思想的“赤化”。公開的說教和秘密的偵察,都是為了貫徹這條教育方針。

但是在國難日深、國亡無日的嚴重事實面前,只有共產黨和上海救國會等進步勢力,才旗幟鮮明地喊出全國人民的心聲:“停止內戰,堅決抗日。”青年學生眼見中央政府對于日本侵略者一讓再讓,委曲求全,唱著中日親善的調子。出于愛國,他們擁護共產黨抗日,也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國民黨不公開宣稱抗日,卻想用這種集訓的辦法來轉變青年學生的思想,甚至想宣傳德國法西斯那一套,并且像組織德國“挺進軍”那樣來控制學生,實在是背道而馳,只能引起同學的反感。連過去在學校持中立態度的同學,也討厭他們搞的這一套奴化教育。他們不像我們學聯小組的,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中如何保護自己。他們卻公開地無所顧忌地和教官鬧矛盾,以致演出悲劇。

我們班上的趙夫子,是個說話幽默愛和人扳道理的“學究”,在自由討論會上,他真的和政治指導員“自由討論”起來。就像在學校和人扳彎彎道理一樣,在談到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要絕對服從時,趙夫子就說,你們軍人愿意怎么絕對服從,由你們去,我們不是軍人,是大學生,是有腦筋的大學生,就不能絕對服從。政治指導員說,你們來這里受訓,就是軍人。趙夫子說,我們到這里來是參加學生集訓,我們并沒有入伍,我們還是學生,不是軍人。指導員說不贏他了。政治指導員又說到要無條件地服從蔣委員長,全國都要服從中央政府。蔣委員長叫抗日,我們就服從抗日,蔣委員長叫不抗日,我們就服從不抗日。趙夫子又接火了,他說,蔣委員長不抗日,我們為什么要服從他?中央政府要全國服從它,它必須首先服從全國民眾抗日的意志。這道理本來十分簡單,可以說是常識范圍內的事。然而在這個集訓營里,卻是大逆不道的事,趙夫子卻還以為這是在進行“自由討論”呢。

從此趙夫子成為當局非常注意的目標。趙夫子常被叫去訓話,他毫不屈服,堅持蔣委員長不抗日,他就是不擁護。我們發現他已經受到嚴密的監視,他還滿不在乎,我們想和他接近提醒他注意,也不可能了。果然不久,他就從集訓營里失蹤了。許多同學提出來,問他到哪里去了。指導員回答說,他因為患病,送到城里醫院住院去了。大家提出要派人去醫院看望他。指導員又詭稱,他患有神經官能失調癥,他的家人已經把他接回自己家里去了。問他的家在哪里,指導員說不知道。我們當然想得到,趙夫子大概早已離開人世了。

黑板是白的

同學們從此知道,在這里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因此對于這種法西斯教育都十分痛恨,于是采取消極反抗的態度。有一次上課時,從外面請來的一位教官在班上大放厥詞。他講的還是老題目:“服從為軍人之本”。

當時,國民黨為了加強精神教育,正在推行“新生活運動”。新生活運動搞出了許多花樣,鬧了許多笑話,這里且不說它。國民黨當局編了許多口號,有一組叫“之本”的口號,就是“什么為什么之本”。比如“忠孝為立國之本”、“勤儉為治家之本”之類的,有很多條。同學們就相應地編出一些“之本”來挖苦這個“運動”。比如“吃飯為拉屎之本”、“升官為發財之本”。我們則編出“親日為亡國之本”、“團結為抗日之本”……也編了許多條。到了集訓營,有的同學又編了“講課為瞌睡之本”,因為教官一來上課,大家就打瞌睡。“蔣委員長為立正之本”,這是說在軍營里一說“蔣委員長”就要立正。這個外請的教官來講“服從為軍人之本”,賣的還是老狗皮膏藥,沒啥聽頭。

他在講臺上除了講那些我們聽得耳朵起繭子那一套陳辭濫調外,居然說了一句驚人的“名言”:“黑板是白的”。他講了服從是軍人之本,也就是服從是軍人的天職后,繼續講我們軍人就是要絕對服從蔣委員長,蔣委員長叫我們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蔣委員長說什么就是什么時,忽然回頭指一下黑板說:“蔣委員長說這是白板,我們就說這是白板。”

“黑板就是白板”,這樣驚世駭人的言論,一時把大家都聽得目瞪口呆了,于是一堂轟然。連那些打瞌睡的同學也驚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明明是黑板,怎么能說是白板呢?”幾乎一致的聲音。那教官還是咬住不改口:“蔣委員長說這黑板是白的,這黑板就是白板。”蔣委員長怎么能這樣顛倒黑白?而且硬要我們相信這是真理呢?

