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女戰俘的遭遇
- 趙大年
- 20124字
- 2019-10-21 09:55:24
第一節
今天同時聽到了兩個消息,一個是派我到三山戰俘營去幫助工作,一個是何倩她們也要去。我感到很興奮。
自從分手之后,我始終與何倩保持著通信關系。部隊內部的軍郵系統很健全,無論在湘西剿匪的時候,還是入朝以后,即使部隊天天行軍打仗,不斷變換駐地,或者駐在了沒有地名、荒無人煙的大山上,山洞里,軍郵員也能把信件和書報、包裹送到戰士們手中,很少丟損現象。而且,軍人投寄信件,一律免費。
分手一年多了,何倩非常嚴格地執行著一項默契——每個月初給我寫一封信,如有丟失,或被“組織扣壓”,我這邊很快就能發覺;同樣,我這方面則是收到來信立即回信,并且寫明“你×月×日的來信收到了”。這項默契是逼出來的,自然形成的。電于那次“強行拆散小集團”,我們開始懂得了保衛部門的厲害;同時,領導上也公開宣布了“革命戰士自覺抵制不良傾向”的紀律,說白了就是堅決禁止談戀愛,當然更不準“亂搞男女關系”啰。這比南開中學的校規嚴厲十倍。南開校園里只有校長、訓導主任和女中部的麻臉主任管我們;部隊的文工團和衛生學校里,卻是每一個黨團員都有義務進行監督和匯報。兩者的性質究竟有什么不同?我腦子里只有問號沒有答案。
因此種種,我倆在信里互稱同志,每封信都只寫三件事:身體健康;學習進步;正在爭取入團。絕對不敢寫什么春花秋月和思戀之情。三十多年之后,當我們聽見解放軍連隊大唱什么“十五的月亮……你也思念,我也思念”的時候,真有一種隔世之感??!
不過,每次收到何倩的來信,從那干巴巴的“身體健康,學習,入團”里面,我仍然可以看到千言萬語,一片癡情。即使信里只有何倩這個名字,那也是一泓溫柔的湖水呀。
她在部隊衛生學?!败娽t速成班”強學強記八個月,就鍛煉成一名十七歲的助理軍醫了。簡稱“醫助”,愛稱“小何醫生”。所謂強學強記,她憑著南開中學堅實的動物、植物、物理、化學功課底子,八個月就把《軍醫手冊》背得滾瓜爛熟;所謂速成,就是在戰爭中邊干邊學,經常到野戰醫院派出的前線綁扎所——火線上的一個掩蔽所或者戰壕里去,給傷員們止血、消毒、包扎傷口,直至開刀取彈片,或者截肢。后來她告訴過我一個笑話:她回到國內醫學院讀書的時候,參加實習,做一例剖腹切除腫瘤的大手術,她要求主刀。醫學院的教授大吃一驚,“學生怎么可以主刀!”何倩反問這位白發蒼蒼的老教授,“您一共做過多少例大手術?”這位德國留學的外科大夫,是院內的權威,他一生中做過二百多例剖腹剖胸截肢這樣的大手術,說出來之后,何倩聽了一笑,張開她那白嫩的小爪子來說:“我至少做過五百例!”
五百例大手術可不是吹牛。我的何倩根本就不會吹牛。朋友,你了解戰爭嗎?如果你知道了侵朝美軍每天用于前線的飛機為兩千架次,四年投彈數目超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總爆炸量,僅僅美軍就傷亡三十九萬人,損失飛機一萬一千架……的時候,十七歲的“小何醫生”最多的一天截肢六例,也就不稀奇了吧。
多么可愛的小爪子啊,又柔軟,又靈巧,我把它捂在臉上,用我已經長得又粗又硬的胡茬子來回搓。她喜歡這樣,卻害怕我用胡茬子去蹭她的臉蛋兒。
現在我還沒有長胡茬子,嘴邊上仍然是那一圈柔軟的茸毛,比汗毛的色氣稍微深一點罷了。但我聽說何倩她們也要到三山戰虜營去,就想到至少可以當眾與她握手,使勁捏一下又白又軟的小爪子也是可以的,她肯定不敢叫,疼極了,眼淚汪汪,也不敢抱著小爪子跳腳。然而,這使勁一捏,卻可以代替千言萬語呀?;蛘哌€可以找到機會,天黑以后,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使勁抱抱她,勒得她的肋骨吱吱響,讓她記我一輩子!
到三山戰俘營去!這種機會一定有。我多么想你呵,何倩!
又是一個萬萬沒想到,在去三山戰俘營的卡車上,何倩見到我的頭一句話,便是“李茶花被俘了……!”然后是長時間的沉默。沒握手,根本沒有捏她的小爪子,她已經眼淚汪汪的了。
我的腦袋脹得象個巴斗,嗡嗡響,比汽車發動機的響聲還大。我不能再問什么,就算何倩對我說話,也聽不見。我使勁想,想呵想呵,??家话俜值哪X袋,現在連這么一個最簡單的事實也推不開磨了,怎么,我現在到哪兒去?去戰俘營。誰的戰俘營?我們志愿軍的戰俘營。對對,這里邊押著很多戰俘,美國兵,英國兵,法國兵……不殺不打不罵,給吃給穿還給他們治病。我與何倩去幫助工作,去管理這些俘虜兵……不對,茶花呢?李茶花怎么也當了戰俘?她是誰的戰俘?她關押在哪座戰俘營里?也不殺不打不罵?不對,我是親眼見過“中美合作所”的呀!重慶解放的第二天,我們幾百個同學,跑到歌樂山下的白公館和渣滓洞,去尋找南開中學三位死難教師的尸首……那血腥的地方,怎么會不殺不打?
我知道第五次戰役的后半段,有許多志愿軍被俘了??墒窃趺磿欣畈杌??你是我帶來參軍的小妹妹,一直站在我身邊,把毛乎乎的腦袋靠在我的胸脯上,那個野蠻的區隊長推你一把,都氣得我當場把他撞個趔趄,給你出氣……你怎么會被敵人俘虜了呢?戰俘營的罪過你怎么受得了?
我開始怨恨楊政委——楊部長了,還有那些在登陸艇上臨時充當指導員和區隊長的保衛干事。你們做什么保衛工作?就會拆散“小集團”嗎?不讓我當李茶花的保護人,你們為什么不去保衛她呢?
我又怨恨廖渝生了,《雷雨》家族被拆散以后,只有你和李茶花分在一個軍,你比她大一歲呀!大一歲就是大哥哥,為什么不去保護小妹妹?真是的,難怪茶花罵你是小白臉,不成氣候的男子漢!大家總還會再見面的,看你有什么臉面見我們?何倩也饒不了你呀,抓你一個五花臉兒!
戰俘,戰俘,我帶著何倩和李茶花,參軍剛剛十五個月,怎么都命中注定了要跟戰俘打交道哩!軍人見面,一談起來就是英勇殺敵,立功受獎,好象他們的經歷中只有革命的英雄主義;而我這個牛高馬大、也很英俊的青年軍人,卻處處碰上窩囊事兒,只能講點兒戰俘什么的掃興話兒呢?
天哪,年僅十七歲的李茶花,心比天高的才女,渾身插滿了幻想翅膀的小妹妹,要是真的叫你當了侵略軍的戰俘,老天爺也是瞎了眼吧!
我突然覺得命運是個大混蛋。戰俘營也是個非常荒唐的東西。
小卡車——蘇制嘎斯—51型軍用汽車,黑著燈夜行。天上是美國飛機投擲的一串串照明彈,你若不怕,它就連個屁也不頂;輪下是一串串填而未平的彈坑,你若不怕,就開著車跳舞前行。躲是躲不開的,頭上的敵機,輪下的彈坑,耳邊的防空槍聲,還有命運這個大混蛋,一樣也躲不開。車身猛熱地顛簸著,有時就象跌進了彈坑,互相拉扯一把,誰的手伸進了我的胳肢窩,又笑出了聲。簡直莫名其妙!
