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釣鰥魚
- 一魚三吃:李國文雜文自選集
- 李國文
- 1807字
- 2019-10-21 09:55:22
鰥魚,又稱鳡魚,是淡水魚中的大型魚,長約兩米,重有千斤,生長在黃河中下游,很是兇悍,也很難捕捉。不過,有史以來,黃河經常改道,水環境的變化,影響鰥魚的生存,這個物種比長江白鰭豚的絕滅,還要早。從李商隱的“清澄有余幽素香,鰥魚渴鳳真珠房”,和陸游的“衰如蠧葉秋先覺,愁似鰥魚夜不眠”詩句看,晚至唐、宋時期,黃河里還有鰥魚存在的跡象。明、清以后的文人,只是作為一個文學典故引用了。這種大魚,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里考證出來,有一種奇怪的習性,在水下長年不閉眼睛,所以,得一綽號,叫“常開眼”,警惕性非常之高,輕易不肯咬鉤。
古代的黃河,在北宋前,入海口為渤海;在南宋后,入海口為黃海。孔夫子的孫子孔伋,字子思,在衛國當官的時候,北去的黃河正好穿過衛國的國都,即現在的濮陽,將該城一分為二,由此掉頭直奔海河,直瀉渤海。所以,衛國都城的黃河兩岸,就成為這個城市居民的垂釣勝地。那時候的中原大地,沒有排放污水的小造紙廠,沒有排放毒液的小農藥廠,沒有排放廢氣的小化肥廠,更沒有制造煙塵、大量向黃河排渣的小水泥廠,所以,那時的衛國,既沒有環保局,也沒有環資委,但黃河的水質,非常良好。良好的標志,就是河里的魚很多,多到“魚躍龍門”的地步。在衛國這座都城里,一早一晚,都有很多釣魚愛好者,一字排開,在河岸垂釣,成為衛國都城的一道風景線。
我不知道當時衛國有沒有釣魚協會這一說,更不知道有沒有退下來的領導干部擔當釣魚協會會長這一說,但子思先生肯定對此感興趣,常來河邊蹓跶。可衛人不大愿意子思任此閑職,因為大家對魯人釣魚的形式主義,頗為反感。“魯人有好釣者,以桂為餌,鍛黃金之鉤,錯以銀碧。垂翡翠之綸,其將竿處位即是,然其得魚不幾矣。”連持竿應該什么姿勢、垂釣應該在什么位置,都得講究形象,那自然也就釣不上來多少魚了。“故曰:‘釣之務不在芳,事之急不在辨言。’”子思雖是魯人,但他很贊成衛人實打實的釣魚精神,因為衛,是個二流諸侯國,與魯、與齊,無法相比,搞不了花架子,也搞不起花架子,包括像釣魚這樣一件小事,衛人也持實事求是的態度,有多大力量就辦多大事情。子思在衛國經常向衛侯進言,衛侯也很敬重子思,時不時要向他求教,這大概也是魯國的子思,能在衛國長年待下來的原因。
子思師從其祖父的門生曾參,得其儒學精髓。后來,孟軻又師從子思的門人,并發展了孔子的儒學,所以,子思是孔子和孟子之間,起到承前啟后作用的重要人物。他在衛國,一方面輔佐衛侯,處理國政,一方面研究儒學,講課授徒。閑下來,便來到河邊散步,或看滾滾洪流,浪遏飛舟,或看釣魚人釣到魚的高興、釣不到魚的失落,也是不亦樂乎的生活。
有一天,在河邊的子思,聽到人聲鼎沸,看到人頭攢動,他也快走幾步,趕過去湊個熱鬧。哇!他不由得驚嘆出聲,剛剛釣上來的,竟是一條碩大無朋的鰥魚。眼睛還睜著,尾巴還動著。這位學者型干部,對于鰥魚,大概也就只有《詩經·敝荀》的“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這點書本知識,而這條生猛鮮活、能跳能蹦的鰥魚,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不禁大喜過望。正好河濱路上,有一輛牛車經過,人們便七手八腳地將這條魚抬將上去,滿滿一車。子思走近了看,著實詫訝得不行,這是多么壯觀的大魚啊!他就向那位釣魚人打探。朋友,誰都知道,鰥魚是非常難得的魚,唯其難得,所以珍貴,唯其珍貴,所以人人都想得到它,然而,偏偏誰也捕捉不到它。那我想請教的是,你是如何將它釣上來的呢?
那位釣者說,我開始下鉤,用的餌料,是一條魴魚,約有十來斤重,這分量應該不算少了。可是我能感覺到鰥魚碰到了,可它看見只當沒看見,走了。
很牛啊!有人感嘆。
當然了,它是河中之王嘛!有人呼應。
釣者繼續對子思說,不瞞先生說,我收起了鉤,不用魴魚為餌,將其棄了。干脆,將半扇豬肉掛在魚鉤上,肥肉之白之嫩,精肉之紅之鮮,那是絕對可口的美味。好,我拋下了鉤,游過來的鰥魚,一口就吞進那大嘴里去了。
孔鮒著作的《孔叢子·抗志第十》中,講完了這段故事以后,作了個小結:“子思喟然曰:‘鰥雖難得,貪以死餌,士雖懷道,貪以死祿矣。’”
近些年來,一些重量級的干部,或為封疆大吏,或為郡國諸侯,或為政府棟梁,或為高官高管,能進步到這一天,任要職,居高位,握大權,擔重責,談何容易?然而,旦夕之間,身敗名裂,頃刻丕變,落馬下臺。昨天還聲嚴色厲講廉政,今朝就失魂落魄進秦城。何也?這就是鰥魚上鉤的教訓了,別看它眼睛常睜,終于敵不住“死餌”的誘惑,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