“報告!”有一個同學勇敢地站起來說,“黑板之所以叫黑板,就因為它是黑的。白板之所以叫白板,就因為它是白的。無論你教官或是蔣委員長硬說它是白板,它仍然是黑板。隨便你把這塊黑板抬到哪里去請人家認,叫三歲小孩認,叫外國人認,都會說是黑板,不是白板。只有瘋子和神經病患者才可能說黑板是白板。只有瞎子看不見,才可能聽人家說是白的,自己也說是白的。”

這個同學本來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卻觸犯了教官。他漲紅了臉,愣住了,不是羞愧,而是憤怒。居然在這集訓營的課堂上,有人敢于反對教官的話,敢反對蔣委員長說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教官還是堅持他的理論:“蔣委員長說是白的,就是白的,你們的天職就是服從,服從,絕對服從。”他進一步說:“你們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只有蔣委員長才知道,他早替我們想好了,我們只要照著他說的去做就對了。我們只有服從,絕對服從。”

忽然,一個同學站起來喊“報告”,他第一句話就說:“我擁護教官的說法。”大家一看,原來是我們學院的一位同學,名字我已不記得了,只記得他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就叫他“眼鏡”吧。“眼鏡”很讀過一些古書,說起話來喜歡咬文嚼字,平常還愛開點小玩笑挖苦諷刺人。大家不知道這位老兄今天要開什么玩笑,都為他捏了一把汗,和這種花崗巖腦筋的教官開玩笑,不當心是要付出代價的。“眼鏡”很沉著地咬文嚼字起來,他搖頭晃腦地說:“軍人之天職在于服從,故軍人必須以服從為天職。何以故?夫軍人者,執戈衛國之士也;天職者,天賦之職責也;服從者,口服而心從者也。故軍人必須履行其服從之天職,以執戈衛國也。軍人不服從,何以履行天職,何以保衛國家?是故軍人不可以不服從,服從者軍人之天職也。”

他就這么板起臉正經八百地念出他杜撰的一篇八股文,說了一大通,等于什么也沒有說,只聽到軍人、服從、天職這幾個詞。把我們逗得都要笑起來,又都不敢笑。那教官的文化不比我們高,自然不知所云,只聽到“眼鏡”說的“之乎者也”的古文和軍人服從為天職這樣的話,他微笑著表示聽懂了的樣子說:“這個同學說的對呀,軍人就是要以服從為天職嘛。”

我們都不禁笑出聲來。這堂課就這么收場了。

“眼鏡”的惡作劇

南京的學生集訓營得天獨厚,可以常常聽到中央的大人物來做大報告。集訓營里的“長”們經常把這件事掛在嘴上,引以為榮。但是這對我們來說,卻是一種災難。大家說,那真像老婦人的裹腳布,又臭又長。那些大人物們講的東西,都是從《中央日報》上抄下來的,沒有一點新意。每天我們上午出操,這種大報告往往就安排在下午,也就成為大家瞌睡的催眠劑。常常是聽不多久,大家就坐在小凳上東倒西歪地打盹,連陪聽的分隊長中隊長也不例外,更不用說大老粗的班長了。只有政治指導員大概是職責所在,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聽,卻仍然是蔫巴巴的樣子。臺上的講演者也是有氣無力的,像是念經,而且好像對于臺下聽眾的東倒西歪,也并不在意。只有值日教官在臺上實在看不下去,才時不時地打斷講演者,在臺上發號令:“起立!原地踏步。”有的來講演的大官,大概已經有了經驗,于是對我們采用了“聞蔣立正”的辦法。