老兵——參軍半年就是老兵,我與何倩參軍一年多了,是雙料的老兵——都知道,當兵就是服從命令。最好是自覺自愿地服從,這是第一流的服從,叫你上天去摘星星,你就順手把月亮也摘回來,還能在班務會上講幾句為什么要摘月亮的道理。其次是稀里胡涂的服從,不問星星有多高,反正你叫我上天,我馬上就去搬梯子。最次是被迫服從,明知道上不了天,哭哭啼啼也得往梯子上爬,然后在指導員的總結材料里當一名“落后轉變”的典型。還有沒有第四種服從呢?
自從聽說李茶花當了戰俘,我可憐的小妹妹啊……我對誰都有氣,立刻對戰俘營產生了強烈的反感,認定了它是個非?;奶频臇|西。可是我還得服從命令,到戰俘營去幫助工作。夜行的小卡車又如此顛簸,哪個混蛋的手還伸進了我的胳肢窩,抓癢兒玩嗎?嘻嘻,一笑!它強迫我在最痛苦的時刻笑出了聲,太荒唐。慢著,有啦,這不就是一種新的方式嘛——嬉皮笑臉的服從!
這完全是我的發明創造。三十五年以后也要到國家專利局去申請專利權。何倩,你不要向我學,你是一位可愛的小何醫生,堂堂正正的白衣戰士,救死扶傷的天使。我是下三濫,在文工團唱歌演戲,蹦蹦跳跳,原本就沒個正經;今天又在小卡車上發明了嬉皮術,學會了苦笑,心里痛苦臉上笑,遲早要犯大錯誤。
一九五一年三月,我剛剛進入二十歲的時候,帶著若干變態心理,來到了內容龐雜的三山戰俘營。這個戰俘營的名字是“零三首長”起的。因為它座落在北朝鮮中部,妙香山西麓,三面環山,只有西面的葫蘆口對著清川江和沿江鐵路、公路,是個天然的大口袋。那位首長踏勘地形之后說:“三面都是懸崖峭壁,很理想咯,就叫三山戰俘營吧!”
我們部隊是很講級別建制的。這個戰俘營屬何建制?營級還是團級?我一時搞不清。只知道“零三首長”是個師級干部。一個師,平時管轄七千人,戰時可達一萬人,我不相信這個戰俘營是師級建制?!傲闳组L”也不住在這里,戰俘的總人數也是保密的,大概只有幾千人。
嘎斯—51型小卡車在天朦朦亮的時候駛進葫蘆口,過了兩道崗哨之后停車下人,“女同志下車!”不知哪位干部喊了一聲,何倩她們七八個醫務人員就往下扔背包了。我還處在胡思亂想之中,猛然驚醒——原來男同志不下車!難道我與何倩又這樣倉促地被拆散了么?不行!我翻身跳下車去,舉起胳臂接何倩,她就勢撲進了我的懷里……好在天色朦朧,一切都看不楚,何倩把她的眼淚蹭了我一手一臉。
我們成功地抗拒了一次命運,緊緊地擁抱了十秒鐘。
“明哥,想辦法救救茶花……”
“開車啦!周仲明,上車!”干部在喊。
“等等!我要小便……”
“快!”
我拉著何倩往車后樹叢里跑。她當然知道這不是去“小便”。僅僅為了爭取人生當中的一分鐘啊……
“明哥,我入團啦!”
“說有用的!”
“我天天想你!”
“何倩,我愛你!”
“我更愛你?!?
這次,我真把她的肋骨勒得吱吱響了。
“松一松,讓我喘口氣……有話說……”
“我是來當翻譯的?!?
“上車吧,還能見面!”
我吻了她一下,回身就跑,象做單杠動作那樣攀住汽車槽幫,騰身而上。天色朦朧,可愛的朦朧啊,一切在朦朧中進行。
“你是小便嗎?”干部問。
“大便!”
“懶驢上磨屎尿多!”
“嘻嘻,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
小卡車又穿過一道崗哨,男同志們才下車。我嬉皮笑臉地走進一個大防空洞,對正在起床的幾位翻譯說句英語:“早晨好!”
第二節
我不能想象李茶花在戰俘營里怎樣生活。我對戰俘營一無所知。重慶歌樂山下的“中美合作所”是戰俘營嗎?肯定不是。那里面關押政治犯,只有二三百人,國民黨特務殘害政治犯,目的是明顯的,想從他們嘴里掏出一些秘密來。李茶花知道什么秘密哩!戰俘就是戰俘,兩軍交戰,明火執杖,受傷了,或者失卻了戰斗力,不幸被俘,這有什么秘密?何況戰俘營里不是幾百人,而是幾千人,象這個三山戰俘營一樣,你要殘害哪一個呢?為什么要殘害他們呢?報復嗎?有本事就到火線上去打嘛,何必虐待失去了戰斗力的俘虜兵!
可是我又想到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箲饎倮?,重慶的美國新聞處,把這部德寇殘殺猶太人的紀錄影片拿到南開校園里放映過。高高的鐵絲網,巨大的焚尸爐,冒著黑煙的大煙囪,成堆的金牙齒,用人油制造的肥皂,一箱一箱裝上運貨的大卡車……一組最可怕的鏡頭來回在我眼前閃現,睜眼閉眼都看得見:一群猶太婦女,在德國兵的刺刀下排著隊,通過一道道關卡。先是放下行李卷和手提箱,被奪走懷抱的嬰兒;第二道關卡,則是脫掉外衣,摘下手表、眼鏡;進了第三道門,是個有圍墻的院子,女人們全都脫得一絲不掛了,幾名德國軍官舉著攝影機和照象機,對著年輕女人的光身子拍照;前面就是她們一無所知的煤氣室!女人們排著隊在刺刀的逼迫下走進去……有幾個身材美好的姑娘被拉出行列……在另一處酒吧間里,德國軍官把香煙舉到姑娘臉前,叫她搖晃乳房,否則煙頭就戳了上去……
這是美國新聞處放映的紀錄片。按說,他們也痛恨德國法西斯這種滅絕人性的暴行吧?
我不應該想到奧斯維辛集中營,更不應該把這魔窟與李茶花的處境聯系在一起。那太殘忍啦。然而,思想也是一個大混蛋,不該想的事兒偏要想。
奧斯維辛集中營是個殺人工廠,希特勒是個瘋子,他搞的是種族滅絕。那與戰俘營是兩碼事兒!我強迫自己這樣想。
然而,我對戰俘營還是一無所知。正因為無知,我才產生了許多奇怪的想法。其中一個怪想法,就是由于對李茶花的擔心,我才迫不及待地要詳細觀察三山戰俘營,盡管我明明知道志愿軍的俘虜政策是很寬大的。
我們翻譯組的同志,職務名稱并非譯員,而是教員。還有一批政工干部,大多是機關調來的保衛干事、宣傳干事和政治指導員,也一律稱為教員。我們的任務,是對戰俘進行政治教育,或日教化工作。與我們教育處平行的還有管理處、警務處和后勤處。各處處長都不暴露姓名,而是一律稱呼代號:“八一”、“八二”、“八三”、“八四”。這天,“八四”來電話,要一名教員陪著他的管理員去發香煙。還是個很輕巧的差事,我便笑嘻嘻地接受了“八四”的指派。
孫管理員本來就是后勤部門的兵站管理員,在三山戰俘營,他們這些后勤干部,與管理處的偵察參謀、敵工參謀、連長排長們統稱管理員,所以他很得意,拍著我的肩膀,一口一個“周教員”,邊走邊談。
“周教員,咱這戰俘營的規矩,只提姓,不提名兒,您就叫我孫管理員好啦?!?
“為啥不提名兒?”
“哎呀,在俘虜堆兒里工作嘛,干嗎讓他記住咱的名字呢?”
“他記住了又怎么樣?”
“那可不好!這幫家伙,咱留著沒用,遲早要放他回國,那么,將來他寫個什么文章,搞個什么廣播,指名道姓說你張三李四如何如何,那多不好!”
“噢,什么時候放他們回國哩?”其實我心里想的是李茶花,會不會有一個互相交換戰俘的日子呢?
“這可說不上。仗打得正緊哩,不能放。將來解放了整個朝鮮,再放。”
我倆走進了一條集中關押美國俘虜的大山溝。兩面山脊上都有崗哨,松樹林里架著機關槍和六〇迫擊炮,我們管理干部進進出出卻不帶武器,這樣更保險一些。這條山溝足有四五里長,山坡上有許多防空洞和帆布帳篷,走近了才看得清。美國飛機天天到這山溝里來鉆一兩次,低空偵察,俘虜兵就跑出來大喊大叫,朝著飛機扔帽子、揮舞衣服,于是達成了一種默契,我們不打高射炮,敵機也不轟炸戰俘營。
孫管理員把我領進了一個相當大的防空洞。這是一個半掘開式、用紅松圓木挨排兒架起屋頂,又在頂子上培了三尺黃土的掩蔽部??礃幼邮侵驹杠姂鹗恳郧靶藿ǖ?,完全可以抵擋住敵機掃射?,F在里面住著十幾名黑人士兵和幾名白人小軍官。他們是協助戰俘營管理員的一個“生活小組”。
“放心,這些人都比較老實,聽話?!睂O管理員說著,往防空洞中央一站,這二十來個戰俘也都從土炕上跳下來,自動站成一列。
“這位是周教員!”
他介紹完了之后,還得由我自己翻譯。戰俘們立刻笑了,笑得挺自然,有幾個伸出手來,卻站在原地不動,希望我走過去與之握手。孫管理員點點頭。我上前與他們握手的時候,戰俘們才七嘴八舌地說道:
“你的英語真好!”
“是我家鄉的口音,美國語音?!?
“你使我想起了得科薩斯!”
“周!你真漂亮,象美國人?!?
“你象神學院的學生!”
“你象我妹妹的朋友……”說著,一個白人小軍官立刻掏出他妹妹的照片給我看,指著那位藍眼珠的姑娘對我說,“你一定認識她!”
糟啦,我笑出了聲。幸虧孫管理員不擅長打小報告,否則會不會批評我喪失立場呢?我看著這些與我一般年紀的戰俘,嘴圈上只長了一層茸毛的大孩子,聽著他們天真幼稚的話語,就憋不住笑。多半是喪失了革命警惕性。我是否真的使他想起了得科薩斯,難以肯定,但他確實使我想起了重慶南開中學。從初一開始,上英語課的時候,課堂里就只準說英語,我的老師還是一位中美混血兒,她堅持教我們美國語音,還說,“你們學英語,將來十之八九是跟美國人對話;英國人太古板,已經從那‘日不落國’的地位上滑下去,越來越不中用了!”這位林老師,使用文幼章編的教科書,一直跟班把我們教到了高中三年級,而且高二的時候就要求我們用英文寫信、作文,閱讀很厚的原文版小說《一千零一夜》了。她還歡迎我們到家里去玩,聽“美國之音”的廣播,學唱了幾十首英文圣誕歌和贊美詩,我們南開校歌實際上就是套用了《新生王》的曲譜,這是我在林老師家里學唱《新生王》的時候才弄明白的,覺得十分親切?,F在我憋不住發笑,因為猛然想起了林老師關于“十之八九跟美國人對話”的預言,而且面前的美國俘虜兵還說我帶著他家鄉的口音。
在我忘記了革命警惕性,與美國戰俘隨便交談,又陷入了對母校和老師的回憶的當兒,孫管理員已領著兩名黑人小組長不知從哪里搬來了三箱大生產牌香煙。這是沈陽出產的名牌香煙。我雖然還不會吸煙,說準確了是為了保護歌喉而忌煙,卻經常見到文工團劉團長吸的就是“大生產”。我心里暗暗高興,給戰俘發“大生產”香煙,簡直超出了“寬大”的框框,而是一種“優待”了!那么,敵人的戰俘營里是不是也有可能不虐待李茶花呢?但愿如此!如果美國兵不象德國兵那樣慘無人道就好。
“周教員,跟他們講一講,每人每天五支香煙。不抽煙的可以把自己的一份讓給煙癮大的。但是,第一,不準搶黑人的香煙;第二,不準賭博!”孫管理員板著臉說。
“賭博?”我問。
“對,這幫美國佬,惡習難改!什么都賭。進來的時候,把他們的手表、鋼筆、錢,每個人的財物裝個小紙口袋,寫上姓名,編上號,統一給他們保管起來,可他們還要賭!發個糖精饅頭也要賭,領了香煙更要賭。等會兒咱們去檢查,一看就知道啦!先給他們宣布紀律:婊子養的,誰賭煙卷兒,就扣發十天香煙!唔,你翻譯的時候可別說婊子養的……”
我作了翻譯??粗鴮O管理員的木板子臉,戰俘“生活小組”的二十來人全都失卻笑容,立正站好。然后拆開紙箱,每箱50條煙,在孫管理員指點下,每人抱幾條,就沿著大山溝分頭發香煙去了。
拆箱的時候,老孫讓我宣布,還是按以往的規矩,四天發一次,每人發一包?;鸩駝t是保存在各班班長手里,公用。我簡略推算一下,這條大山溝里大約關押著一千五百名美國俘虜。
我跟著孫管理員隨后便去檢查。有點使我胸口發堵的事兒,倒是親眼所見的這些美國戰俘,絕大多數都只有十八九歲。我隨便問了幾個,有的是應征入伍的學生,有的是失業工人。
“給我照相吧,先生!”
“我來這里一個多月了,請你早些給我照相吧!”
這使我想起文工團行軍路上抓獲的那個飛行員,他要求的第一件事就是照相和登記。真怪,我若當了戰俘,一定隱姓埋名,最好找條地縫鉆進去!“他們為啥喜歡照相呢?”
“周教員,你不懂,”孫管理員以戰俘營的老干部自居,告訴我,“這幫美國佬,不知羞恥,為了照相,還爭先恐后地打架哩。你猜他圖個啥?相處久了,我才弄明白,美國部隊里有一種反動教育,說共產黨最喜歡搞宣傳,抓住戰俘就照相,然后登在報紙上,向全世界宣傳勝利。別瞧這群美國兵年紀輕,可不傻,他們就是把希望寄托在照相宣傳上邊——只要他的相片登了報,傳到外邊去了,他的國家,他的親屬,就有可能知道他還活著!就會想方設法營救他。至少也掌握了一件證據,證明他落在了志愿軍手里,遲早總會有一天,譬如戰爭結束了,他們就可以據此向志愿軍要人!”
聽了這話,我的胸口更加堵得慌了。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更不敢對別人說。是同情戰俘嗎?怎么可以同情敵人哩!他們不是曾經瘋狂地屠殺過朝鮮人民么!那為啥還要給他們發香煙?給他們發志愿軍的棉大衣?讓他們吃志愿軍的伙食?包括他們用英語說的“中國白面包”——糖精饅頭?