南京政府有一條不成文法,凡是講話中提到“蔣委員長”,所有的人一定要起立立正,以示敬意。據說這也是從德國法西斯那里取經取回來的。德國法西斯分子一見面招呼,都要必恭必敬地立正,直舉右手,叫一聲“Herr Hitler(希特勒萬歲)!”在蔣委員長的治下,對蔣委員長表示尊敬,自然也要有所動作,于是普遍實行“聞蔣立正”的做法。我們初進集訓營,看到那些軍官的皮靴后跟上都裝一個亮晶晶的馬刺,覺得很奇怪,他們明明都不是騎兵,為什么在皮靴后跟上裝上馬刺呢?后來才知道這是大有妙用的。當他們一聽到說“蔣委員長”,雙腳并攏立正時,光是皮靴,聲音并不大,但裝上一對金屬馬刺后,鏗然作聲,那就顯得精神得多了。

有的來講演的大官,便用這種辦法來為我們驅趕瞌睡蟲。他在他的講演中,時不時地說到蔣委員長,他首先立正,值日教官便在臺上大叫一聲“起立!”坐在下面的軍官和同學,就聞聲起立,就是正在好夢中的同學,聽到那聲大喝,也被嚇醒,跟著站起來,瞌睡蟲被趕走了。

但是我們有的同學,卻從這種辦法里受到了啟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集訓營常常舉行講演比賽,我們誰也不愿意去出那個風頭,都明白那是集訓營圖謀從同學中發現他們需要的積極分子的。喜歡開玩笑的“眼鏡”卻報名了,我們都不以為然,卻無法阻止他。講演比賽會隆重地舉行了,全營的各級領導頭頭都來了,還有外邊來的不知是什么大官,大腹便便地坐在臺上。輪到“眼鏡”上臺去發表講演,題目還是《服從乃軍人之天職》。他把上次說的那段八股文大大地加以發揮,翻來覆去說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沒有說。也不知他從哪里去抄出一段段蔣委員長的言論,塞進他的講演里。于是在他的講演中,便常常要說到“蔣委員長說”這樣的話。大家一聽到他說“蔣委員長”,便照規矩要站起來立正。一時只聽得全場起立聲,軍官們的鏗鏘馬刺撞擊聲,同學們起立弄翻小板凳聲,響成一片。臺上坐的高級軍官,自然也得必恭必敬地站起來立正。最苦的是那幾個胖胖的大官,讓他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實在是太難為他們了。可是誰敢不站起來?“眼鏡”不斷地說到“蔣委員長說”,大家不斷地起立,坐下,坐下,起立。整個會場里亂紛紛的,誰能聽出他“眼鏡”在臺上到底說了些什么?

講演比賽會完后,我們回到營房,看到“眼鏡”,他向我們幽默地一笑,我們卻哈哈大笑起來。大家心照不宣,“眼鏡”也是玩的“聞蔣而立”的把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整治那些當官的。

南京政府搞學生暑期集中軍事訓練,除了加強黨化教育外,他們還想從集訓中發現學生中的危險分子。他們認為的危險分子,當然不只是指共產黨,也包括思想進步分子和抗日愛國分子。我們未入集訓營前,學聯小組就給我們打了“防疫針”,叫我們千萬不可出頭暴露自己,要善于保護自己,只能進行巧妙的斗爭。這點我們倒是很注意,比如寫出去的信絕不談政治和時事,因為我們發現所有信件都有被檢查過的痕跡。又比如我們放在學習教室自己抽屜里的書,絕不能有進步的書籍,相反的無妨放幾本《蔣委員長言行錄》之類的書。我還故意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上一些讀《西安半月記》后的心得。我們明顯地發現,當我們出操時,政治教官就到教室偷偷檢查同學的抽屜。于是我們故意張揚出來,說有人想偷東西。這樣實際上起了提醒同學們的作用。

保護自己是做到了,可是還沒有找到什么巧妙斗爭的辦法和機會。像“眼鏡”發明的“聞蔣立正”的辦法用了幾次也就不靈了。集訓營的教官們也許沒有發現“眼鏡”的惡作劇,但是那些來到集訓營里吃過“眼鏡”的苦頭的大官們不會不發覺。于是集訓營里做出了新的規定:凡是教官(包括學員)講話、上課時,第一次說到蔣委員長時,應該起立,以后說到,就不用起立了。