我只能說,戰俘營是個荒唐的東西。
孫管理員把我領到了一座草綠色帆布帳篷后邊,從后窗口往里看。一群美國“少爺兵”正要開始賭博。其中一個跑到帳篷門口往外掃視了一眼,回頭把食指豎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另一名賭徒立刻從棉大衣上揪下一顆大扣子來,放進帶把的搪瓷缸子里(這缸子是中國造,也是戰俘營發的),用手捂住口,使勁搖晃幾下,搖得嘩啦啦響,然后突然扣在地鋪的雨布上,別的賭徒們立刻往缸子兩側下賭注——每人放下一兩支大生產香煙。坐莊的賭徒當眾掀開搪瓷缸子,“少爺兵”們同時發出“吔”的一聲驚嘆。莊主便收走輸方的煙卷兒,又用它賠給贏了的一方,可喜富余兩支,便笑瞇瞇地夾在了左右兩個耳朵后邊。他右手邊的一名賭徒開始坐莊了,再次搖響搪瓷缸子……
孫管理員拉拉我的手,剛要繞到前門去抓賭,忽又停住,繼續從后窗口往里瞧。原來是“生活小組”的兩名黑人闖了進去,大喝一聲“不準動!”嚇得那些白人賭徒一個個沮喪地站了起來。一名黑人沒收了他們的賭具(一顆大衣鈕扣)和雨布上所有的幾十支煙卷,另一名黑人左右開弓,兩拳打翻了那兩個坐莊的白人。其中一個耳朵上的煙卷跌落,也被沒收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為什么十幾個白人,反而怕兩個黑人,誰也不敢還手呢?
只聽一名黑人振振有詞地說道:“中國朋友恢復了上帝的正義,允許我們懲罰白人的邪惡!賭博是罪惡的深淵。你必須懺悔!”說著,他把棉大衣上缺鈕扣的小白人抓住,象拎小雞一樣揪到帳篷門外……待我繞過去的時候,只見這名白人俘虜已經雙手捧起一本小冊子,直挺挺地站在太陽底下小聲念著。
孫管理員對我說,“這是‘生活小組’自己增加的一條規矩,要背一頁書,才還給他那顆大衣扣子?!?
“什么書?”
“咱們戰俘營發的學習材料呀!”
“扣子怎么啦?”
“嗐,這幫婊子養的,沒有撲克牌,沒有錢幣,就揪個扣子賭陰陽面兒!所以呀,誰身上少了扣子,黑人就可以揍他!”
“黑人敢打白人?”
“剛進戰俘營的時候,還是白人欺負黑人,挑水、砍柴、打掃廁所,叫他們輪流值班,結果還是逼著黑人去干。經過咱們一教育,黑人知道了志愿軍反對種族壓迫,立刻就牛氣起來啦,講平等嘛,兩個白人也打不過一個黑人!”
我又憋不住地笑了。見我挺開心的樣子,那個“生活小組”的黑人立刻湊過來,指著曬太陽背書的自人對我說:“給他洗腦!”
第三節
到“英法小山溝”里去,遇到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這種差異,經白穎同志一指點,我立刻表示能夠理解。這場戰爭,以朝、中為一方,以美、英、法等十六國軍隊為另一方,打得難解難分;其實,拆穿西洋景,那所謂的“聯合國部隊”,主要的就是美軍。在實戰當中,我們也有體會。譬如,兩軍相遇,頂住了,飛機、坦克、大炮一齊上,對我軍陣地狂轟濫炸,恨不能將山頭炸平,而且氣勢洶洶組織輪番沖鋒的,一定是美軍;兩軍對壘,只要我軍不發動攻擊,他也就不還手的,是英國部隊;打了他也不還手,丟了陣地也不反撲的,是法國兵;敢拚刺刀,敢于夜戰,夜晚也派出小部隊騷擾我軍陣地的,只有南朝鮮部隊……。經過了五次戰役,以后又退守在“三八線”附近山區的志愿軍老兵們,包括我這個準軍人在內,都知道敵軍的這些差異。然而,許多有趣的具體內容,卻是在三山戰俘營里知道的。
這天,翻譯組組長、也是教育處副處長白穎同志帶著我來巡視“英法小山溝”。他是我們志愿軍部隊里少有的寶貝——燕京大學新聞系四年級的大學生,地下黨員,因在“沈崇事件”發生時帶頭鬧學潮,暴露了身份,才被迫轉入解放區的。他比我大八歲,參軍早三年,而且“黨齡比軍齡還長”(這是他引以為榮的一張王牌,親口對我說過),現在已經是一位可與“三八式”老干部相媲美的副團級首長了,所以心情舒暢,談笑風生,隨時流露出一種“年輕的老革命”的驕傲情緒,以及某種既有學問又前途無量的豪放氣概。
“小周,你知道侵朝部隊里有一支英國皇家重坦克營嗎?”他這后半句是用英語說的。
“聽說過?!?
“你們軍跟它打過嗎?”
“沒遇上過。”
“哈哈,當然遇不上啦——算你好運氣,今天可以見識見識——他們全營官兵,仍然保持著英國‘尖頭曼’風度,蹲在這條小山溝里學習從猿到人的社會發展史哩!”
“全營官兵……?”我很感興趣。
“對!就是沒了坦克車?!?
“他們全體起義啦?”
“小周!你別跟我開玩笑。零三首長說你是個調皮鬼!會唱歌,會演戲,還會打架,對不對?可是別跟我調皮搗蛋。我在重慶讀南開中學的時候,你小學還沒畢業哩!”他后邊這一句,又是用四川話講的。
我喜出望外,“你也是南開校友!那怎么當了團首長哩?”
“今天不談這個”。
“零三首長,是不是楊副部長,楊清正?”
“噓!不準提名提姓兒。”
“那,皇家重坦克營是怎么回事兒?”
“‘傷其九指,不如斷其一指。’知道這句話是誰講的嗎?”
“知道”。
“說!”
“不準提名提姓兒呀!”
“告訴過你,少跟我調皮搗蛋!”
“……”
“哈,你還有一條犟牛筋哪。告訴你吧,彭老總根據毛主席軍事思想,用六倍于敵的優勢兵力,打了個漂亮的殲滅戰,半個小時就消滅了敵軍一個番號!……”
說著,我們走進了英國俘虜住的一座座帆布帳篷。原來英國兵比美國兵的年紀大得多,一個個留著小胡子,足有三十來歲?!八麄兪锹殬I軍人,大部份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卑追f告訴我。
巡視,是我們這些教員和管理員每天的例行公事。戰俘們也習以為常了。但英國兵不象美國兵那樣“熱鬧”,見我們來了,他們不起立、不說話、更不主動要求握手,甚至連發給的志愿軍棉大衣也不穿,而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地鋪床頭,當棉被用。他們照舊穿著皇家坦克兵的厚呢子軍服,當然摘掉了符號和肩章啦,表情冷漠地坐在那里認真看書——這些國內趕印的小冊子相當多,我草草地翻閱過一遍,中心內容基本上是四條:一,白穎同志說的“社會發展史”,由此引申出來的,帝國主義發動侵略戰爭,被壓迫民族和殖民地國家奮起進行反侵略的正義戰爭,人民必勝,美帝必敗;二,中國人民志愿軍是人民軍隊,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就是保衛世界和平,已經在朝鮮戰場上取得了偉大勝利;三,侵朝美軍暴行累累,屠殺朝鮮婦女兒童,它的下級軍官和士兵們是受了帝國主義分子的欺騙,到遠離國土的朝鮮半島來為華爾街老板賣命,充當兇手和炮灰;四,中國人民是美、英、法各國人民的朋友,中國人民志愿軍實行寬大的俘虜政策和革命的人道主義,正在創造條件使各國戰俘早日重返家園,與家人團聚。平心而論,這些內容,在我看來已經是非常善良的主張了。如果敵人的戰俘營里,也用人道主義的原則對待李茶花,那該多好!
有趣的是英國兵們認真閱讀這些小冊子的嚴肅態度。他們不吵不鬧,每個帳篷里都在讀書,“難怪英國出學者,老學究!”我又憋不住笑了。
“你呀,說話從來沒個正經!”白穎嘆了一口氣。
“咱倆認識才幾天,你就知道我從來不正經啦?”
“楊部長說的!”
“哎哎,噓——!不準提名道姓兒?!?
“你少鉆空子!”
“我是怕英國兵里有人懂中國話呀?!?
“小周!老這樣耍貧嘴,哪個領導能喜歡你?”
“我參加革命,并不要領導個人喜歡!”
“好,算你嘴硬……你會有吃不完的苦頭?!?
“我不信,革命戰士會有吃不完的苦頭?!?
“走著瞧吧,……我勸你,是因為我深知咱們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劣根性!”
“白組長,您的黨齡比軍齡還長,早就是無產階級先鋒隊啦,怎么還是小資產階級哩?”
“出身!階級烙印。等你真正提高了階級覺悟,就會知道思想改造的長期性了……”他說得既深刻又胡涂。
我又笑了,“提高階級覺悟快得很,進了戰俘營一個禮拜,黑人就敢打白人!”
“別用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跟我說話?!?
這句話,他說得比較和藹,卻使我暗暗吃了一驚。我的態度玩世不恭嗎?不!憑家庭經濟條件,我完全可以繼續升學,考個名牌大學也是十拿九穩的事兒。我與何倩、李茶花、廖渝生一樣,都是為了追求自由,向往解放,才自愿參加解放軍的!在湘西剿匪,到朝鮮打仗,我不怕吃苦,也沒怕過敵人的飛機大炮,一句話,凡是老同志經受得了的種種考驗,我從來沒含糊過。我怎么是玩世不恭呢?
不錯,最近我經常憋不住發笑。其實我并不想笑,可是,許多事情逼著我笑。黑人一個禮拜就能提高階級覺悟,就敢打白人;我的思想改造一年多了,還不如黑人俘虜兵么?難道這事兒不好笑?白穎的“黨齡比軍齡還長”,是個副團級的首長了,卻自認為還是小資產階級,難道這事兒不好笑?
當然,最令人揪心揪肝的是李茶花!她爸爸和姐姐菊花,也許現在就在美國。當時為了帶她去美國,爸爸把她鎖在家里,她跳窗戶跑掉。結果一年以后她卻當了美國侵略軍的戰俘……難道命運不是一個十足的大混蛋么?對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想不通又怎么辦?一不能哭,二不能罵,罵誰呢?罵美帝?沒用,對野心狼只能打,“打敗美帝野心狼”嘛,志愿軍戰歌的歌詞寫得一清二楚,只能打!那么,罵楊清正?他把我們拆散了,可是如今罵他又有什么用!罵廖渝生吧,那也是一種氣話,戰爭勝負豈由他決定!所以根本不知道該罵誰……這口怨氣,非在我心里結成個大病疙瘩不可。
心里痛苦臉上笑。否則我就會憋出病來!一不能哭,二不能罵,三不能笑,四不能談戀愛,五不能結交“小集團”,六不能違抗上級命令,七不能……我可以一口氣數出三十六個葫蘆來!這不是比南開中學的校規還嚴嗎?
所以,我必須堅持笑的權利!還要偷偷地堅持談戀愛的權利!還要悄悄地堅持獨立思考的權利!誰要說我玩世不恭,那么,我就笑嘻嘻地告訴他:“玩世不恭也是我的權利!”
邊走邊想,心猿意馬。突然,幾個法國俘虜兵跑過來把我倆圍住,指著白穎身上挎著的照相機,唧哩哇啦叫了一通,請求給他們照相。
我不懂法語。幸虧白穎懂幾句,而法國兵當中也有懂一點兒英語的,才勉強可以交談。白穎拒絕給他們拍照。兩名年紀最小的法國兵,也才十八九歲吧,竟然直挺挺地跪下了。
白穎出于無奈,就叫這幾個法國兵站成一排,給他們照了一張相。忽地又跑過來幾個法國兵,他們獨出心裁,全都高高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的樣子——自然表明他們已經當了戰俘啦,而且個個面帶笑容,請求照相。白穎又照了一張。
我真不明白法國兵是怎么想的?當了戰俘還要笑,不以為恥。
“小周,這是笑給他們的父母看的——他們希望父母和親人能從報紙上看到這張照片,看見他在笑,沒有受虐待,好讓父母放心!”
白穎的分析無疑是對的。我何嘗不想從敵機投擲的傳單上,看見李茶花面帶笑容的照片哩!那不僅證明她活著,沒有負傷,而且還能說明未受虐待。但是,志愿軍不是法國部隊,中國人歷來把氣節看得最重要,即使給李茶花照相,她也決不會笑!
然而我又一次笑了。是白穎把我逗笑的。他說,照相機里根本沒有膠卷兒。
“那你背著這個鬼玩藝兒干嗎?!”
我笑過之后,又很難受,很生氣。好象連我也受了他的欺騙。何苦來呢,要捉弄這些可憐的俘虜兵!他們希望傳出一點消息去,希望父母和家人放心,這也是人之常情啊。你若沒有膠卷,完全可以不給他照相嘛,何苦搞這種昧良心的惡作劇哩!
白穎卻說得頭頭是道:“咱們根本沒有那么多膠卷兒,報紙上也沒有那么多版面刊登俘虜兵的相片!不過,從戰俘營的實際工作上看,只要你給俘虜兵照了相,他的情緒很快就能安定下來,好象幫助他寄出了一封平安家信,他就產生了希望,就能安心等待……這種不花本錢的思想工作,何樂而不為?”
“這是欺騙!不是思想工作?!?
“你的犟牛筋,又抽筋兒了吧!”
“反正我想不通……我一輩子也干不出這種事兒來!”
“你想不通,你清高!這是對付敵人,你懂不懂?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毛病,第一個就是容易模糊階級立場。第二呀,就是所謂的獨立思考——你想不通,什么事都等你想通了,這仗就甭打啦!”
“可是腦袋扛在我自己的肩膀上呵!”
“那么你的屁股坐在誰的板凳上呢?”
“不知道。”
“所以咱們都要改造思想,首先解決一個階級立場的問題!”
我不再跟他抬扛了。心里模模糊糊地已經知道,他畢竟比我改造得好,雖然并不徹底,還有點兒知識分子自吹自擂的驕傲情緒,但在立場問題上,似乎已經基本解決啦。
我就不行。一會兒同情李茶花,一會兒又可憐跪在地下請求照相的法國兵,一會兒又因為黑人敢打白人而發笑……這說明我根本就沒有個固定的立場,堅定的立場,八成還站在小資產階級脆弱的感情立場上——文工團的劉團長批評過我:“以感情判斷是非,十有九錯!”
十有九錯,只剩下了一條正確的——我堅信:人是感情動物。
對什么事都無動于衷,我辦不到!
第四節
糟啦。在三山戰俘營工作了一段時間,我才發現何倩她們根本不進山溝里邊來。衛生所設在葫蘆口外,也就是第三道崗哨外邊,傷病戰俘都是押出去或者抬出去就醫。山溝溝里無女性。這當然不無道理,可是,我倆怎么見面呢?同在一處工作,卻不能見面,令人心焦。
我只能討好白穎。教育處的正處長是一位工農干部,很難說話的人,我問他姓啥都不肯說,堅持使用他的代號“八一”,我也就只能把他尊為一個符號了。所以還是得求白穎。
“今天有一批傷病戰俘出去看病,我跟著去吧!”這是我第一次主動要求任務。
“好好,你愿意,就去吧!”