但是同學們又有新的發明。比如大家非常厭煩每天睡覺前的晚點名總要唱歌,特別是唱國民黨的《黨歌》和《大哉領袖》。于是有的同學把歌詞改了,把《黨歌》中的“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躋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先鋒……”改成“殺民主義,汝黨所宗,以滅民國,以毀大同,咨爾多士,為蔣先鋒……”這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意思了。教官聽著覺得不對,可跑到同學面前聽,卻又還是原來的唱詞了,弄得他毫無辦法。后來他們就索性不讓唱《黨歌》了。同學們都叫“阿彌陀佛”。這是誰的發明,誰也不知道。

這種小小的玩笑,只是讓教官們出一點洋相,也不過是叫他們不舒服一下罷了,真正叫他們頭痛的,卻是接二連三的群眾性反抗。

抽煙聯盟

有一天大清早,一個同學上廁所,在廁所的墻上發現一張傳單。回來說開了,大家都跑去看。這是一張上海人權保障同盟的傳單,傳單上反對國民黨逮捕上海愛國抗日的“七君子”沈君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王造時、史良、沙千里,并號召大家響應孫中山夫人、國母宋慶齡女士去蘇州集體入獄以救“七君子”的建議。同時還報告一個好消息,蘇州集訓營的同學反對軍訓的斗爭取得勝利,集訓營提前解散了。

這真是驚天動地的消息,不一會兒就傳開了。有教官到廁所撕去傳單,但還是無法阻止同學們在房里竊竊私議。早飯以后,忽然又傳說從同學們的課桌里發現了傳單,題目是《法西斯能救中國嗎?——駁鄧文儀》,是針對國民黨復興社的頭子、蔣介石的得意門生、十三太保之一的鄧文儀的。原來,不久以前,鄧文儀曾經到我們集訓營來做過一個大吹法西斯主義的報告,這傳單就是駁斥他的。這一下可炸了營,集訓營的頭頭們著了慌,下令清查。從大隊長、中隊長、分隊長到班長,層層訓話,說這是共產黨在搗亂,叫大家檢舉,要“誤入歧途”的同學自首,不咎既往。亂哄哄地鬧了一陣,毫無結果。大隊部、總隊部大概也不敢把這事向上報告,便這么煙消云散,不了了之。

但是不久又出了“吸煙聯盟”的事。集訓營里是不準抽煙的,可同學中有不少“煙民”,我就是一個。我們常常在廁所、澡堂或小樹林里偷偷過癮。有的營房實行聯防,抽煙的同學輪流放哨,在寢室里偷偷抽。有一天,我們正在寢室里抽煙,值日分隊長忽然踏進寢室門,他是來通知集合的。他發現我們在抽煙,卻裝著沒有看見。正在抽煙的同學把煙頭草草掐了一下,放進自己的制服口袋里,便跟著值日隊長到操場上集合去。誰知這個同學并沒有把煙頭真正掐滅,火在他的口袋里死灰復燃,燒著了他的口袋,開始冒煙。因為他是站在前列,那教官明明看到了,卻故意不做聲,還叫我們做托槍的動作。那個同學不能也不敢伸手去滅火。口袋燒起來自然就燒到肚皮了,那個同學還是不敢動,勉強忍受著痛苦。教官卻幸災樂禍地望著他那正在冒煙的口袋。另外一個同學實在看不過去,便喊一聲:“燒起來了。”

教官裝著不知道,問:“什么燒起來了?”

一個同學不顧一切撲了過去,用手捏住那同學正燒著的口袋,把火滅了。可是那同學卻倒在地上,一看,他的肚皮已經被燒壞了一塊。

但是這個同學不僅沒有被送去治療,還弄去坐了禁閉。這事引起一些吸煙同學的不滿,其中有幾個公開站出來承認自己抽煙,也被關了禁閉。這一下惹惱了更多吸煙的同學,排隊走到禁閉室門口,要求一起坐禁閉。“煙民”們不約而同地成群結隊地到禁閉室門口,有的不吸煙的同學也冒說是吸煙的,要求一起坐禁閉。他們自稱是“抽煙聯盟”。總隊部沒有想到,這么一件小事竟然掀起亂子。看來同學們對于這種專橫的法西斯教育,早已不滿,像一堆干柴,只待一顆火星,就可以點燃起來。