這是一樁很惡心的差事,陪著管理員,押解傷病戰俘去看病,又臟又累還是次要的,主要是那份說服工作很難做——有的戰俘傷勢很重,必須截肢才能保住生命,但他又哭又鬧,苦苦哀求,堅決拒絕做截肢手術,你只有取得了他的充分信任,才有可能說服他。這就很難。所以我們當翻譯的都不愿意承擔此項差事,知道這比什么發煙卷呀,抓賭呀,照相呀,難得多。今天我主動去,白組長當然高興啰。
我與兩位管理員,一個警衛班,押解著三十多名傷病戰俘走出葫蘆口,走得很慢——有十五副擔架由另外三十名健康的戰俘抬著,整走了一小半個時才到達衛生所。衛生所設在赤松林的一溜大帳篷里。先把傷病戰俘集中在候診室,目前雖是三月底了,候診室的帳篷里還升著爐子,暖烘烘的,免得把傷病者凍著。警衛班則把抬擔架的戰俘押回去,下午另派一些人來。
四位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拿著病歷表過來逐個兒核對著。這些傷病戰俘都是“老病號”了,有的來換藥,有的復查,也有來做手術的。我當然有自己的心事啦,一看四位白衣戰士都是男的,就立刻溜出了這個帳篷,去找何倩。
在一排七座帳篷找了個遍兒,也沒找到何倩的影子。哎呀,莫非又把她調走了么?我心里咚咚打鼓,暫時還不愿意向別的同志打聽,免得留下話把兒讓人們議論。沉住氣,再找一遍!這才看清,有門診室、治療室、手術室、辦公室、甚至還有兩個帳篷一共十張病床。我已經有半年沒睡過床了,真想上去躺一躺!
“仲明!”一個壓低了的女聲急促地叫我。
當然是何倩啦。我吃了一驚,不為別的,而是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美麗!白色的手術帽把一頭黑發全都包裹起來,這就使她白里泛紅的臉蛋和脖子最大限度地露出來了。我立刻想到卡通片里的白雪公主。大口罩剛剛摘下,吊在頦下象件裝飾品。因而半張著嘴,似笑非笑,實際是被口罩捂的,微微喘氣,吸著松林里的輕風。合身的白大褂里沒有臃腫的棉衣褲,那是因為手術室里升了火爐,太熱,棉衣也妨礙手術操作的靈巧吧?所以提前跨進了初夏。而這白衣天使的背景,是一片暗紅和深綠的赤松林,春日的陽光從它枝葉的間隙灑下許多束光柱,又在地面染出了一道道銀色的坡坎……我無法用文字或畫筆描繪自己心里的姑娘——她那急促和抱怨的小模樣永遠印在了我心里。
“何倩,你跑到哪兒去啦?”
“看見你來啦,我就從手術室跑出來找,可你跟我捉迷藏……”
“我是在找你呀!”
“就這么點兒時間,全浪費啦……”
“怎么?”
“今天我主刀,要鋸一只胳臂一條腿。”
“唉……非鋸不可嗎?”
“誰要你跟我討論這個!”
“那……”
“這么多天啦,我進不去,你也不出來!”
“往后我天天來?!?
“那不行,人家會說閑話!”
“何倩,你真的會鋸胳膊鋸腿啦?”
“誰要你說這個!”
“是呵,我有一肚子話要跟你說,可是站在這兒,三言兩語說不完哪!”
“我也是……”她的眼圈兒立刻紅了。
“最好想個辦法,讓我住在衛生所。”
“……除非你生病。”
“裝???那不好!”
她聰明的大眼睛轉了一下,“今天你就住在這兒,我有辦法,讓所長出面留你……!”
“什么辦法?”
“你跟我來!”
今天的難題兒,是說服兩名美國戰俘截肢。其中一個,左臂已經組織壞死,如不鋸掉,很快就要影響到心臟了。
“……這是為了拯救你的生命?!?
在候診室里,按照小何醫生的吩咐,我向這個十八歲的小戰俘作著翻譯,語氣明確。
小戰俘的瞳仁象散了一樣,目光飄忽不定,一會兒看看醫生,一會兒看看我。
“我如果不簽字呢?你們也要強行鋸掉我的手嗎?”
何倩完全聽得懂這兩句英語,但她假裝不懂,等我翻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因為所長和管理員都在旁邊。我翻譯之后,衛生所長先發了話:“告訴他,這里是戰俘營。我們決定截肢,是為了搶救他的生命!并不需要他本人簽字?!?
翻譯的時候,小戰俘盯著我;過一小會兒,他的眼光又散亂了,象夢囈般地說:“那為什么還要跟我商量?為什么?為什么?……”
“為了爭取你的合作?!焙钨徽f。
聽了這話,管理員先皺起了眉頭。他是一位敵工參謀,對敵工作是很忌諱說什么“合作”的。我知道他為什么皺眉頭,在他看來,小何醫生(當然也是小資產階級的小知識分子啰)已經觸犯了那個最敏感的階級立場問題!我可不管你皺不皺眉,照直翻譯了何倩的話,還把“合作”這個字說得很重。
小戰俘望著何倩,眼睛里淌出兩顆豆大的淚珠,“小姐,那就請你代表我的姐妹,代表我的父母,替我簽字吧!”
何倩點點頭,嘴唇動動,沒說話。我知道她也是個重感情的,被小戰俘的話撥動了某根神經,差點露了馬腳,就搶著作了翻譯。
何倩這才說:“你放心吧。由我來給你做手術!我當然要負責,要簽字?!?
我感到何倩的每一句話都說得很真誠,小戰俘已經對她產生了信任。然而,管理員卻煩躁地來回走動,聽不下去,大聲說道:“抓緊時間,少跟他啰嗦!”
“這是我的工作,你不懂!”何倩眉毛一挑,不無威嚴地說,“做大手術,沒有傷病員的配合,是很難取得良好效果的。”
“什么傷病員?他是俘虜兵!”管理員抓住了什么,聲調更高了。
“那你為啥把他們送到這兒來?做手術是不是為了救死扶傷?”何倩毫不退讓。
衛生所長趕緊把管理員拽到一旁,解釋著:“這是大手術,大手術!……事先不做說服工作不行。當然可以全身麻醉……可是他醒過來以后,發現自己少了一只胳臂,一條腿,就會大哭大鬧,瞎折騰,有的還絕食,不吃藥……那還不如不送來,讓他囫圇個的死了哩!”
這些話,我不翻譯,俘虜兵當然聽不懂;然而他們看得懂,從表情和口氣上,已經基本上弄明白了。那個左臂組織壞死的小俘虜兵從擔架上爬了起來,走到何倩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小姐,我看見了,你的心是黃金鑄成的!我留下一只右手,還能回到亞利桑那去摘葡萄?!?
我忘記了作翻譯。反正何倩聽得懂……她裝作不懂,是為了把我留下,我倆有多少悄悄話要互訴衷腸啊……不,我何必把小俘虜兵孩子般的話語翻給管理員聽呢?現在畢竟在打仗啊,這里畢竟是戰俘營,誰能設想你亞利桑那葡萄園里的收成呢?
我望著小俘虜兵順從地跟著小何醫生走出了候診室。他如果能夠活下來,一定終生難忘這位白衣天使吧……何倩,祝你手術順利!