總隊部著了慌,知道人多勢眾,不好硬下手鎮壓,只好派人去和大家談判。把關禁閉的同學都放了出來,并同意送那個受傷的同學到醫務室治療,但是提出今后還是不準抽煙。“煙民”們火了,不答應總隊部提出的條件,同時要求那個教官道歉,說他幸災樂禍,太沒有人道主義了。并且質問:“你們說抽煙有害,要凈化營房,故而禁煙。可是為什么教官們允許抽煙,在臺上做大報告的人也允許抽煙呢?要禁就得一視同仁,在集訓營里誰也不準抽煙。”

這牽涉到當官們自己的利益,而且他們怎敢去禁止來營做報告的大人物抽煙呢?結果當然是除了放出同學和給燒傷的同學療傷之外,那個教官也羞羞答答地表示了歉意。至于抽煙,雖然沒有開禁,可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松活多了。

打人風波

“抽煙聯盟”斗爭的勝利,激發了我們的思考。集訓營當局看來好像很強大,其實是軟弱的。于是后來在同學中又爆發了一場全營性的抗議,并且取得勝利。

這事緣起于一個教官打學生。一天中午,我們正在午睡,有一個教官騎著一輛摩托車在大操場上咚咚咚咚地跑圈子,得意得很。一個同學跑出去干涉,那個教官認為傷了他的面子,便罵了起來:“媽的,你算什么東西。”那同學不服氣,和他對罵起來。那個教官就打了那同學兩耳光,并且還想拳打腳踢,只是被聞聲趕出去的幾個同學拉住了。

這事一下傳開了,大家憤憤不平。平日里,大家對這些實行法西斯教育的教官本來就不滿,尤其是那些自稱“大老粗”,對有知識的大學生有一種潛意識仇視的操術教官,同學們更是不滿。那些操術教官們常常在操場上借機會整同學,罰立正罰到同學昏倒在地,罰跑步罰到同學累倒在操場上,還有各種刁鉆古怪的辦法來虐待同學。同學們早已積怨很深,想找辦法來反擊他們。那個動手打人的教官,看樣子像個少爺,還可能是一個有家庭背景或者有政治背景的人。他那么囂張,一下子成為眾矢之的,他打人的事,也就成為同學們抗議的爆發點。

同學們紛紛跑向操場。不僅那個被打同學所在中隊的同學全跑了出來表示抗議,連相鄰的幾個中隊的同學也跑出來表示抗議。大家在操場叫起來:“教官打人,這還得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我們到總隊部去抗議!”

“抗議,抗議!”一片響應。大家自動地排好隊,四人一排,手挽著手,向總隊部前進。在中途,其他大隊的同學聞訊也自動趕來,參加游行隊伍,人越來越多,浩浩蕩蕩地向總隊部前進。沿途叫著口號:“嚴懲打人兇手!”“不準侮辱虐待同學!”“改善生活待遇!”特別是用當局搞的“新生活運動”的口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開口罵人,動手打人,就是野蠻!”

有的同學喊出:“不懲辦打人兇手,我們罷操!”幾乎一呼百應:“罷操,罷操!”在這大熱天頂著火辣辣的太陽上操,是大家感到最惱火的事。

有人忽然喊:“反對法西斯,解散集中營!”這個口號太“政治”了,響應的同學不多。不過能像傳說的蘇州訓練營那樣,提前結束,也就不錯了。

隊伍井然有序地向總隊部前進。總隊部早已知道,他們馬上從隔壁的教導部隊(人稱蔣委員長的御林軍)調來武裝部隊,把總部包圍起來,如臨大敵,用槍直對著我們。可是同學們誰也不害怕。我們在學校時,大半都參加過到教育部和總統府請愿的行列,有經驗了,大家還是手挽著手,保持秩序,只是要求總隊長出來答話。

一個參謀出來了,他說:“總隊長正有事,你們有什么要報告的,選出代表來進去報告。”

大家都知道這是一種陰謀,他們想借此發現同學中誰是帶頭人。我們都說:“我們沒有工夫選代表,只要求總隊長出面答復我們提出的懲辦打人兇手的要求。”

那個參謀進去了,過了一會,總隊長終于出來。他神色緊張,在他身邊有兩個持槍馬弁做保鏢,身后還跟出來一大堆武裝軍官。總隊長開始想威脅我們,說:“你們聚眾要挾總隊部,這是嚴重事件。我們已經報告委員長侍從室,聽候處置。”

同學們一點也沒有被嚇住,紛紛抗議:“你們的教官打了同學,我們來向你報告,要求懲兇。怎么是要挾總部?”

總隊長看到威脅無用,反倒激怒了大家,只好改口:“打人的事,我們也報告了,聽候指示。大家回營房,聽候處理吧。”

同學們沒有散去,堅持要求答復如何處理。這時,圍過來的同學越來越多,幾乎全營房的都來了。其中有些是看熱鬧的,有的則是當局的走狗,想混到同學中來搞偵察的,鬧鬧嚷嚷,秩序不大好。總隊部又調來一些部隊,圍在我們的外圍,形勢越來越緊張。我們很怕有人乘機破壞,制造事端,那樣會帶來沖突,后果將會很嚴重。幸得這時又走出來一個軍官,在總隊長耳朵邊嘰咕了幾句,總隊長馬上裝出和善的神色,對我們說:“打人的確不對,打同學更不對。總隊部決定把打人的軍官先關禁閉,再交軍法處依法懲處。我在這里代表總隊部向被打的同學表示道歉,并致以慰問。”

顯然,這是他們的上級傳來了指示,看來比這些赳赳武夫要高明得多,知道學生不好惹,于是趕快讓步,早下臺階,以免鬧事。但是同學們說:“還有別的要求呢?”總隊長變得聰明起來,馬上回答:“同學們提的建議,我們回去馬上研究,合理的一定采納。”

幾句空話,就把大家打發了。大家只好陸續散去。

集訓營經過這次請愿事件后,奇怪得很,變得風平浪靜起來。我感到有點不正常。果然有一天早上,我們吃罷早飯,正準備出操,忽然傳來緊急集合的命令。

這樣的緊急集合,過去已經搞過很多次,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夜半。有時甚至集合后把隊伍拉出營房,到野外走夜路去。還有時是天不亮就緊急集合,剛集合好,忽然又下命令:“解散!”同學們納悶:“一會緊急集合,集合了又解散。這是干什么?”值日隊長說:“叫你緊急集合,你就緊急集合;叫你解散,你就解散,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有什么好問的?”

因此,對這次的緊急集合,大家并未在意,像往常一樣,跑出去站隊集合。但是,值日官的宣布,卻叫我們大吃一驚。他說:“緊急集合,共產黨要暴動!”

這太讓人感到離奇了。現在國難當頭,共產黨怎么會到南京來搞暴動?而且西安事變后,國共已經宣布合作抗日,國民黨當局不是說共產黨已經答應放棄暴動了嗎?今天怎么會到這個學生集訓營中來暴動呢?不知道總隊部今天又要玩什么把戲。哦,明白了,原來他們是要借口實行全營大檢查。

于是我們只好待在操場上,聽任他們去我們寢室和教室翻鋪倒柜地清查。在這同時,值日隊長還要我們把身上口袋里的東西,都翻倒出來,讓班長過目。我們班里沒有查到什么,最多就是有的同學口袋里有香煙,但是他們似乎不在意這個。

這樣搞了兩三個鐘頭,也不知道查到什么沒有。待宣布解散后我們回去,發現床鋪被檢查過,小抽屜也全翻過,特別是教室課桌里翻得最亂,書籍、筆記本都被翻看過了。我的筆記本也明顯被看過,不過,我入營時早就有所準備,筆記本上記的內容,保證他們看了會滿意。正像我有意買了幾本“領袖”著作,并在書上畫過許多筆道,表示真讀過,一定能叫他們滿意一樣。

大檢查完后,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切活動照常進行。只是聽說有的同學請假出去了,問起來有的是家里來電報,老人病危,回家探親去了。我們中隊有一個同學,我親見他拿起電報去請的假。但是老孫卻說,未必,也許他們是被查出了什么,叫他們自動失蹤的。這可是國民黨特務的拿手好戲。