下午的情況就復雜多了。一名二十六歲的上尉飛行員,右腿膝關節以下粉碎性骨折,幾片骨頭穿刺到皮肉之外,而且感染化膿了,簡直是血肉一團……最現實的手術方案是從膝關節以上截肢。
難題發生在這個飛賊頗懂醫術,因而很有主見,與小何醫生展開了一場辯論。
“我的腿是可以保住的。我體質很好,接骨之后一個月就能愈合。”
“這不可能。不現實。我們只能保住你的生命!”
“我是飛行員。不能沒有腿!”
“我是軍醫。你必須跟我合作!”
“接骨!我痛死也合作?!?
“只能截肢?!?
“我抗議!你們干脆槍斃我吧!”
聽著我的翻譯,管理員已經氣極了,指著飛賊的鼻子訓斥:“你殺死了多少老百姓?我不用槍斃你!我還節省這顆子彈哪。只要把你交給朝鮮老百姓,你就是有一百條腿也全給砸斷了!你懂不懂?”
我一句不拉地翻給他聽。美國飛賊的暴行令人發指!全世界都為之震驚。你的一條腿算個屁!
“先生,我懂??赡銈兪钦庈婈犙?。你們的書上不是印著人道主義嗎?”
“他是個軍官,比士兵頑固得多?!毙l生所長說,“小何醫生,要說服他,我看非常困難……”
“那也要說服,否則愈后不良?!?
“不良就不良吧!侵略朝鮮,本來就沒有好下場!”管理員并沒說錯呵。
“我可以說服他!你們別打岔兒?!?
何倩的眉毛又挑起來了。她坦率地告訴飛賊,衛生所的醫療設備有限,連愛克斯光透視機都沒有,沒法接骨。這是戰爭環境,截肢為了救命,這就是最高的人道主義!
“假如我是中國軍人,也截肢嗎?”
“也截肢?!?
“不不!我不相信!”
“在火線的綁扎所,我一天鋸過三條腿。”
“中國軍人的腿嗎?”
“是的。是被美國飛機炸傷的中國志愿軍戰士!”
“所以,你就毫不留情地要鋸我的腿!因為我是你的敵人。是嗎?”
“你錯啦!在戰場上有敵人。在醫院里,在醫生面前沒有敵人?!?
管理員實在憋不住了,“小何醫生,說話要有原則,有立場!”
何倩的臉漲得通紅,指著飛賊對我說:“翻給他聽!”
我作了翻譯。衛生所長和管理員對小何醫生的態度感到吃驚,不便再插話。只聽她大聲說道:“在我的手術臺上,只有傷病員,沒有敵人。這就是醫生的立場!如果連這條原則都不懂,我為啥鋸你的腿,而不切掉你的腦袋?!”
美國飛賊被她震懾住了。半晌,才淌著眼淚說,“我哭我的腿……我再也不能飛了!小姐,我懇求你,保留我的膝蓋吧……”
何倩誠懇地告訴他:“我愿意盡一切努力。這要在手術過程當中,看情況……能保留膝關節,將來裝上假肢,不用拐杖,你還能走路。”
第五節
傍晚,何倩已經很累了,但她心情興奮,不休息,把兩份飯菜端到離帳篷很遠的樹墩上,陪我一塊吃。她特意求了炊事班長,在蒸饅頭的時候蒸了兩個白糖餡的包子,外表跟別的饅頭完全一樣,誰也認不出來;打飯的時候,炊事班長不動聲色地分給她,現在全都給我吃。
沒有青菜,只有咸菜。還有一碗醬湯,是用東北大醬煮的。她從一只小玻璃瓶里倒出兩粒復合維生素藥丸,看著我吃了,又把小瓶塞給我。
“你沒有患夜盲眼吧?”
“還沒有?!?
我認識這種維生素藥丸,文工團的劉團長和另外一位團級干部才能吃到。由于長期沒有肉、蛋和青菜等等副食品,患了夜盲癥的連以上干部也可以臨時領到一點。何倩在衛生所工作,大概沒這種限制吧。
“近水樓臺先得月!”我笑了一聲。
“不!這是所長批準,給外科醫生保護眼睛的。因為我天天做手術,縫血管,帳篷里的光線又很差……”
我立刻把那一小瓶維生素還給她。
“明哥,難道這么一丁點兒心意,你都不接受嗎?”她又紅了眼圈兒,嗚咽著,“一年多了,我天天想見到你……可是見了面,我又沒有任何東西送給你!”
“為什么要送東西呢?朱總司令不是說,咱們過的是軍事共產主義生活嘛。”
“別給我上政治課。我心里有話……!”
“那就說吧!抓緊時間?!?
“……我說過啦,天天都想見到你!可是見了面,又立刻感到害怕,害怕分開?!?
“是呵,重逢就意味著分手;分手又盼望著重逢!”
我胡謅了這么兩句打油詩,身邊的何倩已經哭出聲來了……
我們需要什么呢?追求著什么呢?重慶臨解放的時候,我們欣喜若狂,祈望獲得一種想象中的解放,自由和民主。于是,身不由己地卷進了學生參軍的熱潮……解放軍部隊千般好萬般好呵,可是恰恰沒有我們想象中的自由和民主。我認為的自由,在這里被批判為“自由主義”。我要求的民主,竟然是文工團劉團長領導全團工作的一種“手段”,是他手心里捏著的一種恩賜品,給你一點你就享有一點兒,喊一聲“集中啦”,給你剩下的就只有“絕對服從”。我感到了壓抑和苦悶,政治指導員卻振振有詞地說這種痛苦正是思想改造的必由之路!也許百分之九十幾的小知識分子都在自覺地進行此種思想改造,象白穎組長那樣,正在脫胎換骨,或者已經脫了一層皮;剩下的百分之一二三,還在堅持獨立思考,其中大概包括我。難道也包括美麗的白衣天使何倩嗎?如不包括,你為什么哭?
“哭,也是犯自由主義!”我苦笑一聲。
何倩抬起淚眼,吃驚地望著我,“明哥,你說什么?……”
是呵,我說了一句什么?為什么對她也采取這種“心里痛苦臉上笑”的態度呢?
夕陽已經落山了。它把最后一抹兒余暉投向天空,染出片片紅鱗般的火燒云,再反射到人間。高大的紅松,濃密的枝葉,將這如煙似霧的暮靄遮住,吸收殆盡;漏下來的微光飄搖不定,混混沌沌,象暗紅色的夢。
我掏出手絹給她擦淚。她一把奪了過去,緊緊地攥著,捂在心口,好象在與命運抗爭,急迫地宣布:“給我,我要,我要……!”
“你要這條手絹兒?”
“這是明哥親手送給我的信物!”
我緊緊地把她抱住,聽她小聲哭,低聲笑,夢囈般地咒罵著什么人,也許是在罵我,讓她罵吧,何必問個究竟。
“明哥的手絹兒是我的心……”
“嗯?!?
“是你的信物,信任,良心……”
“嗯。”
“咱倆訂婚啦!”
“嗯?!?
“今天,現在!”
“嗯!”
“你說句話吧,我永遠記住!”
“何倩,我的未婚妻!”
“是,是!她今年十八歲,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不要老干部許愿,指導員動員!用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挑選我自己心愛的人!不用向誰申請,也不用誰批準,我自己會掌握命遠……我就是我的上帝。不給別人燒香磕頭。……參軍是我自愿的,不后悔!學醫是被迫的,可這是高尚的職業,我很快就愛上了它,也不后悔!今天是我向明哥求婚啦,女的向男的求婚,我為自己的勇氣而驕傲……”
她象一條活潑的小魚,喋喋不休;在我懷里,象一只歡快的小鹿,亂躲亂撞;她把我的手拉到胸前,撳在心口上,去感受嘭嘭跳動的少女之心……
“明哥,你聽我說!”
“說吧,你不是一直在說嘛,我也一直在聽呀?!?
“你聽我說……”
我等待著,她卻不往下說了。是什么事這般礙口呢?她還有什么秘密不能對我說呢?
“明哥,也許我現在就應該把身子給了你吧?”
“傻丫頭,不行……挺著大肚子怎么去給俘虜兵開刀哩!”
“那才有趣兒哪!”
“小傻瓜!”
“不準你笑話我……”
結果是兩人一齊笑了起來。笑得無憂無慮。也許震落了一地松塔,也許嚇跑了松鼠和斑鳩,也許引起了同志們的嫉妒,也許又給自己埋下了禍根……反正是肆無忌憚地大笑了一陣。人類天生的會笑,為啥不準我們笑一笑!
這夜晚我睡在衛生所所長的小帳篷里,還是地鋪,沒有床。八個人抵足而臥,至少有一半打呼嚕的,鼾聲此伏彼起,輕重緩急,抑揚頓挫,伴之咬牙切齒,翻身打拳,軍人的夢境也不和平呵。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剛才差點兒作丈夫。誰說我玩世不恭?現在又頗感后悔,后悔摻著后怕。自由仍不屬于我倆。在暗紅色的赤松林里,星星的眼睛也看不見的地方,我與何倩之間仍然豎立著一堵道德的藩籬,紀律的鐵墻……我回味著她一切的可愛,一切都可愛。我追憶著她的每一句話……不好!她明明說了什么“不要老干部許愿,指導員動員”,呀呀,對手是誰?全怪我剛才感情沖動,連這件大事也忘了問個明白!她為什么要著急訂婚?甚至差點兒做出那種事來?難道有個什么老干部在逼迫她嗎?
這完全可能。在文工團,對于女性“小資產階級的小知識分子”,這種逼迫、許愿、動員、乃至“圍獵”,不是經常發生么!在某些團級和團以上干部眼里,在這個問題上,什么階級立場、思想改造、脫胎換骨,統統化為子虛烏有了!只要把這小女子搞到手,睡上一夜,包她立地成佛,從此變成無產階級!
也許何倩是好樣兒的!不相信這種荒唐的立地成佛術。
好在從她的言談舉止當中,我還沒有看到這種思想轉變的苗頭,絲毫也沒有。相信她與我一樣,還屬于那百分之一二三。頭腦還生在自己的肩膀上!還沒有“改造”到按照別人的思想去思想的荒謬程度。
我被狠狠地打了一拳。嚇得直挺挺地坐起來,半天才弄明白這是怎么回子事?!瓌偛诺暮紒y想,為何倩擔心,自然是事出有因,但卻萬萬不能說出去。禍從口中出。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扣個什么帽子也得戴呀。
衛生所長睡夢中打我一拳是好事兒。不啻為暗中提個醒兒:思想也是老實一點好。我決心接受他夢里的抨擊。盡可能少想一些我還不大懂得的道理。特別是不要隨便往外說,實在憋不住的時候,就笑。
衛生所長也是個好人。他聽了何倩的建議,給白穎組長打了電話,留我在這兒住一夜,以便明天對付那兩個做了大手術的美國戰俘。幸好,這兩個截肢的家伙,天亮之后并未哭鬧,既吃飯也吃藥,相信小何醫生是救命的天使。
可是,我的任務也圓滿完成了。握著何倩白嫩的小爪子,舍不得再使勁兒捏,她眼睛里已自閃動著晶瑩的淚花。昨晚的無限柔情美意一古腦兒涌上心頭,化作微微苦笑,趕緊分手,免得被別人看出名堂來。
大凡一個人,由于環境、際遇等等原因,都會在不知不覺之中漸漸養成某種習慣動作。何倩與李茶花的麻花步,雖然是在南開校園里養成的,這次重逢,她依然沒有完全改掉;白穎組長的談笑風生,也是由他的知識和“年輕的老干部”等等因素促成的,無須改掉,還正在發展之中。至于我本人,則逐漸形成了愛笑的習慣,這當然與許多可笑的事情有關啰。
這天,白穎領著我去給法國戰俘發學習材料。我心里不痛快,因為這些小冊子是法文,對著它,我就是個文盲。
“今天,您缺少勞動力吧?”
我背著兩大捆法文小冊子,往山溝里走,累得直冒汗。
“不,我是讓你長點兒見識。”
“長什么見識!書這東西,死沉死沉的,我不認識它,就更顯得沉。”
“我也不認識。沒關系,有很多助教?!?
“什么助教?”
“咱倆是教員,有許多法共黨員給咱們當助教!”
“您說什么?”我吃了一驚。
白穎笑了起來。他告訴我,法國軍隊里有許多共產黨員,這些人當了戰俘之后,不象美國兵那樣立刻拿出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來,希望得到同情;而是立刻交出一張法共黨員的黨證,希望得到工作!
“有這種事兒?”好奇心壓住了愛笑的神經,想笑而沒笑出來,憋得我挺難受。
“我們也不知道這些黨證是真是假。那就試試吧,既然請求工作,我就派他們當學習小組長,哈哈,相當負責任!而且那些一般的戰俘,很尊重這些有黨證的學習小組長。所以,法國戰俘的學習最好辦,遵守紀律等等,也比其它國家的戰俘好得多!”
“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法共黨員呢?”
“親眼看一看,你自己去判斷吧?!?
“要真是法共黨員,該怎么對待他呢?”
“你就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啦!戰爭本身就是個怪物,戰場上什么怪事兒都會發生……”他沉吟了一下,趕緊改口,“我這說法也許不正確,你不要再對別人講!唔,這樣吧,就只當我沒說,你也沒聽明白?!?
我“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白組長使勁瞪了我一眼。
在一棵大栗樹下,白穎召集了好幾十名學習小組長,彼此之間用英語加法語加手勢的辦法,說明了意圖,就派他們去分發小冊子。有幾名戰俘迫不及待地當場翻閱著,又笑嘻嘻地跑過來向我倆蹺起大拇指,說著生硬的英語,表示小冊子的內容編寫得好極了,完全符合馬克思主義,他們堅決擁護,一定盡力宣傳!
當我倆走到各個帳篷去巡視,發現這些小組長眉飛色舞地宣讀小冊子,甚至脫開書本,象講演那樣一套一套地進行說教的時候,我已相信他們是真的法共黨員了。
“那他們為啥來侵略朝鮮呢?”
“軍隊并不掌握在法國共產黨手里呀?!?
“那他們為啥不開小差呢?”
“你別問這問那的啦!我也沒法答復你。”
“也許他們的黨證是假的,用來當護身符?!?
“沒有護身符,咱也不打不罵?!?
“您這是說,他是真的啰?有趣兒!我想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都還不夠格哩;他們當侵略兵的反而能入黨……”
“閉住你的嘴!”白穎火了,“小周,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送到……唉,參軍一年多啦,連個敵我也不分!”
“怎么敵我不分?湘西剿匪我立過功,抗美援朝我又立了三等功,你想給我扣帽子呵,戴不上!”
“我是說,要讓別人聽見了,一匯報,趕明兒你的檔案里又多一條……一輩子也洗不干凈?!?
“這么說,您不給我匯報?”
“趕緊閉住你的嘴巴!”
“以后有話我只對您一個人說?!?
“啪!”他使勁在我背上打了一巴掌。
他把我打疼了,也打笑了。
“調皮鬼,挨打還笑!”
“您這是善良的打擊?!?
“你也是個老兵啦,要學會適應部隊生活?!?
“不就是絕對服從嗎?”