沒有結業

暑期集中軍訓已經接近尾聲,同學們眼見六月將完,走出這個“集中營”指日可待,自然是喜上眉梢,都在為將要離開做準備。

一天下午,我突然被中隊的政治指導員叫去進行個別談話。其實這樣的個別談話,在集訓營里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了,這是所謂的選拔優秀學員的一個過程。事實上,南京當局在全國搞這種暑期學生集中軍訓,其主要目的,除了偵察和剔除他們認為的思想激進分子外,更重要的就是想從這些大學生里選擇“優秀分子”,培養成可供他們使喚的“忠實同志”。找受訓學生進行個別談話,其實就是做最后的鑒定,并且還要從中選拔出更為出色的骨干,暑假中送到廬山夏令營去進一步受訓。據說,只要能到廬山受訓,就可以被吸收進蔣介石的近衛軍“藍衣社”去,成為蔣家的貼心人。而且還聽說到廬山受訓,還可以得到正在那里避暑的蔣委員長和第一夫人接見的殊榮。怪不得在集訓營里頗有一些同學在努力表現自己,原來是有這么一個爬上去的捷徑。

我不以自己被選中為“優秀分子”為榮,反以為恥。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我會被叫去進行個別談話。在集訓營里,我遵照學聯小組的告誡,小心謹慎,不露聲色,雖一直被認為是個規矩的學生,但實在不夠被選中的資格呀。難道出了什么問題嗎?管他呢,隨機應變吧。

我到了政治指導員的房間里,受到出乎意料的客氣接待。指導員說,他過去一直沒有看出我是一個思想純正的青年,是一個擁護黨國,悉心研究領袖訓示很有心得的學生。這真叫我有點莫名其妙了。不過從他的繼續談話中,我終于明白,原來是他在大檢查中看了我抽屜里的書籍特別是我的筆記后,發現我是一個他們認為的優秀分子候選對象。其實,他哪里知道,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才那么干的。他又進一步說,他們到中央大學去看了我的檔案,得知我的家可算是簪纓之族,家人和親朋中不少在政府部門中工作,許多是黨的忠實同志。

“這樣”,他說,“我們便有話好說了。”他說青年應該為黨國效忠,也就是在大學里要聽他們的指揮。末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說我有資格填表申請為優秀分子的候選人,如果努力,還可爭取到廬山進夏令營……他就這樣為我勾畫出一幅升官圖來。我的天,由于我的保護自己的保護色涂得過濃,他竟然想拉我去為他們黨國效忠,成為蔣家王朝的馬前卒。我怎么能背棄自己的理想去給他們做走狗呢?于是,當他滿有把握地拿出一張表格來要我填寫時,我告訴他,我是一個讀書人,只想學好理工知識,謀求生活,報效國家,對于政治毫無興趣,不想參加什么組織,也不想當優秀分子。

我的斷然拒絕,使他大為惱火。大概他原本以為十拿九穩,所以把一些內情告訴了我,也可能他已經向上打了包票的,這下可下不來臺了。見我把那張“賣身契”退還給他,他愈發冒火,怒氣沖沖地說:“你這樣子,恐怕對你沒有什么好處!”我不想領會他這句話的涵義,只想快點離開他為我張開的那張網子,匆匆告辭出來。

六月底的結業考試終于盼來了。但當文的武的都考完,大家都拿到一張獲得一個準尉排長資格的軍訓結業證書時,我卻沒有份,我這時才明白那個政治指導員說話的分量。我真想不通,決心去找他問個所以然,不是對于那張準尉軍官的結業證書有什么興趣,實在是感到這太欺侮人了。

我去找到了他。看來他早有準備,他拿出一張考試成績單來,指著上面的分數對我說:“你自己看吧,你的學科考得還好。可是操場上的制式訓練和政治考察都不及格,平均分數就差一分。我也沒有辦法,愛莫能助,你只有明年暑假再來回爐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憋足了才迸出一句:“明年再來?我一輩子也不來了!”

我沒有拿到集訓營的結業證書,結業典禮也就沒有資格參加,事實上等于在出營以前被開除了,兩個月的苦算白受了。我打點好行李,當天就搬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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